第9章 ☆、阿靈
刀光劍影外,乍然響起的夢魇之音,穿透化不開的濃霧,直逼夜色下湧動的殺機,溫熱的血,冰冷刺骨的水……
榮姮!榮姮!有人緊張地呼喚,緊接着一只手擱在她的脖頸處,她皺眉,這手好涼。卻聽那人松了一口氣,然後手中多了一塊發熱的玉石,有一股暖流從玉石上傳來,瞬間湧遍四肢百骸,連痛楚都減輕了許多。
半夢半醒間,似乎看到一截淡紫色的衣角。還未細看,突然有一股寒氣從心口擴散開來,與那股暖流互相碰撞,腦海中飛快地閃過許多場景,許多人的音容笑貌,還有各種歡喜或絕望的情緒,然後歸于空白。
到最後,唯一記得的便是那個空靈的聲音,她是誰?那個聲音又是誰?無數的疑問像來自遙遠的天邊,又像來自內心深處,紛亂無緒,都被刻骨的痛楚淹沒。
疼痛讓她神智一清,隐約聽見有人在說話。
“阿娘,她還活着嗎?”一個稚嫩的聲音道,然後有手指戳了戳她的臉。
“嗯,應該快醒了。”是一個婦人的聲音,很年輕,又聽她接着說道:“阿修,不許再戳姐姐的臉了,你在這守着,阿娘去看看藥好了沒。”
有腳步聲響起,漸漸遠了。凝神靜聽,不遠處似乎有海浪聲,有風從臉頰拂過,鼻尖能嗅到淡淡的腥味,是海風?她在哪裏?
肩膀上的疼痛越發清晰,她費力睜開眼,一個大眼睛的小男孩正好奇地盯着她,唇紅齒白,長得真可愛,這就是那個戳她臉的小孩?叫阿修對吧。
她動動左手,沒力氣,便用右手捏了捏他白嫩嫩的臉蛋。
小男孩不哭反笑,眼睛彎彎的,很是驚喜道:“阿姐,你醒了?”
阿姐?她愣了一下,這是她弟弟?那她又是誰?
她費力地從床塌上坐起來,一眼便看見了左肩上層層疊疊的紗布,怪不得那麽疼,可她是怎麽受傷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姑娘,你醒了。”先前說話的婦人端着碗藥進來,看她醒了,很是高興,把藥吹了吹遞給她,勸道:“來,先把藥喝了吧。”
藥?她皺了皺眉頭,接過來卻遲遲沒動,小男孩見狀,“噔噔噔”跑了出去,屋裏兩人都愣在那,又見他“噔噔噔”跑了回來,手裏還捧着一包點心,“給你!吃了藥再吃些點心,這樣就不苦了。”
看着那包并不是多精致的點心,她先是一愣,随即心裏一暖,笑着接過來。
婦人摸了摸小男孩的腦袋,笑着問:“哪來的點心?又是花嬸送的?”
小男孩搖了搖頭,很是自豪道:“不是,阿爹說過不能白拿人家東西。我用那串海螺風鈴換的,小魚一直都很喜歡那串風鈴呢。”
“嗯,阿修是個好孩子。”婦人表揚了小男孩,然後轉過頭看着她,“良藥苦口,姑娘趁熱喝,喝完吃些點心就不苦了。”
單是這份心意就已經讓她覺得溫暖,盡管不喜歡藥的苦味,但還是把藥都喝了。
然後打量了下四周,素淨的房屋,素淨的擺設,還有正看着她的母子倆,一個慈眉善目,一個呆萌可愛,能不能自我介紹一下?還有,這……是哪?
那婦人又遞給她一塊玉佩,上好的羊脂玉,雕成月靈花的形狀,下墜紫色流蘇,玉心隐約可見一個繁瑣的“靈”字,光澤鮮亮,觸手生溫。
“當時你昏倒在月河邊,一身的血,阿修他爹見你還有氣息,就把你帶回來了。”
婦人簡單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又介紹了他們的情況,讓她随意稱呼就好,聊了一會兒,才道:“對了,姑娘怎麽稱呼啊?”
名字?想到夢裏的聲音,再看看手中的玉佩,她忽然笑道:“叫我阿靈吧!”
這裏是涯城臨海的小漁村,村裏人都以捕魚為生,忠厚善良,熱情好客,單看阿伯一家就知道了,只是太熱情了,以至于村裏人都說阿伯家多了個閨女。
又過了兩三日,阿靈的肩傷基本痊愈了,看來苦藥還是有成效的,只是她還是想不起來任何事,除了榮姮這個名字。
照進屋內的日光,明媚晴朗,阿靈移開視線,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很喜歡明亮的天氣,這讓人感覺到熱情、快樂和希望。
說起陽光就會想到阿修,一樣的明亮溫暖。一大早就沒看見阿修,不知道跑哪玩去了,昨天晚上看他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麽。
阿修就是她最先見到的小男孩,是阿伯唯一的兒子,不過四五歲的年紀,長得十分讨喜,阿修似乎很喜歡她,天天跟在她身後叫“阿姐”。
聽阿伯說,阿修是有過一個姐姐,叫阿淩,名字還是村裏私塾的夫子起的,取自淩雲壯志之意,與她年歲相仿。不過,三年前因病去世了。
所以,她總覺得,阿修對她的親昵多半是源于那個不幸的小姑娘。
正想着,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道:“阿姐,我們去放海燈好不好?”轉身一看,卻是阿修抱着兩只紙糊的海燈站在門口,一臉期待的模樣。
海燈的做工有些粗糙,但還是可以看出做得很認真,上面還歪歪扭扭寫了些字。
阿靈走過去摸摸他的頭,“這燈,該不會是你自己做的吧?”細看之下,上面寫了些祝福的話,平平安安,長命百歲,一看就是出自孩童之手。
阿修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随即又一臉認真道:“阿娘說了,放海燈可以去晦氣,我請阿爹教我做的,這樣阿姐你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聽到這,阿靈笑了,如同陽光一般明亮溫暖,“這上面的字,可是阿修自己寫的?”
看見她的笑容,阿修呆了呆,阿姐笑起來真好看,“都是夫子教的,我阿爹阿娘不識字,但是夫子認識好多字,還會講故事呢。夫子說,如果阿修很認真地學,一定能寫出來,阿修是不是很厲害?”
或許是因着那份少有的虔誠和單純,阿靈心裏一暖,拿過燈,牽起他的手,笑道:“當然!我們家阿修最厲害了!走吧,阿姐陪你放海燈去。”
涯城臨海,自古有放海燈除惡穢的習俗。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他的姐姐,又或許,他是害怕她也像他姐姐一樣一病不起。
孩童的心,總是單純到讓人落淚,不計得失,就是那麽幹幹淨淨地擺在你面前。失去記憶的這些日子,雖然記憶空白,她并不覺得有多恐懼,很安心。
漁村就在海邊,阿修家離海最近,夜晚都能聽到海浪聲,幾步路就到了。
海風帶着潮濕的水汽從遠處奔來,水波撞到礁石上濺出一朵朵浪花,那是大海獨有的喧嘩。幾只海鳥貼着水面劃過,亮白的羽毛像天上潔淨的雲。
碧海晴空,景色如畫。
二人将海燈點燃放入水中,燭火明滅,似一葉扁舟浮在浩蕩無際的海面。
阿靈站在岸邊,遙望海的另一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又或者想看到什麽。說實話,她是有些怕水的,可能和上次受傷落水有關系。
見她發呆,阿修就跑到她身邊,邀功似的遞給她一只大海螺,很漂亮。
不知怎麽,阿靈突然就想到那串海螺風鈴,“阿修,你上次送給小魚的海螺風鈴,是不是這個做的?拿它換糕點,你不心疼嗎?”
阿修點點頭,“對啊!我親手做的,為什麽要心疼?小魚是我朋友啊!夫子說,要與人為善,雖然我不太懂,大概是要對別人好吧,花嬸一家人都很好的。”
孩子果然都單純得像白紙,阿靈搖搖頭,奇怪?她怎麽總有這種想法?感覺大人都很能算計的樣子,莫名其妙!看着他,誇了句:“阿修真棒!”
阿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下次再做個海螺風鈴,送給阿姐好不好?”阿靈捏捏他的臉,笑着說:“好啊!那……阿修有沒有什麽想要的?”
想要的?阿修一臉期待地看着她,“阿姐會講故事嗎?”
果然!愛聽故事是孩子的天性,阿靈拉着他坐在海邊的礁石上,目光掠過一望無際的海,笑着看向他,“那要看看我們阿修想聽什麽故事了!”
“魚妖,我想聽魚妖的故事。聽說海裏有大魚妖,會唱很好聽的歌,還有……它們會吐出這麽大的珠子來。”阿修一邊興奮地比劃着,一邊問道:“阿姐,你見過魚妖嗎?它們會不會吃人啊?”
魚妖……阿靈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小孩子的想象力還真是豐富,“誰告訴你海裏有魚妖的?還會吐珠子,你當是小魚吐泡泡嗎?”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傳說啊?”阿修眨眨眼睛,一臉無辜,“阿姐,你是不是沒有魚妖的故事啊?沒關系,只要是你講的,阿修都喜歡聽。”
阿靈沒有反駁他,小孩子嘛,确實不能抹殺他的好奇心,但也不能編故事誤導他,萬一将來想看魚妖了,她也不能給他變一個出來。
“那……姐姐就給你講個珍珠的故事,這可不是魚妖吐出來的珠子哦!故事是這樣的:很久以前呢,南海裏有一只快樂的貝……”
“很久?”阿修打斷她的話,認真地問:“很久是多久啊?”
這個問題……阿靈愣了一下,是啊,很久是多久呢?她也不知道,大概就是久到被遺忘吧。“很久就是久到讓人記不起來,我們接着說。”
“有一天呢,她的眼睛進了粒沙子,很疼,但沒辦法取出來。好在她比較樂觀,每天都對那粒沙子說話,把他當成自己的朋友……再後來,她老了,快死了,唯一記挂的卻是折磨了她一生的那粒沙子。”
“為什麽呀?”阿修好奇道。
阿靈摸着他的腦袋,不知為什麽覺得莫名惆悵,“她想啊,要是她死了,那粒沙子該多孤單啊!然後她哭了,流出了生平第一滴眼淚,但落下的卻是一顆美麗的珍珠,她終于見到那粒已經成為珍珠的沙子。”
阿修看着她,眼神滿是好奇,“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阿靈笑了笑,緩緩道:“後來,貝就死了,有人在沙灘上撿到美麗的貝殼,就拿她來盛一顆美麗的珍珠,正是她用血肉磨砺出的那顆。最後的最後,就是它們永遠在一起了,再也不會分開。”
阿修不解地問:“可是,那只貝為什麽對那粒沙子那麽好呢?如果有人欺負我,我就不會和他做朋友。阿姐,你會嗎?”
為什麽不會呢?阿靈摸摸他的腦袋,笑着說:“因為貝很孤單啊!”
于貝而言,那是折磨,也是另一種陪伴。這世上,你會遇見許多人,當然,也會錯過許多人。如果不在意,忽略就好,何必非要欺負人家呢?
喜歡也好,憎惡也罷,因為在乎,都是需要付出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