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流年經轉
初來不周山的幾天甚是安寧,雖然山外很多地方都是水生火熱,但好在不周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又有強大的靈力保護,魔軍還不敢輕舉妄動打不周山的主意。到了第三天,竟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整座山煙雨迷離,都籠罩在清冷寒峭的氣息中。
我聽着窗外雨滴敲打竹篾紙的聲音,想起以前自己一到陰雨天就全身酸痛、手腳抽搐的毛病。小時候這毛病還不算嚴重,可随着我日漸長大,竟越來越嚴重,終于引起了阿爹阿娘的高度重視。他們特地從北海請來龜神醫替我診治,可龜神醫怎麽查也查不出什麽大問題,只說我這怕是從娘胎裏就帶着的病根,只要好生調養,雨天不要出門就會慢慢好起來的。我們聽了龜神醫的囑咐,我的病也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好了起來。
我們全家當時居住在凡間的茂城,阿爹便送了我和木霄去城裏的學堂,和普通的孩子一起念書。誰知後來有一次,我因為大意淋了雨,老毛病竟又突然發作起來。當時大家都被我突如其來的狀況吓傻了,好在木霄及時将我背回家,我的病情才沒有加重。可我卻大病了一場,整整在家裏待了一個月。到了重回學堂的那天,幾乎所有的人都刻意躲着我,似乎是将我當做了怪物。這件事對當時還年幼的我打擊非常大,阿爹替我退了學,從此便在家裏教我讀書識字,教我仙法。我再也沒去過學堂,只是偶爾會聽木霄眉飛色舞地談起在學堂裏的趣事。我雖然也覺得有趣,但總有一種莫名的抵觸。
再後來,便是大火焚毀了離山的“衛宅”,我随着婆婆搬去了越州青竹園。那個時候,我的病已經許多年沒有發作過了。婆婆因為與不周山的一位上仙相熟,便欲将我送去不周山修習仙法。她并不知道我的隐疾,我也沒有告訴她,一來我以為自己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二來婆婆年事已高,我不想她為我擔心。起初我不願意去,可在青竹園待得久了,我也實在悶得慌,便答應了婆婆的建議。
幾百年來,我都已經習慣了待在家裏,只與自己相熟的、很少一些人相處,在我的世界裏,幾乎只有阿爹、阿娘、姐姐和木霄,現在也只有婆婆相依為命。因此我到了不周山,突然到了一個全新的環境裏,突然遇到了很多陌生的仙友,我本能的就有一些抵觸和畏懼。
剛開始的半年裏,我除了回答師傅們的提問,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後來漸漸适應了,與大家熟識了,我才慢慢開朗起來。到了第二年年末,我才和雲繁說了第一句話。不得不說,當時渾然不覺,現在細細回想起來,雲繁對我的感染,實是巨大。他就像一根盤根錯節的老樹,長在我內心的土壤裏,不知不覺過了很多很多年,待發覺時已經根深蒂固,想砍也砍不了,想斷也斷不掉。
我以為所有的時光都會停留在不周山,可惜時間的車輪碾過,終究只是在結尾留下泥濘的烙印。
我記得那也是陰雨綿綿的日子,我在不周山時已隐隐感到四肢有些酸痛,雖然是一陣一陣的,也痛得不是很厲害,但我卻害怕曾經在茂城學堂時的事情會再次上演。于是我向師傅請了假,說是婆婆身體不适,我想回去照料幾天。師傅一應允,我便連夜趕回了越州。
綿綿細雨一直下了好幾天,偶爾陰一陣,很快又飄起雨來。我因為一直老老實實待在屋子裏,所以身體也沒什麽不适,可我心裏卻不由地着急,因為我向師傅請的假期就快要結束了。
到了第十一天,雨看着快要停了,我便打算回不周山。可出了越州沒多遠,雨勢卻突然大起來,我心中恐懼,趕緊又飛了回去。
一回房間,我的四肢就開始抽搐,全身忽冷忽熱、難受至極。好在今天婆婆去了別的地方,不在家裏,不然被她看見我這模樣,又不知該怎麽着急心疼了。
我試着用所學的仙法彙聚靈力,努力去想別的事情,疼得實在受不了了,我索性一頭撞在牆上,可這一撞非但沒能讓我暈過去,反而讓我增加了一份頭痛……不知過了多久,我恍恍惚惚睡了一覺,夢裏有漫山遍野的花朵,也有不周山飄飄渺渺的雲霧。
醒來時,眼前不知從哪飛來了一只透明的淡藍色的百靈鳥,我記得這是木霄的傳訊鳥,便用手一抓,那鳥兒頓時化成了一張紅色的柬帖。當時在宛州與木霄相遇時,我曾對他說成親時一定要給我送張柬帖,他答應了。我以為在收到木霄的柬帖時,我會大哭一場,然後就能徹底斬斷對他的念想。可如今這刺目的紅握在手裏,我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只覺得心裏很澀很苦,苦澀到了極點,竟變成了麻木。我麻木地走到牆角坐下,連身體的病痛也似乎感覺不到了。
這時,我聽到雲繁在喊我的名字。他喊了數聲,我一點兒也不想在這種時候見到他,便假裝不在。他說:“阿菱,我剛才看到你在屋子裏,你怎麽了?阿菱!”我執意不出聲,以為雲繁不耐煩了就自然會回去,可沒想到最後他真急了,竟喊道:“阿菱,你不出來,我就闖進去了!”
我又驚訝又生氣,但更多的是恐懼,我不想自己這副病怏怏的糟糕模樣被他看到,便悄悄從後門跑了出去。外面仍下着瓢潑大雨,我在雨中狂奔,身上雖痛着,心裏卻是暢快無比。
身後又傳來雲繁的喊聲,我卻不管不顧拼命跑着。可沒跑多遠我就沒了力氣,一個踉跄摔倒在泥濘裏,大雨沖刷在臉上,我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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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繁伸手拉我起來,又要拉我回去,可我難得矯情一下,哪裏肯依?他見勸不動我,索性便陪我一起淋在雨裏。他拿過我手裏的請柬,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我因為難得矯情一次,把握不好分寸,所以矯情得過了分。我邊哭邊喊:“為什麽?為什麽我最愛的人最親的人都離我而去了?現在,就連木霄也徹底抛下我了!”
冷雨裏,連雲繁也不禁發起抖來。他沉默了一會兒,一字一頓道:“還有我,我會陪着你的。”
我會陪着你的……這句話木霄也說過,可時過境遷,曾經答應陪着我的木霄如今又去了何方?與其承受失落的痛苦,不如從一開始就沒有希冀。
我的手和腳又止不住抽痛,雲繁也有些吓傻了,他以為我是淋雨着了涼,便要強行抱我回去。我不肯,他便狠狠問道:“你想死嗎?你病得很嚴重!”
我心灰意冷道:“我是病得很嚴重,而且是不治之症,就算現在不死,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像這樣受着折磨,倒不如死了痛快!”
“別說胡話!就算是不治之症,我也會想辦法治好你!”
“連北海的龜神醫都束手無策,你能有什麽辦法?”
“我帶你去雷州,去找金狐帝君,他博聞強識,精通醫術,比北海的龜神醫還要厲害,我現在就帶你去找他!”
我冷冷地看着他,問道:“金狐帝君?你很了解他嗎?你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物嗎?”
雲繁被我問得一怔,但還是老實回答道:“我和他雖然不熟,但也見過幾次面。”他以為我是擔心金狐帝君不肯替我醫治,便寬慰我道:“你放心,金狐帝君雖然嚴厲了些,但是大公無私、胸懷蒼生,他一定能救你的。”
“大公無私?”我冷笑,“那你說說,他是如何的大公無私?”
“為何這麽問?”
“你回答我便是!”
我語氣強硬,雲繁拿我無法,只好說道:“金狐帝君的親弟弟因為收留魔界妖孽,縱容其為害蒼生,所以為了還無辜者一個公道,他大義滅親,将自己的弟弟送到九重天接受裁決……阿菱?你沒事吧?”
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猛地推開他,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驚愕地看着我。
我回望着他那雙因雨水迷蒙而看不真切的眼睛,不由悲從中來:連這樣明亮的眼睛都只能看到一個混沌的事實,更何況是其他的眼睛呢?
我道:“你走吧,我不需要去雷州,我騙你的,我的病根本不嚴重,只要好好休息一陣子就行,你回不周山去吧。”
“你什麽時候回去?”
“我不回去了,以後也不會去不周山了。我會離開這裏,永遠不會再回來。哦,對了。”我從懷裏取出一串璎珞手鏈,“這個還你吧。我既然要離開,就不想帶走任何一樣讓我想起這裏的東西。”
可雲繁只一動不動地怔怔地看着我,良久,他像是下定了決心般,接過手鏈,摩挲着那顆顆晶瑩剔透的璎珞,問我:“阿菱,能為了我留下來嗎?”
“不能!”我幾乎想都沒想就這麽脫口而出,“我唯一想為他留下來的那個人已經不需要我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雲繁君,我現在很不好受,你在這裏只會讓我更加心煩意亂。”
我低頭不願看他,只見他将璎珞手鏈輕輕放在我面前,然後嘆了口氣,離開了。我拿起那串手鏈,慢慢走回青竹園。外面的雨停了,可雲繁最後那聲嘆息,卻像一陣風,為我吹來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心雨。
我修養了半個多月,便辭別了婆婆離開了青竹園。我在仙凡兩界游歷了三百多年,為了找尋殺零渡的下落,可始終一無所獲。後來我聽說赤梁有一位叫暮穹的仙人,閱歷豐富,法術高強,便決定奔赴赤梁找暮穹相助。誰知剛進到赤梁境內,我就十分不走運地遇到了一只妖怪。最後雖僥幸逃了出來,卻也負了傷。偏偏那夜又下起了大雨,我老毛病又犯了,而且又餓又累,最後體力不支倒在街頭。
可能是我接連的壞運氣換來了一個大大的好運,我竟然碰到了剛從普陀山捉妖回來的暮穹。他救了我,收留我在仙術學堂,甚至還查遍古書秘籍奇跡般地治好了我的頑疾。我遇到了一個像父親又像朋友的師傅,遇到了一群精靈古怪、充滿活力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終于擺脫了病痛的折磨,重獲了新生。我覺得天是從未有過的高遠,水也是從未有過的清澈,我在煥然一新的這一端,看到了過去痛苦、迷茫、偏執、掙紮着的自己,所幸的是,這樣的過去,已經被遠遠甩在了另一端。
……
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我想起那時大雨裏雲繁的模樣,棱角沒有現在這般分明,還帶着少年的稚氣,個頭也沒有現在這般高。我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原來細細想來,雲繁竟也有了這許多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