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同行

第四十五章

只花了不足半月的時日,沈夷便被一路拎着進了大舟山的地界。那通身雪白的人将他放在紅葉鎮外,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沈夷在他身後叫住了他。

“花垣,不回山上去嗎?”沈夷問道。那道白色身影遲疑地轉過身來,驚訝地開口道:“竟還認得出嗎?”這發須全白,又身着白衣的是從前回谷的花垣。确實是不怎麽能認得出來了,他的模樣有些和以前不同了,而變得更多的是身上的氣息和動作,和以前完全不像是一個人了。

沈夷是到了南方的時候才隐約有了猜測的,花垣行動間頸下衣襟裏曾滑出來一支短小的羽毛,系在一根紅線上墜着。他想起來,好像聽姬十八說過山上有只貓妖和一只蘆花雞常待在一起,說得就是花垣和蘆艾,蘆艾的本體通體是漆黑的,只有頭頂上有幾支紅色的翎羽。後來距離大舟山愈來愈近,花垣面上明顯與先前不同了,沈夷才确認他便是花垣。

“若不是你系在頸項上的那只赤羽,便認不出了。”沈夷答道。花垣的神色變得有些落寞,隔着衣裳按了按那支羽毛的位置,說:“我已經不是花垣了。”說完,便走了。

沈夷看着他離開,獨自進了紅葉鎮。和他四十多年前下山時相比,小鎮裏似乎有了些變化,又好像并沒有變,街上的人雖已經不是當年的那些,卻還能從他們身上看見那些或許已經逝去了的人的影子。一間茶館裏,說書人還在說着大舟山上的故事,只是那說書人雙目清明,不再是那個盲眼的了。沈夷沒在小鎮裏逗留,進了鎮子,就徑直地往大舟山的方向去了。

山下住了許多小妖,一見沈夷便認出來了,一時聚在一起議論紛紛,卻沒人敢上前去詢問一二。姬十八當年不過是昏睡了數日,醒來時便變了一番模樣,他們險險才逃過一劫,後來姬五将姬十八約束在山頂,他們才敢安心地躲在山腳下。眼下誰知道,不知從何處歸來的沈夷又是一番怎樣的性情,于是急急地躲開了,連多看兩眼都不敢。

沈夷沒在意小妖們的反應,從山腳往山上去。大舟山上還是沒有半點草木,腳下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塊,沈夷沒再用尋路石,他已經能尋到往山頂去的路了。并不是他這些年在外面學了什麽神通,只是他一入南方,便隐隐感覺到大舟山的方向傳遞出來一線聯系,當下入了山,這聯系便愈加明顯了,牽引着他往山頂上去。或者說是,牽引着沈夷往姬五的身邊去。

起初沈夷的腳步并不見急切,只是徑直朝着山上的方向不停歇地走。雙腳踩過一塊塊山石,山裏的豔陽照在身上,沈夷便生出了心切。每走一步,每接近山頂一丈,那心切便多出一份,慢慢就變得灼人了。最後的一段距離,沈夷幾乎是疾跑着上山的,一到山頂便擡眼望見那個藍色身影正站在遠處,遙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

沈夷的頭發胡亂地披在身後,眼睛發紅,口裏喘着氣,腳下卻半步不停,直沖着姬五的方向而去。五十丈,十五丈,十丈,五丈,一丈,半丈,沈夷終于到了姬五身前,與她相對視。

姬五還是同從前一樣的模樣,看不出絲毫變化,面上看不出什麽神情,銀發搭在頸側,在山頂的微風中稍動。四十多年前,沈夷從山頂往下走,身後的姬五也是這樣注視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地遠離。

“我現在講,可還趕得上?”沈夷直直地看着姬五,聲音有些沙啞。

一時靜默,有風從他們中間穿過,這結界之中不管過了多少年也不會生出變化,這風還是同四十五年的風一模一樣。姬五終于開口,說:“哪裏來的什麽趕得上,趕不上呀?”像是嘆息,卻又帶着隐約的笑意。

這數百年都等過了,怎會等不了這四十餘載呢?畢竟大舟山被整個籠在這結界裏,總是不變的。

自那日沈夷回來,已過去了數日。他又住進了那一處木屋,每日都去姬五那,姬五無事的時候便同她下棋交談,有事的時候他便在一旁看書。沈夷以前的記憶已經全都找回來了,記得崇元皇朝的大将軍,也記得宣英城裏的禦史府。

姬五說,他作為沈夷死了之後,便進不了輪回了,而闫梁那一世是她動了手腳,為了讓他凝實魂魄才将他投入輪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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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事即使不說,沈夷也都猜到了,那闫府裏的千越和阮雲廂,不論哪一個,都是姬五化作的,一個從幼時起便陪着他,一個嫁進了闫府守在他身邊,後來又因闫梁遇了危險,強行融合在一起才就下他。而沈夷從石棺中蘇醒過來時,是應當還記得闫梁這一世的,卻因為姬五吐在他後頸處的一口血,化作了一塊紅斑,阻了那一世的記憶。

沈夷和姬五的相處如水到渠成一般,經歷這許多過往,只覺得待在一處就讓人安心。即使沈夷,早已不是姬五最初等待的那個沈夷了,闫梁的一世,石棺裏的數百年的沉睡,再加上之後的雲游,在他身上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兩人之間的牽絆卻比最初的時候更加堅固了。

四十多年前,沈夷的出走,便是因着姬五始終将他看做那個沈夷,就好像透過他去看那個早就不在了的人。時至如今,姬五大約還是如此,雖接受了沈夷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沈夷了,卻仍自欺欺人地将他當做崇元皇朝的沈夷來看待。只是沈夷不再介懷了,無論姬五如何想,如何看待,他都只想待在姬五身邊。

四十餘年間,沈夷始終在行走着,他以為只要他的雙腳不停,總會找到自己的去處和方向。直到遇到出塵,聽見他一句“無道可悟”,才驚覺,他從來都沒有去處,也不會有任何去處。

只有大舟山上,那個藍衣女子的身畔,是他唯一的歸處,他在這世上唯獨的牽絆。

那日,山頂上,沈夷只講了一句話,“惟願與卿相知相攜,不離不棄。”要述說的衷腸,要講明的真情,不過是二字,同行。

再沒有比這“同行”二字,更動人的告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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