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千越
第八章
凡世裏有老人說,看人要先看眼,又說眼睛騙不過人。可那些作奸犯科的,也不是全無眼神澄澈之人。
姬五在沈夷面前,一直是帶着面具的。面具上雖在眼部有兩個窟窿,但裏面的眼睛實在看不真切。于是,沈夷第一次看清了姬五的一雙眸子。
那是一對豎瞳,通體藍色,內裏顏色較淺,外緣則深一些。看上去,就帶着一股寒涼之意,像是湖底沉寂了許多年的冰層。沈夷似乎被那雙眸子攝取了心神,魂魄離了軀殼,呆愣愣地立在原地。
“回去!”
姬五一聲低喝,直直地傳進沈夷耳裏。沈夷這才回過神來,一時間竟有些弄不清何人何事,身處何地,看着背對過去的姬五才慢慢想起來。
是了,在下名為沈夷,眼下借住在大舟山上,而眼前這位,正是大舟山的山主。
只是那雙眼,沈夷初初只覺得驚心動魄,回過神來後卻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
大約是在他還沒能回憶起來的生平裏吧。沈夷想到在自己以往生平裏,也有着這雙眸子,心下竟生出些微連他自己也未察覺到的慶幸來。
“本座接下來幾日都不在山上,施針便提早了。”姬五打開手中那只沈夷見過的小箱子。
一言盡了,姬五頓了頓,又說:“大抵有些疼,你忍着。”
沈夷心裏覺得自己應當是不在意些許疼痛的,無論做人時,還是做非人時,當即就應下來了。
依舊是坐在桌邊,沈夷頸後的頭發用簪子別住,姬五彎下腰施針。
姬五的衣袖恰好垂到在沈夷眼前,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晃動,像清水裏的一尾游魚,衣袖上的暗紋便是一片片小小的魚鱗。沈夷想着,姬五莫不是一條藍色的魚吧?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姬五早有預料地伸手,扶住将要倒下去的沈夷,将他抱到床榻上去,又揮了揮手,除去他的外袍和靴子。
“呵呵,這小子以為你是一條魚呢。”一個十分婉約的女子嗓音在屋內響起,像是流水落在石塊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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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五沒搭理那說話的女子,心無旁骛地繼續施針。湖造哼了一聲,道了一句“無趣”,便不再出聲了。
等沈夷的後頸紮滿了細針,又全部摘下來。姬五用帕子擦淨了針尖上帶出來的殷紅,才慢悠悠地開口。
“本座,也是你。”
湖造不置可否,懶懶地伸展了一下身體,藍色的鱗片閃着泠泠的光。
姬五推開門,皎白的月光頓時灑在了她的身上。瘦削的身形撐起幽藍華服,袍角在地上拂過。姬五的身後悄無聲息地現出一具閃着光的龐大虛影,在這無人看見的時候,惬意地搖了搖尾巴。
沈夷知道這是夢,也是他以往的經歷,是他被喚回來的記憶。
還是那個男子,沈夷已經猜到那便是為人時的自己。那男子的相貌與如今的他極為相似,前次只因膚色和迥異的性情沒能認出來,更大一部分緣由在于性情。
沈夷被拉進那男子身體裏時就察覺到了,微小到幾不可察的溫情,就連其他情緒都比尋常人缺失了許多。沈夷從未想過他為人時竟是這般,也甚是不解。他如今雖已不在凡人的範疇裏了,可情感上卻沒有任何欠缺,甚至有時候要更敏感一些。
但無論如何,那男人,确實是他。
這一次,沈夷一開始就在那具身體裏,卻只能聽着,看着,無法左右身體的活動。他一開始還是個小孩,穿着粗糙的麻布短衣,和一個和他一般高的女孩在院子裏玩耍。
“千越!和小少爺過來吃飯了!”聲音一個矮小的屋子裏傳出來。
“欸!”和他一起玩的女孩答應了一聲,拉着他的手向那個矮屋子跑去。于是沈夷便知道了,他是那個小少爺,那女孩便是千越。
緊接着畫面一轉,一個面色蠟黃的女人躺在一張小床上,他和叫千越的女孩圍在床邊。
“千越啊……我真是……真是不放心吶。”那女人喘着氣費力地說。
那女人的呼吸聲響得吓人,像寒冬裏的烈風,呼啦呼啦的,突然被什麽塞住了,一下子停住,就再沒了聲響。
千越趴在床邊哭得撕心裂肺,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沈夷把自己的手搭到她突出的脊梁上,想安慰她些什麽,卻發不出聲音,只好和這具身體一起沉默。
“小少爺!小少爺!”有人在他耳邊小聲地叫,聽聲音很是急切。
沈夷這才發覺,周圍的環境又變了,他站在一個裝潢極好的大堂裏。他轉頭去看那個說話的人,是一個穿着小厮衣裳的人,長得賊眉鼠眼的。
“小少爺快跪啊!”
跪什麽?跪誰?沈夷懵懂地看向前方,上方一個穿着綢緞褂子,戴着金線瓜皮小帽和玉扳指的中年男人高高坐着,旁邊還坐着個尖下巴的濃妝女人。
沈夷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具身體已經跪下去了。他聽見旁邊有人議論,說,這小少爺倒是好福氣,在廚娘住的院子裏茍活了這麽些年,恰好趕上大少爺殘了,二少爺染了花柳病,終于被那老頭子給想起來了。
“可不是,‘咻’地一下,就飛上枝頭了呢。”說這話的是個女人,一邊說一邊吃吃地笑,有人跟着她一起笑。
沈夷平日裏脾氣軟,這時都被激起了怒意,但他的怒意卻傳遞不到這具身體裏。他只得不悲不喜地跪在那,聽着周圍竊竊私語,看着高坐在上方的面露嘲諷。
千越不在他身邊,藏在大堂外面的雕花柱子後面,瘦弱的身影在陰影裏有些模糊。沈夷站起來,在驚疑聲中穿過大堂,又邁出了大堂的門檻。
回到大堂的時候,沈夷手裏拉着那只第一次放開他的小手。那手的主人有些躊躇,膽怯地低着頭,卻舍不得從他的手裏掙脫開去。
“這是我妹妹。”他說,眼睛望着高處坐着的人。
沈夷第一次聽見這具身體開口,嗓音是略低沉的調子,因正處在青黃不接的年歲裏,又帶着點少年人的尖細。
果然,那千越便是在上一次夢裏叫他兄長的那個嬌俏女子。沈夷心裏早有如此猜測了,只因這時候千越還是個小丫頭,臉盤和骨架都還沒長開,又加上常年營養不良所致的面色蠟黃和骨瘦如柴,才讓他無法确定下來。
“嘶”,一陣疼痛從身體內部升騰起來,沈夷忍不住輕吟了一聲。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那男子體內,而周身的環境映像卻如同雲煙般消散了,露出的是深邃的漆黑。
很疼,不止是身體上的疼痛,心頭也似乎被什麽大力撕扯着。沈夷疼得冷汗直冒,不一會身上的衣物就被汗液浸了個遍,額上散下來的發也緊貼在臉側。
“不要!”他低呼,卻很迷惑。什麽不要?不要什麽?
沈夷在痛苦中恍惚想,他大概還沒從那男子體內出去,這聲“不要”并不是從他的口裏說出去的。這痛楚也不是非人的他的痛,而是為人時的他受的苦。
疼痛愈演愈烈,過了好一會後,仿佛終于減輕了一些,但沈夷的意識卻越來越恍惚了。或許不是疼痛減輕了,只是他恍惚中感官已經削弱了。
這莫不是趕上了他死的時候吧?沈夷模糊地想。卻在這時耳邊卻聽到了隐約的說話聲,這時候他的眼前已經只能看見光影了,耳朵裏也是“嗡嗡”的連續的嘈雜聲音。沈夷從那攘攘擾擾的嘈雜中仔細辨別那唯一的人聲。
“怎麽傷得如此重了?”女子溫軟的聲音裏帶着不加掩飾的疼惜,沈夷只覺得似曾相識。
沈夷在床榻上醒來時,渾身都充斥着酸痛感,擡不起來胳膊,額角處也像是針紮了似地疼。沈夷只覺得,連蓋在身上的薄被都沉得厲害,壓得人呼吸不暢。
床帏外面,屋子裏有什麽聲響,聲音很大。沈夷暫時提不起力氣去理會,只得平躺在床上,等待頭疼和渾身的酸痛過去。
或許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又或許并不長,沈夷這副模樣下的感覺是做不得準的。沈夷終于恢複了大半氣力。其間,外面“哐哐當當”的聲音一直斷斷續續的。
沈夷扶着床邊坐起來,伸手掀開床帏,往外面看。從窗口直射進來的陽光明晃晃的,看樣子已經到了正午。
“哎呀,你終于醒了。”忙着翻箱倒櫃的姬十八直起腰來看他,“你這一覺睡得還真夠久的。”
衣衫不整的沈夷當即“唰”地一下,重新放下床帏,姬十八臉上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再掀開床帏,從床上翻身下來的沈夷,已經披了外袍,身上衣物都整理妥當了。
“你既然醒了,就過來幫我找找東西吧。”姬十八道。
沈夷這才注意到,現下這屋內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桌椅上,窗臺上,地上亂七八糟地堆了許多東西,而姬十八還在一個勁兒地從櫃子裏往外扒。
沈夷身上的酸痛感已幾乎散盡了。把一頭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後,穿上靴子,從地上堆着的東西上面跳過去,又尋着空隙勉強下腳,終于到了姬十八身側。
“姬姑娘在找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