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終了
第四十九章
紅葉鎮是個小鎮,街道和店鋪都不大,小鎮傍着一座山,山名為大舟山,每到秋日,鎮上和山上便滿是紅葉了。而這其中古怪的是,那些紅了葉子的樹中,有一些品種在別處卻不是這個顏色。有一年來了個年輕的富貴公子,正是好追究的年紀,便特地從外面運了樹來,等到秋天樹葉都變紅了,又将樹都裝在馬車上運回去,然而到了來年秋天,那些樹上的樹葉卻沒再變紅。
一間小茶館裏,有個年紀挺大的說書人,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椅子上,慢悠悠地道:
“據說啊,在我這一輩,再往上數好幾輩的時候,這鎮上的樹葉卻不是像如今這樣,逢秋便都作了紅葉。”
“老爺爺,你這一輩,再往上數好幾輩,莫不是幾百年前了?”旁邊一個三尺高的小孩問道。
“百年,或是千年,都不盡清楚哩。”那說書的搖搖頭,手上捋着花白的胡須。
“那為何成了現在這般呢?”那小孩接着問。
“別急別急,聽我從頭開始講。”老說書人擺擺手,道:“百年或是千年前吶,這紅葉鎮上還沒有紅葉,只是個普通的小鎮,可旁邊傍着的那座大舟山可不是普通的山。”
“那山上全是堆起來的石頭,長不出一棵草,可以說是座石頭山。”
那小孩插嘴叫道:“現在可是有好多樹呢!但爹娘都說山上有妖怪,不許我上山去。”那說書人笑呵呵地将小孩喚過去,撫了撫頭,說:“山上的确有妖怪,可要聽爹娘的話,別往山上去。”
說書人接着被打斷之前的講:“有一年,山上突然下了黑雨,落下來的雨全是黑的,只在大舟山那塊地界下,足足下了七日夜。”
“等雨停的時候,小鎮上的人朝着大舟山的方向看,發現那山竟矮了不少,且石塊像是燒焦了一般,通體墨黑。再之後,不到一年,山上竟長出了樹來,而且郁郁蔥蔥的,漫山遍野都是。”
“也是從那一年開始,大舟山上和紅葉鎮上的樹,每入了秋便都染成了紅色。”
小孩追問道:“那後來呢?”老說書人笑了笑,說:“後來就成了現在這樣了,這個故事就已經講完了,再往下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茶館裏沒多少人在意說書人的故事,那說書人每天都在這茶館裏,每天都說着同樣的故事。有人讓他改說別的故事,說書人卻對他說:“我只有這一個故事講。”于是後來,除了偶爾幾個過道的旅人,便沒什麽人聽他那講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了。
茶館的一個角落裏,一個年輕人壓低了聲音和對面的人講話:“這說書人不過是一介凡人,卻有幾分意思。”對面的那個看上去年紀也不大,捧着手裏的瓷杯,像是沒聽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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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少爺是來給在下講故事聽的?”沈夷将手上執着的棋子落下,問道。
“我有多閑得無聊才會專門來給你講故事啊?”朗齊嘴角抽了抽,“我是想說,你也該下山去看看了。”
“原來又是來規勸的啊。”沈夷說,絲毫沒在意朗齊的話。朗跋看着他波瀾不驚的樣子,皺了皺眉,少有地和朗齊站在同一立場,勸道:“既然這山上已沒了要等候要守護的東西,何必龜縮在這狹窄山間。”
“哈,真是尖銳啊,”沈夷搖搖頭,“不過,在下雖沒有要等的,須得守護的倒是有的,只是不知算是一件,還是好幾件。”
“這漫山的黑石是她身上魔氣腐蝕而成的,郁郁蔥蔥的樹木是以她的血肉為種長成的,每逢秋日的紅葉是她的血融進暖泉灌溉而成的,而在下這一身骨血活肉,也是由她所化。”
“這些算是好幾件,也算是一件,确是在下須得守護的。”沈夷道,唇角點着一抹淺笑。
朗齊瞪大了眼瞧他,張嘴欲言,卻什麽也沒說出來。半晌沉默後,朗跋開口道:“沈夷,你這般,便是顯了魔相了。”
有風從林間穿梭而過,輕柔地撩起沈夷垂在額前的銀發,伴着風聲和樹葉婆娑聲,只聽他不急不慢地說:“八少爺過慮了,沈夷為是非物,身不在六道之中,又何來的入魔一說?”
朗跋不再多言了,和朗齊坐了一會後便起身告辭了。臨走時朗齊嘆了一口氣,對沈夷說:“其餘的也就罷了,這棋你還是找個妖或是人陪你一塊下吧。”随後,兩兄弟的身影便沒入林間,逐漸失去了影蹤。
沈夷又低下頭,專注地看着棋盤,一手執黑子,一手執白子,交替着在棋盤上落子。
暫将時間回溯到那場黑雨降臨後,大舟山在那墨色雨水中淋了足足七天七夜,從外到裏澆了個頭。雨停時,躲在鎮上的小妖們遠遠地望着重新顯露出形狀的山體,都松了一口氣,卻仍不敢貿然靠近。
山腳下,強撐了七個日夜的白衣終于收了勢,面色慘白地躺倒在地上,遠遠地看見一抹飛奔過來的雪白身影,放心地睡了過去。夢裏,有一匹雪狼馱着他在冰雪裏奔馳,足下揚起許多細小的雪沙。他只是一時太過疲乏,睡上兩三天便能醒過來。
沈夷是在一年後才醒過來的,醒來時第一眼見到的是蘆艾,還是一身黑衣,衣襟上留着兩團漆紅。清醒過來的沈夷,沒有嘗試着起身,而是同蘆艾說:“同我講講吧,講我應當知道的一切。”蘆艾便從頭開始說起,從姬五身上日益劇增的魔氣開始,講如何傳書于白衣請他提早過來,講小妖們如何事先躲入紅葉鎮,到山上下了黑雨,姬五如何以血肉築進沈夷的體內,如何不複存在。總之,蘆艾将她所知曉的統統都說與沈夷聽了。
沈夷聽過之後只是長久的沉默,長久到像是永恒的靜默。沈夷已完全是個有血有肉的活物了,能嘗酸甜苦辣,可感知暖熱溫涼,徹底地成了游離于六道之外的活物。蘆艾再聽見沈夷說話,是在三年後了,她遠遠地看見沈夷站在山頂的那塊大石上,分明身在高處,卻低着頭,輕聲說了什麽。之後的沈夷,便變得正常了些,只是從那時候起就沒再變過,直至今日。
沈夷總站在山頂的那一塊大石上,大石下方是一片深坑。坑裏是血紅色的,這山上到處都長了草木,只有這深坑裏長不出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未曾變過。
沈夷知道,他還會在這世間待很久很久,以這不老不死之身一直抵達時間的盡頭。但即便望着這漫長的望不到盡頭的歲月,他也絕不會有絲毫孤寂。他許諾過要攜手同行的姬五,就在他體內的骨血裏駐着,在大舟山上的黑石和樹林裏駐着,只要他不離開,他們便永遠在一起。
記得那年那日,誰與誰說:惟願與卿同行,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