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驟降
第四十八章
大舟山上的黑雨已經下了三天三夜,原本住在山腳下的小妖們都躲進了紅葉鎮。縱使在風雨飄搖中顯得極其脆弱,小鎮卻如平日裏一樣,奇跡般地十分安穩。小妖們幾乎整日都守在紅葉鎮的界碑處,擔憂地遠遠望着大舟山的情形。
在風雨包圍着的中央,姬五跪坐在山頂的一處大石上,身上的衣物被黑雨染成了墨色,一頭銀發卻絲毫不變,在黑得如同深夜的四周裏,這唯一的亮色有些紮眼。那塊大石是凸起來的,由石塊托起在一潭泉水的上方,下方有暖熱的白霧從水面上升騰起來,卻很快在冷得徹骨的環境中散去,不留半分影跡。
“呃……呵呃……”有喘息聲從姬五口裏發出來,一聲一聲地,如同山間野鬼的啼泣。喘息聲愈來愈急,陡然猛地一變,“啊!”一聲嘶吼,像是撕裂了喉嚨鑽出來的。姬五身子一軟,重重地砸在地上,身上有墨藍色光影暈出,逐漸凝實在一旁,顯出湖造的身影來。湖造化出的虛影比之前哪一次的都要凝實,只是看上去的狀态并不樂觀,半側身子都籠在一團黑霧裏,從黑霧稀薄的地方能看出來被腐蝕的血肉模糊的軀體。
“姬五,你怎麽樣了?”湖造伸手去碰倒在地上的姬五,卻被她揮手揚開,接觸到的地方瞬間一陣刺痛,低頭看時竟已化作了白骨。
姬五用手肘搖晃地撐着地面,勉力擡起上身來,沖湖造喊道:“走!”同時,眉心激射出一道血光,直直撞進湖造的眉心,在皮膚上結成了一粒朱砂。湖造身上萦繞着的黑霧一下子散開,融進周圍的黑雨裏,只剩下半側模糊的血肉,依稀可見其間的白骨。
姬五似乎因着方才的動作,又失了蓄起來的氣力,癱在地上,撐着一口氣交待道:“修複生機的丹藥在蘆艾手上,你去紅葉鎮拿,皮肉兩三天便能複原,只是修為還需要一月。”湖造站在原地沒動,喃喃低問道:“這就是你說的還我個周全?”
湖造與姬五之間,一開始并不是像這樣友好和諧的。姬五當初為求湖造本體的一片尾鱗,孤身闖入湖造所栖身的山林裏,然後是長達幾日夜的苦戰,最終在同歸于盡之際姬五施了手段,将湖造強拉入自己體內,并壓制下去。從此,世間便少了名為湖造的蛇妖,多了名為姬五的半妖。一人一妖雖共享軀體,卻是姬五借着己身之力壓制了湖造,起初這樣的壓制引起了許多沖突,但在數百年的相處裏,不知何時開始,竟成了相互不可輕易割舍的存在。
“欠你的這數百年我沒辦法還清了,只能這樣欠着了。”姬五道,看着周圍的黑霧又有往湖造身上籠罩過去的趨勢,又催促道:“要來不及了,快走!”湖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過身離去時說了一句,“你的确欠了我的。”
姬五匍匐在那塊大石上,看着湖造走遠了,松了一口氣,身上的黑霧如同潮水一般湧出,瞬間淹沒到身周的數十丈範圍之外。她在原地掙紮了好幾次才坐起來,拖着雙腿緩慢地爬向身下石塊的邊緣,每挪動一步都耗費了全身的氣力,兩三步的距離卻如同隔了一道天塹。只剩最後一點距離的時候,姬五趴在大石上喘息,背後突然貼上了一只手,向她的體內彙入了一股氣流。
姬五沒回頭,只道:“十八,你來了啊”。半蹲在她身後的黑紗女子,依戀地将臉湊到姬五的頸後,笑盈盈地叫了一聲“姐姐”。
姬十八将姬五扶到石塊的邊緣,兩人都在邊緣坐下來,腿垂在外面。這時候,她們是真的像一對姐妹了,臉色和皮膚都蒼白得吓人,身上的黑衣交疊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姬五的眸色也和姬十八一樣血紅了,眼眶裏泛着光的色澤,像是盈着鮮血。若是這時候還有旁人在,便能認出來,她們俨然已成了一對魔物。
姬五的魔,早在沈夷魂飛魄散時就生出來了,廣元天師和白衣合力将她身上的魔氣壓制下去了。可重回了人道的姬五仍然執迷不悟,費盡功夫抓住了沈夷未散盡的一縷殘魂,并以心頭血溫養起來。姬五說:“我不要沈夷魂飛魄散,我要他再活過來。”
姬五跪在山門前,門內是她向來慈愛的師父,師兄無言地立在一旁。“走吧,你已成魔了。”門內的師父朝她揮了下手,背過身去。那時候姬五還自以為身在人道,不明白師父的意思,卻只得聽從師命,在山門外磕了頭,磕斷了師生緣。
直到姬十八從那石棺裏出來,沖着她叫姐姐的時候,姬五才明白了當日師父所言。她雖表象上依舊置身人道之中,內裏卻早已化了魔,一日不放棄對沈夷的執念,便一日不可更改,更不可逆轉。
黑色迷霧裏,姬五注視着姬十八,慢慢地撫上她的臉側,唇邊挂着一抹淺笑,輕聲問道:“十八,可願和姐姐永遠在一起?”姬十八開心地笑起來,像是個天真的孩子,她回答:“當然願意了,姐姐。”話音剛落,整個軀體便“嘭”地一下炸開,化作了血色霧氣,包圍在姬五身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入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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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十八,本就是是另一個“姬五”,從姬五陪着沈夷的每個日夜裏孕育而出,依托在那一團青絲上而化形,不過是個從姬五身體裏逃出來的鏡中人。于是在那個山洞裏,姬五看見了姬十八的一雙赤瞳便終于明白了,姬十八是魔,她也是魔。
只剩下姬五一人了,她低下頭,向下方的那一潭暖泉看去,卻只能看見黑霧的間隙裏露出的絲縷水霧。于是姬五便不再看了,擡起一只手來,指尖在頸上一劃,赫然劃出一道極深的口子。殷紅的血彙成一股細流,從頸間往下淌,像是活物一樣流動着,流到姬五身下的石塊上,再從邊緣向下落。
血流所過之處,黑霧便向旁邊避讓開去,于是絲毫不受阻礙地從上至下,直流進暖泉裏。在那暖泉的底部,源頭之處躺在一個人,安靜地沉睡着,紅褐色的衣角随着泉水的湧出而輕輕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