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善緣

第十八章

“山主,在下……”雖已被姬十八趕着到了這,但沈夷一時還是有些難以啓齒,“姬姑娘她……”

“是來向本座求情的?”姬五倒是開門見山,直接道。

“是……”沈夷道,“姬姑娘……尚且年幼,只是一時任性……貪玩了些……”

在沈夷看來,姬十八确是年幼的,至少心理狀态如此。但這時候說出來才覺得有些不對,越說越覺得羞慚,垂首盯着腳下。

花垣還在外間,并沒有回避出去,姬十八已逼着他承諾不說出去了。此時聽着沈夷說姬十八“尚且年幼”,心裏早就笑成一片了。

姬十八至今的年歲少說也有個兩百有餘了,且又是一出世便通曉了神智的,如何都當不上“年幼”二字。他也不知姬十八在沈夷跟前的孩童作态,自然以為好笑得很。

“還請山主……”從輕處置?沈夷不知道該怎麽說。姬十八眼下模樣雖有些可憐,卻也談不上懲罰過重一說。

幸而姬五并不在意,或者說沈夷的說辭于她而言無所謂。姬五将姬十八套在木偶裏,又扔進沈夷房裏的瓷瓶裏,雖說不上是與沈夷解悶,不假思索下卻似乎也有這層含義在。

“兩日後的正午,自當解除。”姬五說話時恰好來了一陣風,吹得案幾上的書頁“嘩啦嘩啦”地響。

姬五盯着眼前的書冊被風翻到的那一頁,眼裏閃過一絲不明意味的神色。

她從袖子裏取出那只随身帶着的龜殼,握在手心裏,在案幾後站起身來。

“花垣,本座交待你的事,你先同他說。”姬五吩咐花垣道,話音還未完全落下,便已經失去了蹤影。

沈夷忽然想起先前的那場夢,以及夢裏破碎的人,心中又是一悸,直到花垣同他說話才反應過來。

“山主大人在沈夷大人到來前,便交待過了,讓小的教大人您做賬。”

花垣一口一個“大人”,聽得沈夷渾身不自在,又驚異于他所說。

Advertisement

姬五此舉,是要讓他在這山上尋個位置嗎?如此一來,他倒是有理由在這山上長住了。沈夷這才覺醒,那日他思慮這些的時候,姬五就在他前面一米左右距離走着,自然是将他種種考量和繁思盡收于眼底了,不禁有些赫然。

不說沈夷是如何想的,面上倒是只顯露出些許驚意,道:“既如此,沈夷便多謝操勞了。”

“沈夷大人不必客氣。”花垣仍是一副恭敬态度。

“哎?怎麽就要學着做賬了?”

姬十八已得了赦免,見姬五走了便不再維持着,道:“那樣枯燥的事,有什麽好玩的?”她當然是毫不知曉沈夷的考量了。

山下的紅葉鎮外,一道深色身影從鎮內暴射而出,遠遠地落在一處土丘上。

“姬山主!先莫動手!”

沙丘上,揚起的塵土落回地面,露出一張面色蠟黃的男子面孔,光頭,圓臉,披着一件袈裟。

他向着來時的方向喊道:“且聽我說!”

姬五卻聽不進去,衣袖一揮就是一道沙石,化作一條土蛇朝着那山丘撲去。

“我向佛祖起誓,此次絕無半點加害之心!”那男子往旁邊一閃數步,那土蛇緊咬在他身後,面目猙獰。

“不不不!以這袈裟起誓!”眼見身後土蛇絲毫沒有退散的意思,那男子好不容易才倉皇躲過,又急道。

話音剛落,數米長的土蛇“哄”地一聲瓦解,沙土重新落回地面。

姬五将寬大的衣袖收回腰側,只冷冷吐出一個字。

“說。”

這光頭男子,名為善緣,本體是一只黃鼠狼。他雖身上披着袈裟,卻并非和尚,而身上的袈裟,同那個與和尚法號相似的名字,據說是他化形前同一處寺廟頗有淵源的緣故。而這善緣,雖承了這一件袈裟和名字,性情上卻無半分佛性,為妖奸詐狡猾,向來不思修行,靠着坑蒙拐騙的本事也混得自在。

而姬五對他這般不講情面,是因為數年前的過節。這假和尚處處坑騙,與許多人和妖都有過節,走到哪裏都得隐藏行蹤才行,不過姬五倒也算是招惹得比較厲害的一個了。

姬五曾在追殺無果後,放過話,只要他進了她的地界,生死便由不得他了。

姬五向來是不屑于講假話的,善緣自然知曉,要是他有選擇的餘地,這一次他也不會頂着身家性命來冒險。

“姬山主,我此番确實并無冒犯之意,只是受人相托不得不前來。”

姬五有些不耐煩了,一雙冷冽的豎瞳盯得善緣心裏發虛,忙長話短說道:“我是受東湖湖主所托,來請姬山主見面一敘的。”

東湖湖主?先前姬五聽朗耳提及東湖湖主那有赤龍須,便着人去打聽了,不僅确證實了赤龍須的所在,還打聽到東湖湖主最近好像在大刀闊斧地找些什麽。姬五本是想要早些前往的,但因東湖路途遙遠,受沈夷施針一事拖累,卻是找不出時間前去了。

“何事?”姬五簡短地問了一句。

“湖主并未言明,只說姬山主你一去便知。”善緣一邊說着,一邊已經在準備着迅速逃開了。話音剛落,身形便已竄出數百米遠。

他正慶幸時,身後陡然穿來姬五冷厲嘶啞的聲音,好似帶着北幽屍海的徹骨寒意。

“本座說過的。”

善緣的背後被猛地一擊,他往前踉跄了幾步,張口便是一口血腥。他來不及查探傷勢,借着背後的那股沖擊之力,就奮力向前撲去。

然而背後那道恐怖氣息卻如同跗骨之蟲一般,在逃開的一瞬間,左臂又生生受了一擊,手肘處一陣劇痛。善緣咬緊牙,耗盡渾身力氣,聚在腿腳上,直到逃遠了,才顧得上往左臂看去,當下便駭然,随即便是滿腔的怨恨和怒意,蠟黃的臉上五官扭曲在面部中央。

血淋淋的左臂上,手肘以下的小臂被利刃齊面切開了,只剩下邊緣的一點皮肉懸挂在上邊,看着十分可怖。尋常妖怪裏,除去本身天賦外,學不會有生手續腿的本事,只能做到治愈不大的傷口。此番,善緣這只胳膊,是救不回來了,怕是以後因恩怨追蹤他的人又多了一條線索。

難怪姬五不再追上來,只是留了一句“這次便放過你”便作罷了,竟是廢了他一條手臂。

善緣心中大恨,一時沒壓住方才受的內傷,又嘔出幾口鮮血,才步履蹒跚地離去了。臨走前,朝着大舟山的方向看了一眼,眼裏的陰毒和怨恨像是要凝成實質了。

姬五手上化出的利刃已收了回去,用一條手帕擦淨了滿是血污的手。姬十八從前很是怕見血污,如今也不喜歡她這樣。

沈夷,就更是見不得了。這一次醒來,倒是一副柔弱書生的模樣,倒也有趣。

姬五沒有發覺到,在她想起沈夷時,身上的血腥味和方才駭人的煞氣都削減去了不少。

湖造開口問道:“那假和尚做過什麽?”

自出塵找到姬五面前來了,湖造便只在他還未上山前說過一次話,像是睡着了一般。但姬五卻知道,同以前湖造閑得無聊的沉睡不同,她始終清醒着,一雙眼始終落在那一道穿着道袍的身影上。

姬五辨不明湖造複雜的眼神裏所蘊含的所有情緒,即使仔細感知也僅能察覺那些憂愁和思緒絲絲繞繞地纏在一起,剪不斷,也解不開。

“一百三十二人,屠戮了一座城。”姬五答道。

“那一百多人裏,有你認得的?”

湖造下意識地覺得不止是屠城一事,應當還有些別的緣由。她第一次見姬五的時候,便看出姬五是個什麽樣子的人。對與自己無關的人和事,從來都是一副漠然的态度,說得不好聽了,殘酷、冷血之類的詞都能往她身上添。

“有沈夷的轉世。”

自始至終,姬五在意的,也不過是那麽兩三人罷了。

在據此地遙天遠的一處望不到邊的大湖裏,從湖面下探出來毫無預兆地探出一只濕淋淋的頭顱。濕漉的墨色長發貼在發青的臉側旁,像是湖底柔軟的水草。

“也不知,姬山主可還滿意本君送去的好禮?”

依稀可以聽出是一個女子聲音,給人一種泡在水裏的感覺,軟綿又濕漉。

湖中女子從湖裏漸漸露出身形來,先是尖削的兩肩,再到腰際,兩條腿上纏着濕透了的紗袍。皮膚是白裏透帶着青色的,在湖面的鱗鱗波光下,明晦之間不斷變幻。

這便是東湖的湖主,名字也叫作東湖。自她為人所知時,便已經是東湖湖主了。至于她成為東湖湖主之前的過往,以及先前占着東湖的那只鯉魚精,都深沉到了湖底,再無人知曉。只知道,東湖有了個就叫作東湖的湖主。

沒有見過她的小妖或許還覺得有趣,也不是沒有因好奇而去拜訪的妖物。然而第一位訪客就不慎撞見了東湖進食,食的是活人,活生生的還能叫能動的凡人。

據那只倉皇逃走的妖說,東湖的一片水都被染成了紅色,那被啃食的活人在水裏翻騰,起初還在厲聲嘶吼着,後來便悄無聲息了。至于東湖,已經渾身都是血污,口裏的尖利獠牙一直伸到下巴處。

此次進了姬五地界的善緣,确實是被逼無奈的。他本在凡世裏招搖,就被東湖給擒住了。他本就不善鬥法,全靠自己隐藏蹤跡的本事躲避禍端,也不知東湖是用什麽法子查探到她得行蹤的。

東湖先在善緣身上下了咒術,再逼他去大舟山找姬五。善緣心知自己去了會是怎樣的情形,可他一想到那湖裏的怪物在他耳邊威脅他的話就毛骨悚然,不得不順着她的意思去做。

“呵,你該知道,不說你能不能騙過本君的咒術。”

“本君這次能輕易把你弄到這來,下一次自然也能做到。”耳邊的聲音陰測測的,不同于姬五的冷厲,而是一種像是從可怖深淵裏傳出的風,直刮在聽見的人心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