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伊斯坦布爾(6)
第6章 伊斯坦布爾(6)
土耳其伊斯坦布爾老城區藍色清真寺
他發現有人盯着他看,猜到是誰了沒有?她捂了頭巾,臉上架着眼鏡,不施脂粉,他能認出來嗎?
李竺心跳如鼓,這一瞬間反而好像臻入至境,思緒活躍又清楚,她和金發男人對視一會兒,挪開眼神又去盯着別人,只用眼角餘光注意動向,就像是随便一個出于無聊,到處瞄人的旅客。過了一會,從嘴角嘶聲說,“你先走。”
傅展二話不說,好像不認識她一樣,随意地伸個懶腰,走向清真寺深處,男人的眼神被他吸引過去一瞬,又瞄回來,李竺掏出手機,按亮了開始操作,裝作很有興致自拍的樣子,這讓他略微躊躇了一下,肩膀漸漸放松,像是打消了少許懷疑。
不怪他警惕性太差,亞洲人的臉對于很多人來說都差不多,李竺也不是唯一一個凝視他的東方女人——一個金發男人在這裏來回轉悠總是很惹人注目的,其實做特工的最好是別太顯眼,像傅展這樣就很合适,仔細注意的話,你會發現他長相不錯,但這人就有一種特別融入環境的氣質,稍不注意就能像流水一樣地把他放過去。即使是已經看過檔案照片,但他換個打扮感覺又和不認識了一樣。
至于李竺,她雖然很怕,但也有把握這男人短時間內認不出來,她又等了幾分鐘,這才一邊看着手機一邊往前走,好像要去洗手間的樣子,走到回廊盡頭,偶然一回頭,确認金發男人沒追上來,這才加快腳步,匆匆轉過彎角。
“你怎麽有把握他不會直接追過來?”
傅展在清真寺東北角等她,他們之前就約定在這裏會合。一見面他就丢給她一條新頭巾,花花綠綠的,李竺一邊摘頭巾一邊說,“我今天沒化妝——”
“然後呢?”
“然後他在檔案裏一定找不到我沒化妝的照片,我所有的證件照都化過妝。——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化完妝長得和現在絕對不是一個樣子,這世上并不止你的設計總監會變臉術。”
提到設計師和她曾經公然運作雙重身份還未露餡的往事,兩個人都有一瞬的沉默:那時的恩怨,那時候所認為的大事,在現在的生死危機之前似乎都顯得幼稚,但這些前塵往事此時此刻卻也令人傷感不堪,當時的他們就算有那麽多不如意,又是多麽的幸福?
“活動照呢?”傅展先從無益的情緒中拔出。
還用說?李竺瞥他一眼,脫掉夾克架上墨鏡,一條絲巾在颔下打個結,挽住傅展的胳膊,趾高氣昂地往外走,她出自本能地換了個步态,扭來扭去,好像踏一雙無形的高跟鞋,很有點小貴婦範兒。
時間控制得剛剛好,他們正好走出清真寺外茂密的綠化苗圃,傅展把裝着舊衣的背包扔進去,他也換了頂鴨舌帽。其實這裏作為逃亡場所來說要比索菲亞大教堂好,宗教建築不對外售票,所以對出入管制得不嚴格,只在寺廟本體處做了引導,走進園林區後就四通八達,可以任意選擇出入口,他們很輕松就走出清真寺,跨過街道上的鐵軌,往清真寺對面那片商業區走去,那裏的小巷四通八達,監控頭也不是很多。
“他跟上來了。”傅展不經意地回回頭,步速沒有變快,“不要回頭看,一直朝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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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怎麽認出來——”李竺拒絕相信自己的化妝術會被勘破,這是對她莫大的侮辱。
“他對亞洲人好像是有點臉盲——也沒認出我。”傅展沒怪她,反倒似乎對她有些改觀,“這裏走——不過,AI不會出錯,他可能戴着智能眼鏡。”
Google glass她也有過,但沒怎麽玩就擱置一邊,李竺現在想起來不禁暗自咬牙:就是這些科技進步讓科幻大片、特工追逐片越來越難拍,電影的梗本應超前時代,讓人們感覺到酷,但現在卻幾乎落後于現實發展。該死的互聯網科技爆炸逼死的不僅僅是編劇的毛囊,還有他們的逃亡路。
“他們究竟是不是美國人?”他們拐入小巷,傅展扯一下她的袖子,加快了腳步,但不是奔跑,一邊走一邊觀察頭頂,時不時帶她在街道兩邊穿行,他發現攝像頭真有一套。“——我當然不是什麽專業人士,但如果是美國政府的話,我們的酒店是不是早該暴露了?”
她沒相應的情報來源,但天幸看過許多電影,傅展提到的《POI》讓她一下就具象化了美軍的戰鬥力——現在想想,如果是政府找人的話,其實真的會很快。首先篩選掉所有登記護照的體面酒店,然後派些半公開化接活的掮客,甚至直接買通腐化警察,假公濟私,以政變後維護社會治安為名義,逐個排查老城區的小旅館中住的外國人,只把目标瞄準亞裔的話,工作量不會太大的。李竺不懂的就是他們怎麽能在旅店裏毫發無傷地住上好幾天,絲毫沒收到被查的風聲(她推測會有風聲),而與此同時對方又擁有如此高科技的後援手段。
“不知道。”傅展說,“也許是不便使用官方力量——公然逮捕兩個中國人,這後果大使館承受不起,你該感謝我們不是非洲岡比亞人。我想美國大使館是不會猶豫以危害國家安全罪在土耳其逮捕兩個岡比亞人的,這裏走。”
他的語速和步速一起越來越快,現在才是下午,政變剛過,小巷兩側的餐館沒幾家開門,否則他勢必不能移動得如此迅速。李竺追在他身後,還是有點不解,“你猜這是巧遇,還是他們的程序定位到了我們?”
“應該沒定位,否則不會那樣找,但也不是純粹的巧遇——只能說是雙方思維同步的結果。我們猜到這裏沒攝像頭,游客多,是獲取護照的好地方,他們也一樣。”傅展帶着她轉過街角,在千鈞一發的扭頭中他們看到金發男人轉入小巷,他是追人的一方,比他們限制要少,步速也很快,但好在他們目前還沒暴露在攝像頭裏,所以他還沒開始跑,依然在不斷詢問和尋找。“這樣看,他們的權限很高,可以動用棱鏡,但小組人數應該不多,不夠對老城區內星羅棋布的低檔旅館做有效搜查,所以只能以逸待勞,希望我們蠢到直接送上門。”
“我們确實蠢到直接送上門。”
“是啊。”傅展短促地一笑,“但冒險永遠都不是沒價值的,不接觸,我們也不知道他們人數不多,顧忌不少,不是嗎?這裏!”
他一把攔住她跨出的腳步,領着她折回去,“Shit,前面沒有攝像盲區,從店裏穿過去。”
他們很快就失去了聊天的閑情:游目望去,随處可見的攝像頭像是一張疏落的網,拖慢了他們的腳步,也讓他們行進的路線變得畸形,而金發男人追蹤的腳步則全無顧忌,逐漸接近。好幾次他已經在拐角處捕捉到了他們的背影,傅展不得不帶她走了不少回頭路。他們的步速越來越快,氣氛也變得越來越凝重:這張網在逐漸收緊,躲不下去了該怎麽辦?
“該死,前面沒路了。”
又一次千鈞一發的追蹤,他們拐進一條長巷,傅展臉色一變。
“這裏。”
李竺拉了傅展一把,把他扯進路口一間紀念品店,她一下從埋頭疾行變成閑庭信步,在店內悠然地浏覽一番,這才指着店口的假模,摘下墨鏡,露出熱情的笑容,“Hi,Can we try this——yes——It's pretty——”
中年店主剛拉開卷簾門沒多久,還在整理貨物,聞言光頭更是油光發亮,“我的朋友,好眼光,好眼光——”
她的英語很簡單,因為店主英語水平也不好,三人只能用直覺和肢體語言勉強溝通,但好在此時游客稀少,他的招待還足夠熱情,斷斷續續地告訴李竺,是的,這絕對是土耳其傳統服飾,聽說過一千零一夜嗎?那個講故事的女奴穿的就是這樣的服裝,當然,她可以試一試,試衣間在這裏,這邊走,這邊走,就穿模特身上這套——
說實話,李竺很懷疑這件廉價的,散發着塵味兒的人造絲長褲和水鑽抹胸在老板心裏除了招徕顧客,增添店鋪氣氛以外還有什麽作用,奧斯曼土耳其的後宮女奴也絕不是如此穿着,不過這時候她幾乎是心懷感恩地抱着衣服縮進了店後陰暗狹小,和做飯用的煤氣竈安排在一起,明顯是被老板靈光一閃指定的‘試衣間’裏,傅展也抱着為她拉簾子的神聖使命跟了進來。
一開始他們誰都沒說話,而是緊張地透過珠簾看着街上的動靜,直到金發男子急匆匆地從店門口經過,走過幾步又掉頭回來,疑慮地打量了店鋪一眼,在老板熱情的招呼聲中擺擺手快速離開,這才松一口氣,不禁交換個放松的眼神。
“意思意思,你還是穿一下褲子?”傅展征詢地問,語氣裏帶點笑意,顯然對她的急智很欣賞。李竺自己都有點得意,但仍道,“算了,這不是我的size,我發現土耳其的假模尺碼都特別加大過。”
“普遍的肥胖問題。”傅展随口說,“賣到這個區域的衣服我們不配送S碼。”
他掀開簾子走出去,把衣服還給老板,“不好意思,Size不對……”
暫時甩開追兵,兩個人的心情都很放松,他們很自然地就想走,卻被老板攔住了去路。
“這就要,離開了嗎?”他的語氣沒那麽好聽了,臉上的微笑也沒那麽殷勤了,斷斷續續的英語本地口音更濃重了,“試過了,不買嗎?”
“What——”
“我艹……”
傅展和李竺幾乎是同時頓住了腳步,也是同時感到一陣巨大的荒謬:說真的?在這個節骨眼上,說真的?
“給他錢。”
“We don't have money。”
幾乎是同時地,兩人說,随後對視了一眼,又都換了說辭,“你還有多少錢?”
“How much do you want——how much……我艹,聽不懂,連how much都聽不懂你特麽給我讨錢?”
店主的英語看來真的不行,一個一臉機靈樣的小店員從虛無中猛然現身,在背後給他出主意,兩人低聲用本地語言商讨幾句,臨陣換人,小店員換上來,一臉勇敢地說,“1000 dollar——”還沒說完,後肋骨被老板重重一捅,趕緊加個修飾,“US Dollar!”
一千美元他們倆以前還真不當回事,第五大道上随便走進一家精品店,請人吃頓飯,酒店住一晚——但現在還真沒有,他們現在唯一的財産就是傅展身上帶的五百鎊,李竺那一兩百歐元早就花光了。
金發男人絕對還沒走遠,他能一直綴在他們後面,應該是靠耳機裏後勤的指示,後勤絕對在運算什麽算法推算他們的軌跡,很大可能是結合本地的監控攝像頭分布網來推敲路線,也就是說,他随時都有可能被指示着再回來掃蕩一遍。
“1000 US Dollar!”小夥計雙手抱胸,擡高了聲音重複,店東也挺胸凸肚,盡量強調自己的戰鬥力——傅展實在不算太高,這可能也是這場鬧劇的導火索,他的戰鬥力看起來的确比不上這個中年男人,至少對方還多了幾斤肥肉。“你試了,就要買,Lady,1000 Dollar。”
傅展和李竺再度對視一眼,李竺忽然有點想笑:走遍全世界,當然早聽人提醒過這個陷阱。不過她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親身經歷,會是這樣一種情形。
傅展對她擺擺頭,目的明确,李竺颔首,擠過兩個男人走向卷簾門,他們都沒阻止她,注意力全被傅展掏褲兜的動作吸引。
李竺走到門口,左右看看,确認這條巷子除了這家不怕死的店以外,每間店鋪的門都關着。——現在想想,一切其實早有預兆,如果是老實人,根本不會在這種秩序真空期還想着掙錢。這時候開門的店鋪,多多少少,也許都想乘警察無暇顧忌旅游者時多發點小財。
“好,”這倒是減輕了不少愧疚感,“我來關門。”
一邊喃喃地說着,她一邊撈起鐵叉,在兩個土耳其人的呼喝聲中,迅速地拉下了卷簾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