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紅斑
第三章
姬十八見沈夷的神色，心下暗嘆，果然是沒有意識到啊。也是，尋常人全無記憶地醒來，怎麽想到自己已是非人了。
姬十八解釋道：“倒也不是鬼怪，你如今這樣的狀态，大抵只能算作是一具活屍。”
“活……屍？”沈夷蒼白的臉上染上一層晦色。早該注意到了，從石棺裏醒來，銅鏡裏顯現出的異常蒼白的膚色，接觸到溫水時的感覺，無一不印證着姬十八的話。只是要他一時接受下來，沈夷心裏還是一陣翻騰。
“可是如話本裏的僵屍一般？”
“可比僵屍好上許多了，不止行走動作比它靈活許多，神智也與尋常精怪無異。”
沈夷聽得出姬十八語氣裏對活屍一物的推崇，不知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該如何，便也沒搭話。
“我去給你換水，吃食一道拿過來。”姬十八端着銅盆，又出去了。
沈夷注意到，姬十八有時候會按照人間的叫法将他稱作沈公子，有時候就直接以“你”作為代替了。只是，如今他自身的所在，所面臨的處境，都還不甚清楚，也沒有心思去探求他人如何了。
沈夷在山上已待了三日，每日剛起床時，姬十八都會送水和吃食過來。多數時候是白粥和一兩樣小菜，只一天多了一小碟糕點。
這一日，沈夷起床後，洗過臉和手，收拾妥當便出門了。這一日與往常略有點不同，姬十八送來的幾樣糕點和小菜留在桌上沒動。
自己如今大概是無需口腹之物了。這一點早就應當想到了，聽着活屍一詞，沈夷都該猜到自己如今是不用進食和飲水了。只是沈夷雖然沒有記憶，但作為人的感覺卻沒丢，一時心裏接受了自己非人的身份，卻還未真正融入。而這三日裏，沈夷既無饑渴感，也沒有飽腹之感，身上的各種異樣時刻提醒着她，才終于意識到這被他忽略的事實。
沈夷出門是去找姬五的，姬十八臨走時交待他去見姬五，卻沒提及具體是什麽事。
“在下該如何去尋山主大人？”
“跟着藍色的石頭走，就到姐姐的住處了。”姬十八說，又交待道：“山上容易迷路，熟悉之前莫要亂走，倘若迷路了就叫我一聲。”
沈夷當時聽姬十八這樣說的時候還全然不明白，直到出了門，才理解了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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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間隔半丈距離，地上就會有一塊藍色石塊，一直從木屋外延伸出去。沈夷沿着藍石的走向，一路走去。這山上似乎草木極少，沈夷一路上半點綠意也沒有瞧見，這山上唯一的一抹綠色，便是今日的姬十八了吧。
沈夷只是關于自己的生平經歷忘得幹淨了，腦子裏還是隐約記得些別的。他記得以前看過的話本裏，說精怪在化人時，多以自己的羽毛或是外殼等物化為衣物，因此平常所見精怪，大多是只穿單色的衣裳的。
姬十八昨天是黃衣，今日換了綠裝，莫不是只有着黃綠的羽毛的鳥雀？說話的勁頭與姬五相比多了許多，也像是叽叽喳喳的鳥雀。
“她不是鳥雀。”
沈夷驚了一下，從胡思亂想中出來，這才發現地上的藍色石塊已經盡了，最後一塊躺在姬五的腳邊。戴着鬼面具的姬五正站在一處屋舍前，似是在等他。
“啊，抱歉。”沈夷覺得自己有些無禮。
姬五轉過身踩着屋舍前的臺階上去了，沈夷跟在後面。姬五的住處比沈夷那處要寬敞許多，但屋舍內的布置卻也不多，外間只有一張低矮的案幾和幾只竹墊，然後就是幾面高大的書架，擺滿了書冊，角落裏的幾個大花瓶裏插得也是卷軸，看上去更像是個書房。
“坐。”姬五已經歪坐到案幾裏面那側了，指了指與她對着的那個竹墊，示意沈夷坐下。
沈夷端正地跪坐在竹墊上，拽了拽暗紅色的衣擺。這身衣裳，是沈夷剛起床時在櫃子裏找出來的，櫃子裏的衣物全是暗紅色的，他便随意拿了一件。
姬五沒有立即說話，盯着沈夷看了好一會，直到沈夷有些局促了才開口。
“你轉過身來，将頸後的頭發撩起來，與本座看看。”
沈夷愣了一下，顯然是沒有想到姬五這般要求，頓了頓，便轉過身去。沈夷背對着姬五，伸手到頸後，把披在頸後的一截長發撩起，露出一塊紅褐色的圓斑，像是幹涸的血跡。
姬五從袖子裏伸出手，去摸那塊紅色圓斑。指尖才剛觸及到，沈夷被那涼意激得一顫，身子下意識地往前撲。
“別怕。”
不知為何，沈夷竟從姬五那嘶啞幹澀的嗓音裏聽出一絲溫和，略定了定神，恢複到剛剛的姿勢。
姬五只粗略地摸了一遍，便收回了手，唇間溢出一絲綿長的嘆息。
那塊銅錢大小的圓斑，觸手所及之處沒有半點凸起，像是融進皮肉裏的胎記一般。
可姬五清楚，沈夷一開始是沒有那塊圓斑的。而頸後的那個位置，恰巧是那口噴出的鮮血濺到的位置。
竟是因本座而起啊，姬五除了長嘆一聲再無話可說。
姬五不再動作了，沈夷便轉回身子，面朝姬五坐着，覺得姬五那一聲長嘆裏似有抑郁，又不知原由，自己伸手摸了摸後頸，也并未察覺什麽異樣。
“方才……只是有些涼，在下并不是懼怕山主大人。”
話剛說出口，沈夷又想到，姬五自有看人心的本事，并不需要他的解釋。果然，姬五只是略點了點頭，沒說什麽。
“從今夜起，每隔三日，本座去為你施針。七七四十九次後，你就能恢複記憶了。”姬五說，面具上的兩個黑窟窿裏仍是閃着藍光，看不出其主人的情緒。
沈夷道：“在下自在屋內等待山主大人。”
事畢，無話，室內一時靜默。
“大人，就不必叫了。”
“……是，山主。”
白日的山上，似乎比夜裏的要正常許多，這裏的正常自是以凡世為标準。這份正常，在于挂在天空上的那輪太陽，同凡世的相差無幾，不像夜裏的妖異明月。
沈夷臨走時，姬五給了他一塊石頭，是紅褐色的，橢圓狀，邊角很平滑。握在手裏的時候，能感覺到一絲暖意。沈夷知道，這是由于如今自己身上的溫度比常人低許多的原因。
沈夷如今已與凡人的大部分需求沒有了聯系，便在山上四處走動，突然想起來，昨夜似乎做了一個模糊的夢。已從夢裏醒來那麽長時間，他才能記起來零星，卻都很恍惚，只異常清晰地記得，在夢裏時的那份深得讓人窒息的哀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