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花期猶在
我是在萬頃桃林掩映的閣樓裏見到了秋槐。她正躺卧在藤椅上,一只手輕輕放在胸口,一只手搭在額頭上。我将她的手從胸口移開,因為小時候阿娘總是告訴我們:睡覺時不要将手搭在胸口,因為會做噩夢。
秋槐的手枯瘦如柴,我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裏揉搓着,可摸到的全是骨頭,我心疼地掉下眼淚。
已經垂垂老矣的鐵面銀狼早已摘下曾經威風八面的鐵面具,他坐在秋槐對面,緩緩道:“黑河地洞幾乎摧毀了秋槐的身體,現在,她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再大的聲響都驚不醒她。”他的聲音很大,像是怕我們聽不清楚。
望遙站在一旁,忽然伸手去摘秋槐的面具。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臉孔出現在我面前,我竟有些神思恍惚。這張清麗的臉,似乎我從未見過,又似乎我從未忘過。
一滴淚滴到秋槐的臉頰上,我以為是我的眼淚,可當我擡起頭時,卻發現那竟是望遙的眼淚。他有些怔忡地将面具舉起來,輕聲道:“這麽重,戴着一定很累吧。”
我轉向鐵面銀狼問道:“如果我将自己的修為渡給秋槐,她能快點好起來嗎?”
鐵面銀狼道:“我已經給她渡了五百年的修為,可是沒有太大起色。”
望遙道:“我可以再給她渡五百年的修為,五百年不夠,就一千年,一千年不夠,就兩千年,兩千年不夠,就三千年。”
鐵面銀狼頗為動容:“小子,你有多少個一千年可以渡給她?”
我有些激動:“還有我!”
雲繁深深看了我一眼,道:“你想她醒了,再反過來給你渡修為嗎?這裏有我和望遙,你不要插手。”
當雲繁和望遙将靈力源源不斷地輸送到秋槐體內時,我緊緊捏着手心,感受着手心的汗水由熱到涼。烈炎在一邊寬慰我:“別擔心,用不着他們兩千年的修為。”
我盯着他的眼,緊張地問:“真的?”
烈炎嘴角動了動,似乎笑了下,道:“還有我。”
好在雲繁和望遙沒有耗費過多靈力,秋槐就醒了過來。她茫然地望着我們,就像剛睡醒般,漸漸地,她的眼神又變得冰冷,震驚又充滿警惕。
我道:“你還記得我們嗎?我是阿菱,他是阿藍,還有……”我不知道雲繁當時編的什麽名字。
秋槐的眼光依次落在我們身上,最後停在烈炎那兒,問道:“青龍使,你把他們帶來這裏是何意?”
烈炎道:“自然是有要事相商。”
“哼,我已經不是朱雀使了,你……”秋槐的視線落到望遙手裏,神色一滞,她摸上自己的臉,瞬間慌亂起來,怒視着望遙:“你好大的膽子!”起身就要來奪望遙手中的面具。
望遙将面具高舉着,秋槐試了幾次沒拿到,不由大為惱怒,索性念起了口訣,可望遙手更快,他長臂一揮,竟将面具從窗口扔了出去,低聲問秋槐道:“戴久了,不會忘了自己原來的面貌嗎?”
秋槐一怔,神色既震驚又茫然。望遙原本高高舉起的手緩緩放下,似想觸摸秋槐的臉頰,可秋槐猛然後退了幾步,望遙的手就停在半空,良久,才将五指縮回握成拳頭,垂在身側。
鐵面銀狼道:“秋槐,方才是這兩位公子将自己的修為渡給了你,你應該好好感謝他們才是。”
秋槐看了看雲繁,又看了看望遙,喃喃道:“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她突然掉轉身,快步跑上樓。
鐵面銀狼帶着歉意地朝我們笑笑:“秋槐這孩子脾氣有些古怪,諸位莫要見怪,我上去看看。” 剩下我們四個呆呆地站在原地。
呆了好一會兒,我道:“秋槐現在這樣,我們……”
烈炎道:“我會讓她快點好起來的。結盟一事缺不得秋槐之力,等她情緒穩定下來了,我再跟她說。”
我和雲繁同時點點頭,望遙卻像恍然未聞,他一直盯着樓梯的轉角,似乎一不小心,秋槐就會從那裏下來一樣。
***
讓我驚奇的是,這座不大的閣樓下竟有個不小的酒窖。晚飯的時候,鐵面銀狼就帶着我們去酒窖裏各拿了一壺酒,可惜我沒喝夠,便在睡覺前又獨自一人悄悄溜到了酒窖。到了之後,才發現沒喝夠的不只我一個,望遙坐在裝滿酒壇的木架前,身邊已經東倒西歪地放了三個酒壇。
見我過來,望遙将手裏的酒壇遞給我,醉意熏熏地笑道:“一起喝?”
我從木架上重新抱了一壇,坐到離他不遠的地方,道:“喝過的別給我。”
“對,對。”望遙嘴角的微笑化成一絲苦笑,“我有點醉了,不好意思。”
我灌了一大口酒,被嗆得直咳嗽,眼淚都冒了出來。我自問酒量不差,只是這壇酒啊,味道太過辛辣。我小口小口咕咕喝着,腦子裏不斷回放着南瓜說的那句話:“你姐姐啊,當初傷勢過重,那段記憶又太痛苦,所以就遺忘了。她怕是再也想不起你,想不起以前了。”
“想不起我,想不起以前了?”我緊緊将酒壇抱在懷裏,只覺得嘴裏的酒變得很苦很苦,“也好,也好,想不起就不會痛,不會痛就能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望遙斜着眼看我,像是聽到了什麽特別好笑的詞,他喝光了手裏的酒壇,又從木架上拿下一壇,舉在面前晃了一圈,裏面的酒灑的衣衫上到處都是。
“來,來,再喝!今朝有酒今朝醉,只羨鴛鴦不羨仙!”
我道:“什麽亂七八糟的。”
望遙道:“你一個小丫頭懂什麽?”
“你又懂什麽?你什麽都不懂,所以只會在這裏喝悶酒!”
“我什麽都不懂?好!好!我不懂你為何忘了我!不懂我為何念念不忘!不懂你為何變得如此冷漠!不懂我到底要怎麽做,你才願意對我笑一笑!”
望遙突然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表情扭曲地大口喘着粗氣。而我印象中的望遙,向來都是淡定從容,連喝醉了酒都仍是一貫的風流潇灑,從未像今天這般近乎歇斯底裏的失儀。我想,他大概是真的醉得厲害了……
恍恍惚惚中,有人将我抱了起來,又将我放下,還給我蓋了一床被子,我熱得不行,手腳并用地亂踢亂抓,折騰了一會兒,熱度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絲絲清爽的涼意,于是我滿意地繼續睡覺……
半夜裏醒來時,口幹舌燥,頭也暈乎乎的,我爬起來喝了一大壺茶,走到外面透了透氣,才覺得好受了不少。正準備回房時,突然發現自己手裏一直緊握着一枚玉佩,線頭是明顯扯斷的痕跡。我識得這是雲繁白天挂在腰間的玉佩,頓時氣血上湧:望遙失沒失儀不打緊,我竟然在雲繁面前醉得不省人事,還在他好心抱我回來之後極度失儀地拳打腳踢!
我掩面而泣:“太丢臉了!”
南瓜突然冒了出來,嚴肅地搖搖頭道:“在雲繁君面前這樣,已經不是丢臉了,簡直就是不要臉啊。”
我用玉佩狠狠敲了一下它的腦袋,繼續掩面而泣。
南瓜道:“阿菱,依我看,你趁着酒勁還沒過去,不如直接對雲繁君下手吧。”
我道:“怎麽下手?”
南瓜道:“用那個鯉魚精給你的迷情藥水啊。喝了你親手灌下的迷情藥水,雲繁君就算不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也會崴到腳的。”
我道:“你這才是不要臉吧?”
南瓜吸了吸鼻子:“反正已經沒臉了,你好好考慮一下。”說完又變回了镯子。
我拍了拍臉頰,試圖使自己清醒一點,拍了十幾下之後,頭暈沒消失,臉卻腫了。唔,好吧,既然已經打臉了,那我就充個胖子吧。
我走進雲繁的屋裏,摸黑摸到了床邊。我凝神細聽,似乎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和雲繁均勻的呼吸聲。我從懷裏摸出那瓶迷情藥水,雲繁突然翻了個身,我吓得手一抖,差點把瓶子摔到地上。可這一吓,卻讓我如獲至寶地捧着藥水瓶子,并且當機立斷,決定速戰速決。
我往茶壺裏滴了幾滴藥水,然後施了個法,讓雲繁口渴的法術。其實這法術不是從正規書上學來的,而是阿承教的。阿承雖然向來不務正業,但有段時間,尤其不務正業,專門搗鼓些稀奇古怪的法術,比如讓人一看見茅廁就肚子餓,一說“不”這個字就開始嘔吐等等,還逼着我和小眉跟他學。這讓人口渴的法術就是在他的淫威之下被迫學的,我一直不屑一顧,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真的有了用武之地。
法術奏效的很快,雲繁醒後,點亮了屋裏的燈火,給自己倒了杯茶。我看着他喝下混着迷情藥水的茶,一顆心緊張地就要跳出胸腔。
這時,雲繁忽然開口道:“你給我喝的什麽?”
我當場石化,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怎麽……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雲繁這才望向我,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我又不眼瞎。”
我看着自己身上柔和的燭光,頭暈得有些厲害:難道我忘了隐身?
雲繁像是讀出了我的心思,淡淡說道:“要想讓不眼瞎的人變得眼瞎,有一種法術叫隐身術,很有效,下次你可以試試。”
我覺得自己從裏到外都被煮熟了一樣,只有手心有一絲冰涼。我硬着頭皮走向雲繁,将手裏的玉佩放在桌上,故作鎮定地笑笑:“其實,我就是想來把玉佩還給你。”
“你”字還沒說完,我就邁步向屋外走去,剛走到門邊,聽到雲繁喝了聲:“站住!”
我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回頭,也不好意思再接雲繁的話,說道:“那個什麽,我現在是酒後夢游,不宜交談。你今晚所見的一切純屬虛構,請勿當真啊。”
我正要開門出去,身後砰的一聲,我回過頭,卻見雲繁倒在了地上。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将我酒意吓退一半,我趕緊過去扶他,不想沒扶穩,一個大意讓他後腦勺撞在桌角,又倒了下去。
雲繁痛苦地抓着我的衣袖,問道:“阿菱,你到底給我喝的什麽?”
我又急又慌地再次扶住他,道:“我給你喝的是迷情的藥水,又不是穿腸的毒/藥!”
雲繁怔住了,我也怔住了。
我正要開動我不靈光的大腦辯解一番,卻突然發現雲繁好好地坐在地上,臉上沒有絲毫的痛苦,只有讓我深覺沒臉的震驚以及悄然爬上耳根的紅暈。
我趁雲繁沒還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決定先行逃逸,可剛起身,就被他一個大力拉了回去。他翻身将我壓住,幾乎與我鼻尖挨着鼻尖,我可以清楚看見他漆黑如墨的瞳孔裏我自己的臉。這是我和雲繁相識這許多許多年來,最親密的一次,可在如此的親密之下,他竟然微微含着怒氣,
唔,真是有些煞風景。
雲繁緊緊盯着我,壓着嗓音道:“你在做什麽?”
我道:“你這樣把我制着,我什麽也做不了啊。”
雲繁一拳捶在地上,落在我耳邊,宛如落在我心裏。
他深吸了口氣,道:“阿菱,不要跟我裝傻。”
我也深吸了口氣,道:“鯉魚精淼淼說,迷情藥水能讓你愛上我,我不是真的指望你喝了藥水,明天就能愛上我,可我還是想試一試。”我低笑了聲,“我是真的醉了吧?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竟然和鬓影一樣,試圖用法力困住你。”
他稍稍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扣住我手腕的力道卻緊了幾分,道:“既然想和我在一起,為何在不周山時你要一聲不響地離開?你說去雲游四海散散心,讓我們不要費心思去找你,可你走了,又回來了,卻是為了受傷的木霄!”他的嘴角含着冷薄的笑意,像是在嘲笑我說的話,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他繼續說道:“當年在青竹園,你因為木霄而拒絕我,我知道你當時情緒不穩定,所以你讓我走,我便走了。後來的半個月裏,我每日都會去青竹園,在屋外陪着你。我等着你,等你從屋裏走出來,望着藍天傻傻一笑,就像你以前經常做的那樣,到那時,我就會再出現在你面前,對你說一句:‘阿菱,好久不見,我們該回不周山了。’可我卻沒等到那一刻,婆婆說,你離開了青竹園,而你一走就是三百年。三百年後,我以為你終于能留下來,可你還是走了。”
他松開我的手,坐到我身側,頹然閉上眼,道:“你總是這麽輕易就離開,輕易到仿佛我在你心裏,根本就沒有重量。”
我該怎麽告訴雲繁,三百年前我的離開,不單單是因為木霄,我該怎麽告訴他,我家曾遭到的巨變和我所承受的病痛?這本不是什麽美好的記憶,我又何必将雲繁拖進這痛苦的泥沼?更重要的是,這些都已經過去了,過去了的,也便過去了。
可雲繁他還記得木霄,還記得青竹園,當時在不周山時,望遙也說雲繁是為了救木霄而受的傷,那麽……此時此刻,我方如夢初醒。我低聲問道:“你不是飲下忘川之水了嗎?”
雲繁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定:“你希望我喝了忘川水?”
我搖搖頭道:“我希望我剛才讓你喝下的,是忘川之水的解藥。”
雲繁身子一顫,他定定地看着我,看着我緩緩說道:“阿菱,當年你很痛苦,但我的痛苦不比你少,可我就算痛苦,也不願意忘了你,我永遠都不會喝什麽忘川之水,永不。”他忽然伸出手,低低喚了聲我的名字。
我把手交到他手裏,他稍一用力,将我帶入懷中。他溫熱的氣息呵在我額頭上,教我有些癢癢的。我微微別過頭,他卻将我擁得更緊。靜靜待了半晌,才聽到他說:“阿菱,這一次,是你親口說想與我在一起,你可想仔細了,若你反悔,我也絕不會放手。”我慢慢回抱住他,情不自禁就笑了出來,笑着笑着眼淚鼻涕也一齊下來。
雲繁輕輕推了推我的腦袋,似乎想看看我怎麽了,可我卻死活不願把頭擡起來,往他的衣服上使勁蹭了蹭。雲繁身子明顯一僵,啞聲道:“阿菱,你不要亂動。”
我将鼻涕眼淚蹭幹淨了,便掙脫開他,道:“夜深了,我要結束夢游,回去睡覺了。”
他握住我的手,道:“我送你。”
于是,僅僅在拐過了一個轉角之後,雲繁就将我送到了門口。我低着頭,道:“明天見。”
半天沒聽到雲繁說話,我迷惑地擡起頭看他,他笑得雲淡風輕:“真希望明天不要到來,因為我有點害怕,今晚只是我一廂情願的一個夢罷了。”
我彎起眉眼笑道:“就算是夢,以後,我們也會有很多很多這樣的夢。”
冷冷的月光照在雲繁含着笑意的臉上,暈開薄薄的暖意,我仿佛又看見了那一年,百丈崖邊,玉蘭花下,那個手執長劍,着水墨青衫的翩翩少年,笑着對我說:“此去經年,花期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