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下山

第十三章

第二日一大早,姬十八就去找沈夷了,在屋外“砰砰砰”地直拍門,聲音幾乎震得整間屋子都晃動了。

一只早起的小妖碰巧路過,心下想道,莫非是姬十八大人要找沈夷大人的麻煩了?他們到最後,還是将沈夷稱作了大人。他立馬跑去告訴了別的小妖,別的小妖聽了很是震驚,又去告訴了其他認識的妖。

大舟山上的妖少,卻一個比一個嘴碎。等消息從姬十八要找沈夷麻煩變成姬十八和沈夷要決鬥,再變成姬十八和沈夷打起來了,接着變成姬十八打傷了沈夷,最後變成沈夷被姬十八打死了的時候,大舟山上終于傳遍了。

沈夷是在姬十八的拍門聲,和屋外聚成一團的小妖們的吵嚷聲中醒來的。

上次醒來時的酸痛,果然是提前施針的緣故,沈夷從床榻上坐起來的時候想。耳邊那一句“夫君”還殘留着零星半點,撓得耳根酥酥麻麻的。

“沈夷,沈夷!你起來了沒?”姬十八大約是聽到屋內有了動靜,在門外大聲喊道。

沈夷心知做不出像這樣大聲叫喊的事,只得迅速套上衣物鞋襪,又将頭發簡單地束了,才去開門。

“姬姑娘莫要再喊了,在下已經起床了。”

姬十八見他儀貌都已經整理妥當了,一邊徑直跨進門去,一邊抱怨道:“你早些在屋內答應一聲,我自然就不會再喊了。”

“在下……”

沈夷剛想說明他做不到在人前大聲叫喊,卻又猛地想起,以姬十八的耳力,自己哪怕輕輕答應一聲,怕也是能聽得極為清楚。沈夷這些日子本已習慣了山上諸如此類的事情,只是剛想起來的那段凡世記憶還在腦裏轉悠,便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實在抱歉,在下剛睡醒,犯了糊塗。”沈夷帶着歉意道,這時姬十八已翹着腿坐在屋內的椅子上了。

“哎?你不是同我講,沈夷大人被打死了嗎?”

“我可都是聽他說的啊!”

“什麽?少胡說!我可沒告訴你沈夷大人被姬十八大人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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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小妖叽叽喳喳地吵嚷成一團,聽得屋內的姬十八和沈夷面面相觑。

“在下……被姬姑娘打死了?”

“我可什麽也沒聽說,只是一大早就來你這敲門罷了,”姬十八說完,又嘀咕道:“難怪,我就說周圍的小妖怎麽越來越多。”

姬十八手裏端了只茶杯,等着沈夷收拾好東西。桌上的那只茶壺似乎有些玄機,裏面的茶水從未盡過,并且每次倒出來的都是熱茶。

說是收拾東西,實際上,沈夷幾乎沒有可帶的東西。他從石棺裏出來時身上空無一物,住在這屋裏時也是什麽都取自屋內,眼下倒是不知道應當帶些什麽,也不知能帶什麽。

沈夷正兀自思忖,忽覺木屋外一下子靜了,仿佛先前的喧鬧被什麽人在一剎那扼住了似的。他剛要心生疑惑,便聽姬十八說:“姐姐怎麽過來了?”

姬十八開口的時候便已經站起身來了,話音剛落便到了門邊,打開了那扇木門。沈夷的視線繞過姬十八的背影看去,姬五果然站在門外,還是那一成不變的鬼面具和藍色華服。

“本座同你們一同下山去。”門外的人這般說道。

下山時,姬五走在前面,姬十八和沈夷在她身後。沈夷本還擔心自己會拖累了下山的行程,一擡腳卻發現一步邁出去了足有數十米遠。

姬十八在一旁解釋道:“這是縮地成寸,幾乎活了些歲數的妖都會。”又道:“只是能将它用在別人身上的,我卻只見過姐姐一人。”姬十八的語氣有些得意,好似有那般本事的是她自己那般。

“我同你講啊,山下有好多凡人,通常那些凡人中間,都還夾雜着兩三只妖呢。”離山腳愈近,姬十八便愈興奮,張了嘴便停不下來。

“我上次還看見一只狗妖同一個凡世女子走在一起,還一起進了屋子……”

沈夷本以為,姬五怕是聽不得姬十八幾句話就會覺得聒噪,卻見姬五始終只是靜默地走在前面。莫非是在下以為錯了,山主并不喜靜?

不提沈夷的猜測是否正确,姬十八既不受阻攔,便一路說下去了。從山頂到山腳,從凡人走獸到吃食玩物,從凡世百态到人老病死。

“凡人的壽命,當真是太短了。”姬十八難得地發出一聲喟嘆。

沈夷聽在耳裏,心底倏地“咯噔”了一聲,由此句而生出的一個猜想生生卡在心裏。他不禁望向前面的那一抹背影,姬五銀白色的短發随着她的動作,在衣領上摩挲。

沈夷沒有開口,也什麽都不必說出口。他知道,倘若姬五樂意,自然就會回答;若不樂意,他也半點法子都沒有。

“你早不必去尋了。”姬五沒回頭,嘶啞澀阻的聲音散在山風裏。

像是山間早已沙化的石塊,風一吹便成了灰,一瞬就沒了蹤影。卻在沈夷心上深深地紮了下去,甚至還在血肉裏擰了擰,生疼生疼的。

沈夷剛醒來時,生平經歷都一概不知,只覺得迷惘彷徨。後來,伴着姬五定期的幾次施針,漸漸找回來鱗星半爪過往,便愈發想知道更多,想記起來更多。

我是何人?我曾經住在哪?我同誰相識?我又與誰相知?竟是恨不能一夜之間盡皆知曉。

沈夷将這些念頭都壓在心底,不與旁人講,也無法對自己述說。有些事,有些情緒,一從口裏說出來,便就再止不住了。

昨日聽姬十八提及下山,一開始他并沒作多想。直到姬十八講山下的男女老少,嬉玩耍鬧,他才忽然想到了。假若,假若能回去看一眼,看一眼夢裏那個老宅,院子裏一團團的繡球花,看一眼捧在心頭上的人。即便他在凡世裏大約已是已死之人,再不能融入他們,就只是看一看,也是好的。

那些浮動的思慮和躁意,也能稍微沉澱下來吧。他這般想着,竟是有了隐隐期待,盤桓在心上,纏纏繞繞。

那麽,要往何處去尋呢?

沈夷昨夜險些就問出口了,卻被打斷在喉頭,只得掂了掂,又全須全尾地咽了回去。一開始碰面時,沈夷就明了了,姬五能看透他心思,也不知姬五是有看人心的本事,還是沈夷自身的緣故。于是,對沈夷的心思十分了然的姬五,将那句未出口的話攔住了。

他想知道的,姬五不願同他講,便在話出口之前截斷,避開了。沈夷卻不敢再問下去了,心裏生出畏縮,那句梗在喉頭的話也軟綿了,落回肚子裏。

可他終于還是直直地沖撞上去了,撞上的那根尖刺紮在身上,疼得咬緊了牙,卻有一種達成了結果的感覺。

早不必去尋了?是物是人非?還是人走時遷?

“你可知,那夢裏是何年何月?”姬五略側了肩,回過頭來看沈夷。

何年?何月?沈夷只覺得一陣恍惚,耳邊有什麽轟隆隆地響,艱難地張了張嘴。

“足有兩百年了。”姬五沒等沈夷回答,接着說。轉過頭去時,她銀白色的短發從耳側劃出一道白亮的光弧,優美圓滑。

“怎麽了?”姬十八在一邊問,“你們打什麽啞謎呢?”

卻沒得到半點回應。

姬五是素來寡言,不喜多作解釋,而沈夷卻是壓根沒聽進耳裏,只在耳廓邊上蕩了蕩,就散了。

沈夷想,兩百年有多長?足夠幾代人從幼年長成,又逐漸老去?足夠朝堂上幾次風雲突變,爾虞我詐?足夠凡世間的人在安寧和戰火中輾轉幾回?

兩百年間,他擠在那狹窄的空間裏,雙手交疊着放擺在身體兩側,手邊兩三寸處就是光滑的棺壁。日日夜夜的昏睡裏,眼皮外邊是荒蕪,眼皮裏邊還是荒蕪。一覺醒來,竟已過了兩百年歲月,白雲不再蒼狗,曾經的惡人和善人,屍骨都已化作了一捧土。

山腳下的小鎮已望得見了,沈夷閉了閉眼,心裏只道,罷罷罷,又籲出一口長氣。

“要兩支糖葫蘆!”姬十八還隔了好一段距離,就看見了街邊那個賣糖葫蘆的小販。

“好嘞!”那小販吆喝一聲,從肩上扛着的木棒上拔下兩支糖葫蘆。小販的手黝黑,串在竹簽上的裹了糖的山楂紅得透亮,像是深夜走路時忽現的檐下燈籠。

“喏,給你。”姬十八兩只手各拿着一支,一支塞進嘴裏,另一支遞給一旁的沈夷。

沈夷此時戴了頂素色鬥笠,素色的紗布垂下來,将他的臉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只隐約看得見幾分輪廓。他如今的相貌和膚色,走在街上都實在太過顯眼了,于是只得用鬥笠遮住。

所幸,靠着大舟山而建的這座小鎮,因其恰好靠近鄰近幾國的邊境,每日裏都有不少發飾衣袍各異的旅人途經這裏,稍作歇息。因此,沈夷在白日裏戴着鬥笠四處走動,才不至于引人側目。

“你怎麽不吃?”姬十八嘴裏含着糖葫蘆,說話的時候鼓着腮幫子。

沈夷指了指自己的鬥笠,意思是鬥笠上會沾上糖漬。但實際上,即使沒有這頂鬥笠,沈夷也不會在大街上邊走邊吃東西。這樣的行徑除了小孩子,恐怕也只有姬十八能自然地做出來了。不過,姬十八平日裏本就與小孩子相像,倒也沒什麽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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