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轎辇從鎮國公府出發, 特地在東、南兩城繞了道, 一百二十八擡的嫁妝跟在其後綿延不止十裏。京城百姓早聽說了今日三皇子韶王要迎娶鎮國公府的嫡出小姐, 早早便守在沿街看熱鬧。

以前便有人說這位蘊璞縣主氣派更勝于宮中正經的公主,今日見這出嫁的排場,圍觀百姓沒有不驚嘆稱贊的。

正、副迎親使一位是五皇子通王, 另一位是季昌候, 皆是身份貴重之人, 由皇上親點, 此時坐在紅辔銀鞍的寶馬上先導。再是迎親王妃的儀仗和絲竹奏樂,轎辇前後再各二十四名适齡侍女簇擁……浩浩湯湯一大隊伍人。隊首出了巷子,隊尾還沒入巷子口,瞧着實在氣派非凡。

外頭人看熱鬧看得盡心, 可辜七坐在裏頭卻被颠得難受,她所戴金冠是赤金打造,此時重重的壓在頭上, 再這麽一颠, 直好像脖子都快要被折斷了。辜七勻出一只捧着玉如意的手來扶着腦袋上搖搖欲墜的金冠, 心裏盼着早些入韶王府。

其實從鎮國公府到韶王府并不遠,只隔了兩條街一座橋,然而這往東、南兩城繞一繞,就要多花上一個多時辰。可憐辜七在轎攆裏苦苦煎熬,覺得時辰過得極慢, 卻不知是這樣的緣故。

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 轎辇才停了下來, 她腦子昏昏沉沉。“咚”的一聲異響後,簾子讓人從外面給掀了開來。辜七在喜婆的攙扶下出去,手裏又被遞入了一根紅綢帶。她雖是蒙着蓋頭,也知道紅綢的另外一端定是三皇子了。

先前還渾渾噩噩的神志一下子清明了起來,辜七甚至能感受到那條紅綢上傳來的細微力道變化。

她驀然生出了種奇異的感覺,這根紅綢将她和另外一段的人緊緊纏繞在了一塊。

耳邊鼓樂喧天,人聲鼎沸,辜七在喜婆的攙扶下由着紅綢那端的牽引下跨入韶王府的大門。一路皆有禮官唱詞,又有喜婆和太後娘娘身邊老嬷嬷的提點,倒沒出什麽差漏。只是辜七好像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挪到了手裏的紅綢上,不自覺的感受着那邊的或緊或松。

待到禮成,兩人便在親衆的簇擁下入了洞房。

辜七直至坐在床榻上,才稍稍松了口氣,只是也不敢太放肆,依然小心翼翼着。今個一整日,她都一直腰背挺直的端着架勢,可不是累得将要骨頭散架。然而,她這還沒緩過神,耳畔便聽見那些跟着入洞房來的人都開始起哄了。

“三哥快讓我們看看新娘子!”

“對!快讓我們見見王妃是多标致的美人!”

喜婆也就順勢說了喜慶話,遞了喜秤讓三皇子揭蓋頭。

在場的都是三皇子的族親,平日不見有多親近,這時卻顯得十分熱絡。遠了朝堂上的權勢之争,自然各個都覺得這位三皇子是天人之姿,世間難尋第二個氣質外貌能勝過他的。可至于那位被賜婚的鎮國公府的蘊璞縣主,卻不是人人都見過的,只曉得她受太後寵愛,性情驕縱。

此時守在這的多半人,都是因了好奇二字,想看看這位韶王妃的容貌能不能配得上韶王殿下。

Advertisement

裴池接過喜稱,動作在流暢不過的挑開紅蓋頭,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猶豫遲疑。那原本還鬧哄哄的洞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辜七原本半垂着長睫,許久沒聽見響動,這才擡起眉眼——只見她面前不遠處的韶王紅衣金帶,光華灼灼。辜七的心,沒由來的漏跳了半拍。她并非從未見過這位韶王殿下,可從前只覺得他孤傲清冷,難以叫人親近。全然不似現在這般紅袍加身,郎絕豔豔,給人以浮想绮思。

辜七心神不穩,熟不知她這蓋頭一揭,也讓周遭湊熱鬧的人驚得忘了言語,各個心中暗嘆天下竟有這等美人。

紅燭映照下,這位韶王妃紅唇黛眉,膚白勝雪,臉頰上兩抹飛紅更顯嬌羞之态。再看她眉眼似畫,仿佛兩丸星子嵌在漆黑的眼眸中,又自帶了一層水霧,只消眼波稍稍流轉就能攝人魂魄。

衆人看得癡了,遲遲不能回神。還是在裴池的示意下,喜婆開始撒帳的唱詞才叫在場之人回了魂兒。

直等這一通儀式都走完,衆人戀戀不舍的退出,裴池也去了外頭應酬賓客。房中陡然一清淨,辜七這才徹底松了口氣。她下意識的撫住了自己胸口,想快些平複剛被攪亂的心境。

挽玉進來伺候她卸了頭上金冠,除卻厚重吉服,白霜也已經讓人在淨室備好了熱水以供其沐浴。過了一炷香的功夫,辜七換了一聲極舒軟的金絲雲紋輕紗紅裙,濕漉漉的頭發垂在身後,趿着一雙蠶絲軟底鞋出來。

白霜從淨室中急着跟過來,“小姐,頭發還沒絞幹呢!”

辜七是一刻都站不住了,直往那張小榻上半靠着躺了下去,兩只腳垂在下頭,雪白纖細的足上挂着兩只搖搖欲墜的鞋。

“快讓我歇一歇——”

白霜捧着幹淨的軟巾來,見狀只好繞到辜七的身後,替她一點點的絞幹頭發。

“小姐,奴婢去廚房取了碗紅棗湯圓,您吃些墊墊肚子。”挽玉從外面捧了食盤進來,上面擱着的碗還冒着騰騰熱氣。

辜七此時已然合上了眼,聽了話便迷迷糊糊的回:“先放着,過會喊我起來。”

挽玉為難,心說這要是韶王忽然進來了可怎麽好。正這時,康媽媽媽媽從外頭進來,一見辜七竟在小榻上打盹,趕緊道:“王妃快些起身去大床上坐着,王爺說回便回,這要是撞見了可怎麽好。”

辜七累得睜不開眼,才想着在裴池回來之前先補補精神。誰知道康媽媽雖是她的乳母,這時候卻半點不肯由着她的性子胡鬧,半拖半拽的将辜七弄回了床上,又趕緊讓白霜将小榻恢複原樣。

“王妃今日再累也要候着的。”康媽媽寒着臉道。

辜七原先就怕她這位奶娘,在她身邊時候總是這個不許那個不能。前些日子辜七看見跟着來王府的名單上有康媽媽時,當即就去央求慧靈郡主。哪知道慧靈郡主态度強硬,自那時候起,辜七就知道自己往後的日子必是不會好過了。

這會可不就是應了麽。

可康媽媽卻是另外一番想法,辜七是她奶大的,如何有不疼的道理。只是這位鎮國公府的嫡小姐自打出生就一直被嬌慣,身邊沒個嬷嬷提醒管束,幾個伺候丫鬟也不敢違逆,做出的許多事真真沒有章法可言。可王府是王府,不比國公府能慣着辜七。

“挽玉,你去給王妃絞個冷帕子來醒醒神。”

康媽媽真是苦口婆心,見辜七不情不願,只好哄她道:“王妃不知,這人一醒過來最是癡癡傻傻,新婚洞房夜給王爺瞧見這樣的模樣,實在不妥。”

“……會這樣?”辜七将信将疑,轉念想起今兒早上她被挽玉喊醒的時候,可不就是許久才回過神,當時還險些忘記她今日成親呢。這麽一想,辜七也就老實了,接了挽玉遞來的冷帕子擦了臉,頓覺困意消了許多。

此刻她精神抖擻,只待韶王了。

然而,過了沒一盞茶的功夫,辜七的瞌睡又出來了,熬都熬不住了,打了幾個哈欠後,眼眶都紅了起來。“什麽時辰了?怎麽殿下還沒來?”枯坐等人,最是無趣。

康媽媽嘆着氣道:“王妃只需耐心等着。難不成還想讓挽玉和白霜兩個出去探問不成?”

辜七只好讪讪閉口。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外面終于傳來一陣腳步聲。一身赤紅吉服的韶王終于回來了,跟着他進來的還有四個丫鬟,并不做停留徑直往淨室去了。康媽媽見狀便同挽玉、白霜兩丫鬟退出去,去時還遞了個眼神給辜七。

辜七會意,臉一下子通紅了起來。

不多時,裴池便換了衣裳過來,先前伺候的丫鬟也一應退了出去。偌大的新房,只剩下辜七和裴池兩人,還有跳動的龍鳳大紅喜燭。氣氛靜谧,卻好似有春情回環波動。

辜七連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朝着裴池欠身,“殿下……”

裴池點頭,示意她免禮,“喝了些酒,本王先坐會。”音落,他自己坐在小榻上,單手擱在小案幾支着額頭輕揉。

世間上的人分好多種,辜七大約就是那種最老實巴交的那人。裴池讓她坐下,她果然又退回兩步坐在了大床上,還以為十分乖巧柔順。只是還沒強撐多少會,沒有康媽媽看着,重重困意襲來。她有些支撐不住,順手抓了擱在一側的團扇遮擋了臉,竟就這般打了個盹兒。

辜七這般以為以為擋着了臉,殊不知是掩耳盜鈴,那身子歪斜靠着雕花大床,誰還不是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在睡着了。

這在春宵之夜,實在大煞風景。

其間,裴池擡頭看了她幾回。

丫鬟詠意拿醒酒湯進來,見自家王爺一人坐在那倒是并未有多驚奇,可等她餘光撇見床上坐着的那位王妃居然身子斜靠着睡着了時,臉上神色數變。

“王爺……要不要奴婢去喚一下王妃。”

裴池喝了酒,聲音沙啞而低醇:“不用,由她去。”

“是。”詠意話雖如此,可心中卻起了些許不快。這位剛入府的王妃娘娘可真是能為難人的,她在床外側這麽坐着睡着,就是讓王爺都沒法去安置。

過了半盞茶功夫,辜七也不知道怎麽就驚醒了過來。約莫也是因為心中裝着事,所以并不能真的安心去睡。她一睜眼見燭火搖曳,滿室紅光,而不遠處裴池手握書卷就着燈火凝神。風姿綽綽,叫人舍不得挪開眼。

辜七懊惱不該聽了韶王那話,竟…… 她忽而轉念想到,這是她入韶王府的頭一天,鑒于往後不知都多少年自己都要和他打交道,何不先做出個柔順體貼的模樣來。辜七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疼得幾乎眼淚都要湧出來。而後才起身過去,于韶王面前輕輕的喚道:“殿下——”。

這聲殿下在辜七那喊得十分有意思,既有羞愧又有嗔怪。好似她剛才睡着,也有裴池的錯處在裏頭。

裴池擡起眼眸看她,見她臉頰緋紅,一雙水汪汪的眼直盯着自己,半嬌半嗔。白皙的臉頰透着兩抹緋紅,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掐一把。

“你先去安置吧。”

這回辜七見他仍沒有要安寝的意思,也果斷搖了搖頭,輕聲細語的回:“我陪殿下。”她将視線在裴池身旁那丫鬟的身上掃了一眼,那丫鬟卻斂眉低目,渾然沒有要朝着自己請安行禮的意思。

裴池不置可否,辜七便坐在他對面。

他二人當中的案幾上擺了些精致點心,香味四溢。挽玉先前拿了吃食進來,辜七卻沒吃,這會叫近處的香氣勾了食欲,多忍半會都十分煎熬。她偷偷拿眼看裴池,見他閉目養神,眉宇輕輕皺着,薄唇微抿,隽美的面容上此時在紅燭的輝映下更多顯了幾分暖意。

辜七看得肆無忌憚,完全沒發現那丫鬟詠意目光中流露出的透出怨念。

裴池豈會感知不到,只是剛掀開垂着的眼簾,便看見不遠處一襲羅紗紅裙,紗裙輕薄,透着裏頭肌膚雪白。而領口微張,略可一窺胸前如雪丘一般的起伏……他又閉上了眼,只等輕輕吸了口氣,才緩聲道:“是餓了麽?”這聲音波瀾無奇,叫人聽不出半點與平常有何不同。

“沒……”辜七急着否認,絲毫不覺自己的聲音又嬌軟又慵懶,猶如春雨霏霏,最是撩人。

裴池這下徹底睜開了眼,目光望看辜七,語氣略微有些涼的問:“當真不用?”辜七很有些心動,還未等她拿定主意,就聽裴池同那丫鬟吩咐:“看看廚房還有沒有碧粳粥……再端一份蓮子百合湯給王妃。”

王妃?

辜七聞言抿着嘴兒笑,忍都忍不住,眉眼之間既是高興又是滿足,別添了一抹生氣。從韶王殿下口中逸出的“王妃”二字,實在太合了她的心意。

韶王殿下盛意拳拳,辜七便瞧在他的面子上動勺子,想着假意吃了點兒意思意思。可她心情愉悅,“假意”的初衷便不覺抛到了腦後,将整碗喝了個底朝天。

“殿下這的蓮子甜湯,味道極好。”辜七說着這話,不自覺用舌尖舔了一下唇,很是回味。

正巧,裴池擡眼。

這世間偏是有許多湊巧的事情的,就好比他們頭一回在樓船艙上,也有類似的一幕。可顯然現在又同先前不同,紅燭高照,美人檀口微啓,粉嫩的舌尖舔過紅唇,留下一片瑩潤。辜七的容貌盡妍極麗,不經意流露出的媚卻更是叫人難以摹狀,如魅如妖,世間再難尋這樣的尤物。只消眼波流轉,便能叫人銷魂蝕骨。

偏偏,辜七還不自知,向凝眸看着自己的韶王反問道:“殿下,怎麽了?”

詠意心中冷笑,這位韶王妃可真是夠手段的,明明故意撩撥王爺,還裝得這般無辜。洞房花燭頭回見王爺就這樣舉止輕浮……哪裏有大家閨秀的做派!

這會在旁伺候的除了詠意還有蘭澗,起初蘭澗見到辜七竟然是韶王妃時眼中也閃過了詫異,不過轉瞬便被她掩了下去,恢複了神色如常。而這詠意當初并不在那艘樓船上,是後來從雍州入京的,自然不知道辜七這位韶王妃跟她家王爺早有前緣在。

漱了口,裴池便道:“時辰不早了,安置吧。”他站起身走去屏風前,雙手展開,蘭澗和詠意便開始替他褪衣服。

辜七這身很簡便,只消解了外頭的紗裙就是貼身的小衣了,可直接就寝。

裴池收拾妥當,便徑自上床去了,那兩丫鬟也依次而出。辜七緩步挪到了床前,每靠近一步,心就跳動得愈發厲害,手裏揪着的衣角都要讓她撕碎了。她深吸了口氣擡起頭,卻發現這位韶王殿下徑自睡下,已經閉上了眼。

他睡在裏床,外面自然就是留給辜七的了。

辜七:“……”

這怎麽好像……有些不對。

辜七站在那噘嘴,下一瞬就幹脆利落的解開外衣,一股腦的鑽入了外側那床被子裏。她拉着被子蓋過口鼻,只留出一雙圓滾滾的眼,漆黑的眼珠子轉向旁邊的裴池。

三皇子仰面而卧,呼吸綿長,就在辜七以為他睡着了的時候,他忽然低聲道:“睡吧。”

“嗯——”辜七小聲的應,可想了想,又覺得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怎麽這樣就睡了?她自打重生後最愛自我反省,當下不由反思,難道韶王殿下對她有什麽不滿的地方?想了半晌,也沒得出結論,只生出了一股叫人煩悶的挫敗感。

辜七滿懷心事,總以為這一夜要睡不着了,可沒想到她睡的極其好。既沒認床,也沒起夜,甚至沒發噩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