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新娘
第十二章
姬五回到大舟山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夕陽西斜,被風吹得狹長的晚霞像橘紅色緞帶,拖在那輪紅日後邊。
“有何事?”話音剛落,姬五的身影便已出現在屋舍外了。
一邊正踱着步等姬五的小妖連忙湊過去,又在一兩步外停下,道:“山主大人,山下遞上來消息,說是有個道士在四處打探您。”
“道士?”
“是,”小妖又補充道,“遞上來的消息說,是一個年輕道士,身量高,肩寬腰窄,長得還挺俊秀。”
“嗯,我知道了。”姬五道,頓了頓又說:“下次別讓蘆艾去查探這種消息了。”
大舟山上的妖怪并不多,姬五大多能記住面目,卻只記得幾個名字,蘆艾算是其中一個。蘆艾本體是只蘆花雞,除了幾支尾翎和雞冠是鮮紅色外,通體都是黑羽,人形也算不上出衆。蘆艾是個花癡,姬五第一次見她時就知道了。
那時候,所有小妖都被姬五傳喚到跟前,都畏懼地低着頭,只有蘆艾仰着脖子直直地看她,一邊看一邊吓得渾身發抖。
姬五實在想不起這只小妖同自己有過什麽瓜葛,便開口問:“可有何不妥?”
姬五嘶啞的聲音無意識地帶上了一分威壓,蘆艾渾身哆嗦地都快抽搐了,小臉上的那雙杏核眼卻仍直勾勾地瞅着姬五。姬五正皺眉時,旁邊的一只小妖猛地沖出來,拽着蘆艾一起“噗通”一聲跪下。
“山……山主大人,蘆艾她……并沒有冒犯之意,她只是犯了花癡。”那小妖按着蘆艾的頭往地上撞了幾下,自己又狠磕了幾個頭,脖子上的鈴铛“铛铛”作響。
“請大人見諒,請大人見諒……”那小妖一面磕頭,一面連續地讨饒,聲音抖得厲害。
姬五看了她們一眼,“嗯”了一聲,便轉身走到別處去了。
那只犯花癡的妖叫作蘆艾,那只生怕自己吃了蘆艾的妖叫作花垣。
再回到當下,花垣心下幸災樂禍了一把,應了一句“是”,腳下一滑就溜了,身後的尾巴揚起,左右晃動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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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五進了屋舍,徑直去了內室。這屋舍的外間是姬五處理事務和接待客人的地方,進出的人多,和屋外只用竹簾隔開。而內室則用兩扇下了禁制的重門隔開,除姬五外,連姬十八都不能随意進出。倒不是防着姬十八,只是怕姬十八随意将內室的東西拿出來,生了什麽事端。
姬五把手伸進角落裏盛了水的木盆裏,将她每次施針時帶去的小箱子濕淋淋地拎了出來。姬五把手托在箱子下方,于是箱子頃刻間就變得幹燥了。
姬五臨出門前拿起床頭的鬼面具戴上了,此時她面上的藍色鱗片已經退到臉側了,卻還是看着有些可怖。
這是半妖的缺陷,無法維持完全的人形。姬五保留的部分是她的鱗片,也是湖造的鱗片。
沈夷在等姬五,懷着遠比他第一次接受施針時複雜的情緒。各種冗雜的情緒,困惑,疑慮,期待,焦急,擔憂,統統混合在一起,像搗藥一般碾碎了,塗抹在心尖上。于是心尖便癢了,麻酥酥的還帶着些微刺痛。
姬五恰好在天地變幻的時候叩響了門。大舟山上的日與月不是銜接在一起的。極大極亮的圓月在太陽完全沉沒在天邊的一剎那,從天地交接處蹦出來,宛如一個活物。
沈夷開了門,側身讓姬五進來,又關上門,這才轉過身來,恭敬地叫了一聲“山主”。在姬五說過不必叫大人後,沈夷便只叫“山主”二字了,只是稱謂裏的恭敬卻沒變過。
姬五沒回答,徑直走到桌邊,将手中的木箱擱到桌面上。沈夷便走過去,坐到她面前的那張椅子上。
“山主,在下可否問一個問題?”姬五扶着沈夷的脖頸,正要下針的時候,沈夷開口了。
“說吧。”姬五停下動作,将針尖移開。
“在下從前的生平經歷,”沈夷咬了咬牙,“山主可是盡皆知曉?”
“是。”
“那山主可知……”
“聽說你明日要同姬十八下山去?”
沈夷的話又被打斷了。
他苦笑了一下,心知再接着說完那句話也無濟于事,只得順着應道:“确有此事。”
“你下山前,到本座跟前來,本座有事交代于你。”
“是,在下謹記。”沈夷将方才提問時略擡起的脖頸再次垂下,不再言語。
當第一根細針紮進沈夷後頸時,他便昏睡過去了。姬五托住他的後背,将他扶到床榻上。
“不同他講明嗎?”湖造開口道。
湖造往常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自從沈夷醒來便活躍了許多。用她的話來講,這般有趣,當作睡前看的話本子也是不錯。
“明日也不遲。”
“你姬五也會拖延了?”
“若他情緒波動過大,會有礙施針。”姬五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無波。
湖造卻嗤笑了一聲,沒再說話。一旦開始施針,沈夷便置于無意識的昏睡中了,昏睡前的情緒怎會影響得到施針?
沈夷這次的夢境,是接着上一個夢境的。
少年跪在大堂中央,旁邊跪着的是千越。他說出口的那句話還在大堂裏回蕩,引得不少竊竊私語。
“呵呵呵,倒是像極了他二哥。”上邊那個尖下巴女人用手帕半掩着嘴,吃吃地笑。
衆人都跟着哄笑起來,其中有覺得好笑的,也有覺得不好笑的。千越的頭快低到地上了,小心地将手往回抽了抽,卻沒能掙開。少年的手一直都握得很緊,沒有一點松懈。
“像什麽樣子!”穿褂子的中年男人厲聲呵斥,擡手将手邊的茶杯往少年身上砸去。誰都聽得出,他呵斥的不止是堂中跪着的那個。于是大堂裏的人立即不笑了,只有他旁邊的尖下巴女人還挑釁似的笑了幾聲才收住。
沈夷看着那迎面而來的厚瓷杯和潑出來的滾燙茶水,待在原地沒動,他所在的這具身體也執意不動。
先是茶水潑到了腿上和手上,再是瓷杯“啪”地一下砸在他的臉上。沈夷感覺得到,尖利的瓷片從他右眼下方,一直劃到他的下巴上。
“啊!”千越驚呼道,淚水唰地流了下來。她撲到沈夷身上,哭喊着:“少爺,我們回去,我們回去,千越這就帶你回去……”
堂中的那些人沒想過沈夷不會躲開,連扔茶杯的那個中年男人都是一臉驚愕。
“快快,去叫大夫!”
“快去給少爺端盆水來!”
“跑快些,你這小騷蹄子!”
大堂內亂成一團。即使夫人再刁難又如何,如今能繼承這偌大家産的,可是只有這小少爺一人了。
“別在這擋着!”有人一把推開千越,湊到沈夷面前來。
“把這沒長眼色的拖到一邊去!”說着,便有人将哭喊着掙紮的千越拖開。
“放開她。”沈夷聽着這具身體開口。
旁邊的老婆子沒聽清他說的,忙湊上來問:“少爺有什麽吩咐?盡管交待老婆子。”
從人群的縫隙裏可以看見,瘦弱的千越奮力地掙紮,想要撲向他這裏,卻被人挾着,在地上越拖越遠。
馬上,就快要看不見她了。
“放開她!”沈夷看着自己一把推開旁邊的老婆子,厲聲吼道,竟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感。不高的少年站起身來,殷紅的血流了大半張臉,眼神銳利地像利劍一樣,人也像一把利劍。
“兄長!”千越已不像以前那樣面色蠟黃了,嫩白的小臉透着微紅,迎面小跑着過來。
沈夷動了動胳膊,發現自己被抽離出那具身體了,卻并不是漂浮的魂魄,更像是存在于這夢境裏的一個獨立的意識。
“阿越。”那個背對着沈夷的青年答應着,轉過身來。
“兄長你怎麽在家也看卷宗?”
“在哪都一樣。”
千越跺了下腳,惱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青年敷衍地“嗯”了一聲,手裏的卷宗又翻了一頁。
“罷了罷了,”千越只得自己順順氣,接着說:“老爺讓我來催你,快些在他給的畫卷裏選一個姑娘成親。”
“不用管他。”青年只道。
“兄長不願成親?為何?”千越問。
“沒必要。”
“如何沒必要?兄長成親了便有人時時照顧着,寫字時有人研墨,夜裏讀書時有人掌燈,我也就好放下心了。”
沈夷聽她這一番話,心道,這千越對她兄長,倒真是半分男女之情也無,卻實在是個好妹妹。
“既如此,便挑一個。”青年的聲音裏,少年人的尖細已經褪得差不多了,較以前更沉穩了些,只是冷冰冰的,像口裏含着一口冰碴子。這青年,已經與沈夷第一次見的那男人很像了。或許不應該說像,他們本就是一個人,而沈夷也一樣。
畫面轉到了一個長廊上,穿大紅色綢衣的男子站在一扇門前,門上貼着紅紙,門框上挂着紅緞,連長廊上方的橫梁也搭着紅紗。男子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推開那扇門,沈夷緊貼在男子的身後進去。
門內也是滿目大紅色,四處都搭着紅紗,挂着紅緞帶,窗上桌上櫃子上都貼了紅色剪紙,都是鮮紅的“囍”字。沈夷剛能确定,這大抵是自己從前成親的時候,就再次被拉扯進了面前的男子體內。
床榻上鋪着大紅的喜被,被面上繡了一對鴛鴦。床邊坐着蓋着喜帕的新娘子,掀起了喜被的一角坐着,就坐在那對鴛鴦的旁邊。沈夷走過去,沒拿放在桌上的喜杆,一直走到床前。那身着喜服的女子安靜地坐着,不開口說話,也不動,一雙白得透明的手交疊着放在腿上,染了豆蔻的指甲尖尖的。
沈夷用手掀起喜帕的一角,下面的一張小巧的臉從下而上地露出來。那新娘子的臉也同她的手一樣白,眼皮輕擡,一雙深色眼眸對上沈夷的臉。
起初那雙眸子裏還帶着少女的嬌羞。沈夷分明地看見,在看見他的一瞬間,那雙眸子陡然翻騰起來,像起了浪潮的海,眸色在明暗間轉換,最後終于歸于一片深沉中。沈夷隐約覺得這雙眸子有些眼熟,卻想不起是在哪見過,便只得将這份熟悉感歸結到從前的記憶上。
只聽得,那新娘子微垂了眼,開口叫了一聲“夫君”。那溫軟的聲音,同前次夢裏最後那個女子嗓音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