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伊斯坦布爾(5)
第5章 伊斯坦布爾(5)
土耳其伊斯坦布爾 老城區藍色清真寺
一座城市從動蕩中恢複過來需要多久?幾小時?幾天?也許在安卡拉,事态仍未平息,但在伊斯坦布爾,不管何方勢力都有共識:無論如何,不能耽誤了生意。
什麽是生意?旅客就是生意,這種生物就像是盲老鼠,嗅覺敏銳又大膽到有些瘋狂,政變來臨時他們全縮進地洞裏,地面上空蕩蕩的了無痕跡,等到風頭才一過去,不滿48小時,當地人還戰戰兢兢,亞洲區還沒鬧完呢,他們就像是雨後的春筍一樣,帶着游客特有的猶豫和沒心沒肺出現在地下水宮門口,索菲亞大教堂和藍色清真寺交錯的街頭,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游船還沒開——但應該也快了,只要有需求,就一定會存在供給,伊斯坦布爾有一半以上的人總在琢磨着賺游客的錢,非法的都不放過,更遑論合法的?
“咱們中午能吃點別的嗎?我不想再吃Kabab了,一頓還行,頓頓Kabab,我整個人都Kabab了。”
中文是常聽到的,中國游客相對于別國更加大膽,土耳其也是這幾年新興的旅游目的地,在藍色清真寺的禮拜堂裏都能聽到,這女生沒說錯,她吃了太多烤肉,這味道像是已經腌到了靈魂裏,随着這句觸發口令,不知哪裏就飄來了隐約的孜然味兒,和空氣中濃郁的腳臭味混合在一起,更加讓人窒息。清真寺免費借用的頭巾和長袍體貼地貢獻第三擊,陳年汗味香水味竄在一起,沒點魔抗的人現在應該已經倒下了。
——這倒不怪當地住戶,味道的來源一大半是世界各地前來的游客,無數雙暴走過一天的腳在空氣裏永遠留下了自己的記號。空曠的大廳踩過無數屏息靜氣的路人,一個個裝着鞋的塑料袋排隊路過,在空曠的大廳裏發出低低的贊嘆,引來守衛的皺眉:這裏是他們虔誠朝拜的聖地,但前來觀賞的游客卻全無敬意。教派禁止偶像崇拜,卻依然無法阻擋對藝術的欣賞。
确實是美的,藝術家被壓抑的靈感在幾何花紋中報複性噴發,和阿布紮比大清真寺比,藍色清真寺更多了幾分歷史的底蘊,分明大廳極空曠高挑,但依然有蓮花一樣華美的吊燈垂在低空,像是從隔鄰的索菲亞大教堂借來的靈感,藍色釉面瓷磚打造出一片驚心動魄的光影盛宴,陽光從數百面小窗中洶湧而入,幻若夢中群星的狂舞,在這裏仰視屋頂,你會輕易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這一切分明為人力所作,卻帶上神性光輝。
“縱觀全球,你會發現最偉大的建築都和宗教有關,”在清真寺角落,一個金發男人很随意地對旅伴說,他手裏拿着一頂鴨舌帽轉來轉去——寺廟內出于禮節應該摘帽。“說到底,對死亡的恐懼和疑問就是人類的終極問題,這也許是所有生物奮發進化的動力——個體将凋亡,但基因永存,這是寫在所有智人基因裏的終極。我們總在想法設法地把自己留存下去,生物的,文化的,寺廟和墳墓就是往後傳遞的文明基因。你看,盛唐的宮殿園林都倒塌了,但莫高窟留了下來。”
他的旅伴把頭發嚴嚴實實地攏在頭巾裏,她戴的是自己的頭巾,一身傳統中不乏時尚的黑袍,這在這段時間是保險的裝束。他們對話的聲音不大,只說英文,對外聲稱是ABJ,日裔美國人。
“是的,非常有道理,”宮口安娜心不在焉地說,眼睛始終盯着Kabab味女孩的随身背包,男朋友投來疑惑一瞥的時候又迅速裝作沒事,其實不是很成功,不過好在他們說英語,不像本地人,男游客幾經斟酌還是沒把警戒升級,只是威吓地提了提褲腰帶。
“走吧。”青山亞當抓住胳膊把她領走了,走的遠了點才說,“沒機會了——那男人肯定把護照、銀行卡和大額現金全都藏在褲裆裏。”
剛才他們一直在這對游客身後轉悠來着,宮口安娜發出作嘔聲,青山亞當倒很鎮定,“你該慶幸不是踩在鞋底——搞不好之前就一直那麽藏着,只是今天預算到進清真寺,需要脫鞋。其實,不得不說,這确實是一種很有效的防盜手段,尤其适合現在的土耳其,至少他們剛就成功地防備了心懷不軌的小賊。”
經過一晚的緩沖,他比之前自如了一些,還有閑心開玩笑,李竺白他一眼:為了混淆攝像頭,也為了更入戲點,傅展把頭發染金了,其實他還要更黑點才像美國亞裔,現在還有些過分白淨,不過,他天生就有一種才能,即使頂着一頭突兀的金發,看着也還是很自然。這如魚得水的才能讓他眼也不眨地就适應了環境,就算是對這空氣仿佛也甘之如饴。(去過印度教寺廟你就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味兒了——青山亞當)
“現在出來的都是老鳥,”李竺不同,她現在迫切想走到開闊地帶吹吹涼風,“估計沒希望了——走嗎?”
“再呆一會兒,”傅展卻不那麽着急,“總是能找到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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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
“你像是忘記了這裏剛經過一場政變。”傅展瞟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說,“換句話說,這是個暫時沒有法治的國度。”
她忘記的何止于此?李竺意識到她還在按舊身份來思考:體面、安全而且循規蹈矩的舊身份——也許有時候不那麽循規蹈矩,但這些時機主要集中在公司稅務和藝人行為方面,并未牽扯到暴力襲擊并搶劫一對無辜游客的領域。
她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但也意識到這似乎是唯一的選擇——事實是,逃離機場并不意味着一切的結束,現在一定有人在尋找他們,而偌大的城市如伊斯坦布爾,給他們的空間其實也遠比想象得要小。
語言是最大的問題,這個國際化的都市其實對非母語人士并非那麽友好,英語只出現在機場快線的車廂裏,一些內城線路甚至完全找不到英語指示,一旦離開老城區,英語人才就難覓蹤影——在亞洲區倒是還零星有能接待外賓的酒店,但那都是需要登記護照的高檔酒店,而這正是他們緊缺的資源。
停留在老城區也并非高枕無憂,行政的力量總是強大的,外國人在伊斯坦布爾就像是水裏的油,總是浮在最上層,看似人數繁多,但篩選起來會發現,其實比想象容易很多。李竺以前從沒從這方面去考慮過問題,昨晚在散發着黴味的小房間,她驚訝地發現自己還滿有犯罪天賦的,對法外逃亡者的許多煩惱都是無師自通——但還不如傅展那麽從容。
“你想留在這是迷戀這股味兒嗎?”若是在平時,這裏必定人聲鼎沸,沒個落腳地,但非常時期,游客畢竟少,傅展在角落裏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李竺也走到他身邊坐下。
“我留在這是因為這裏是外國游客密度最高的區域之一,我們比較不容易被人注意。”傅展說,“而且,我沒在這裏發現安保攝像頭。”
“你覺得我們的敵人神通廣大到能直接從監控系統找人?”李竺不禁追問。
傅展看看她,笑了下,好像在笑她到這一步還懷有希望,“你表現得比我預期得好——到現在還沒崩潰,不如自己想?”
她經常聽到網絡戰争、信息戰什麽的,但從沒認真想過,總覺得這些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被傅展嘲諷也算是咎由自取,李竺自己想想那幫神秘人在機場的表現,也不由自失的一笑,她屈起雙膝,低聲問,“你打開那個東西看過沒有?”
那個小器械,應該是U盤,他們脫身以後她就沒再看到,傅展昨晚去洗澡的時候她想搜一下他的衣服,後來又放棄了——那東西顯然是防水的,他很可能一起帶進浴室。而且李竺總疑心自己距離被除掉只有一步之遙——如果她在機場選擇了拆夥,也許,現在就已經……
“沒有。”傅展說,他興致不高的樣子,“有些U盤自帶定位程序,接上電腦就會激活,目前還沒弄到不聯網的電腦——我想它沒經過加密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有道理,他永遠都這麽務實,李竺有點沮喪,禁不住問,“你覺得大使館是真的去不了了?”
他們的第一個想法當然是去大使館求助,在那裏至少能得到庇護——現在已經不是20世紀90年代了,土耳其的政變已經接近平息,自始至終沒有空戰,所以應該也不會天降導彈,但這想法只是看起來很美,她和傅展去使館區外圍晃過一圈,那裏的攝像頭太多了,疑心病之下,每個雙手插袋閑晃的白人,看起來都像是守株待兔的眼線。
也許就是也不一定,回頭細想,她也不由認可傅展的觀點——她沒有相關經驗,但不知怎麽,分辨特工和普通人對她來說輕而易舉,也許是因為這并非很難,在如今的局勢下,難以想象還有什麽普通游客會在使館區閑晃悠,雙手插在口袋裏,自以為隐蔽地打量着行人,還時不時地掏出手機,仿佛在對照照片印證着什麽。說是在找他們,可能是疑心病過重,但的确不能否認這樣的可能。
限于環境,他們不可能乍然間畫上鬼斧神工的僞裝,李竺也理解傅展為什麽選擇在這裏休息——土耳其是世俗化國家,至少在伊斯坦布爾,女性普遍不佩戴頭巾,這一風向也許會因這次失敗的政變,在數年內扭轉,但至少是目前,他們能藏在頭巾下,不用擔心被監控掃到,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的,也就只能是在這裏了。
“大使館應該是已經被包圍了。”她自己又說,“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沒護照,就上不了飛機——就沒法離開伊斯坦布爾。”
上飛機其實是奢求,如果有人會來攔截他們,也一定是在機場,那裏無處不在的監控也會讓暴露的機會大增,但問題是現在他們連離開伊斯坦布爾都做不到,因為政變,本就不發達的火車已停運,前往各地最普遍的交通方式是長途大巴,但現在購票也需要登記護照號。他們現在只擁有兩本敏感的護照,可以用,但難以保證會不會立刻就被追查到。
“或者我們可以多買幾張票。”她說,“安卡拉、棉花堡……凡是熱門目的地都買,這樣也許能混淆他們的追查?”
“哪來的錢?”傅展總算有反應了,“搶嗎?”
銀行卡當然還在身上,但也不能去取,如果不是傅展還有帶點現金的習慣,他們連住店的錢都不會有。李竺呃了聲,有點遲疑,“我學過點自由搏擊……”
傅展看看她,笑了一下,對她的自由搏擊似乎不是太感冒。“錢不是什麽問題,不過,你可能還不夠了解現代科技的力量。只要是電腦出票,有登記護照號,他們找人的速度就會是你難以想象的快……棱鏡系統的細節,了解過嗎?”
李竺承認她只知道斯諾登長得很帥,還有美國大概一直在監視全世界這模糊的概念。
“這個系統涵蓋了全球範圍內的通信終端檢測,你是做電視劇的,POI看過沒有?那裏面有個機器,可以連上全球所有的攝像頭,獲得全球的電子郵件內容,并分析其中的關鍵字。棱鏡系統大概就是它的現實版,然後還要再加上24小時繞軌飛行,精度可以照清臉的衛星。”傅展說,“只要你用手機打電話,它就可以定位到你是用左手還是右手握持。”
“……”
“當然,你沒打電話,沒在一片黑海中露頭,就不會被發現,但如果你用了你的銀行卡、護照號,甚至只是在網絡上訪問了中國網址,這一塊就會變成熱區。程序會積極監視分析熱點附近幾公裏的攝像頭,佐以行政手段,逐一排查熱區內的酒店,你跑不了的。”
情況這麽絕望,一切來臨得如此突然,傅展卻還說得很鎮定,他一直在打量李竺,好像想看看這消息對她的打擊有多大。——兩個普通人,一夕之間忽然成為這樣一種神秘力量追殺的目标,以他們的能力自然是處處碰壁,身後卻是緊逼不舍,查到他們只是時間問題的追兵……
李竺心裏當然很複雜,關鍵這事要說倒黴的話,歸根到底還是倒黴在傅展的決定上,對她來說是真的池魚之災,一個人好端端的過着人生贏家般的生活,忽然間就要面對死亡——
“你看起來好像挺鎮定的,這倒是讓我刮目相看,”傅展說,他斜靠到柱子邊沿,很感興趣的瞄她,“沒想到你居然能一直保持冷靜。”
“慌了有什麽用?我不讓自己多想。”她心慌意亂,随口敷衍:其實傅展越說敵人的強大,她就越是一直在想,或者就把U盤給他們算了,一直逃最終也會被追上,倒不如主動示好,可能還有一點點微弱的生機。
但這個念頭她沒說,傅展肯定不會贊同,否則他就不會去拿U盤,所以,如果她想這麽做,就必須……
但傅展是個男人,即使她練過,也未必能輕易取勝,更何況從前沒注意,現在才發現他身手輕捷矯健,很大可能也練過,力量上肯定不是她能抗衡得了的,警惕性也不會比她低,她的勝算很低,而且,這種事她做得出嗎?
那天如果她說拆夥的話,傅展會怎麽做?
“我們該怎麽辦?”她随便問,其實想問得還很多:你怎麽懂得這麽多?反偵察都懂,你不就是個死生意人嗎,還是搞時尚的,怎麽一點都不Gay裏Gay氣,還整得和半個特工似的博學,連棱鏡計劃的細節都知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像是個巨大的謎團,她跌入其中,身邊沒一個朋友,就連暫時的戰友都是個謎。
……出乎意料的,一直以來都沉着冷靜,仿佛對下一步胸有成竹的傅展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深吸一口氣,露出了一絲苦笑,“該怎麽辦……只能是往沒監控的地區逃了。”
“可是——”沒監控,不就是落後的內陸地區?可是在伊斯坦布爾,英語都講得不是很通了,到內陸地區該怎麽生活?難道不會被發現,會不會惹來什麽不可預料的麻煩,會不會更顯眼?
一個接一個疑問冒出來,在傅展的苦笑中又都沒問出口——這些事,他會沒想到嗎?逃到內陸,存活的機會其實更加渺茫,但……能怎麽辦呢?局面就是這麽個局面,留給他們的路,也只有這一條了。
先逃過去,之後……再随機應變吧。兩人在笑容中似乎達成了默契,傅展攏了一下頭巾,把目光投向大廳頂部如夢似幻的那片藍光,數萬片藍色瓷磚燒造出了這樣的效果,這裏曾是人類文明頂峰的标志之一,現在也仍傳遞着透過時光的魅力。
“以前來過這裏嗎?”他沒興致談現實問題,倒是一竿子叉得風馬牛不相及。
“沒,你來過?”李竺也跟着他一起看上去,陽光把玫瑰花窗照得明亮,她嘆口氣,有些不情願地放松下來。“其實,挺美的。”
“來過,那時候只想着能不能吸納些元素安排進秀場和櫥窗。”傅展低聲說,“這些花紋和拼貼,可以借鑒它的美感。我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再看到它。”
沒想到死亡追着屁股跑的時候,忽然開始懂得珍惜路遇的美麗,總是在生命開始倒計時以後才能品味到其中的珍貴。李竺和他一起擡頭仰視,唇角微揚,“如果所有人都一直用我們現在的心态生活,世界說不定會更美好。”
傅展也笑了,他的笑慣帶着些冷嘲,“他們和我們有什麽不同?對這寺廟來說,還不都在飛快地向死亡奔跑。”
他說得對,李竺只是沒想到他也能說出這樣的話,傅展一向是……世俗的,可靠的,有些可怕的,他像是這社會中最務實那一部分的濃縮,忽然間穿透浮華,仿佛大徹大悟,倒叫人無法回答。這一刻,嗅覺仿佛已蒸發,李竺和他一起,仰望着刺破蒼穹的尖頂,第一次全心全意地欣賞到這壯觀瑰麗的美,超越了氣味,超越了游客們、信仰者紛紛擾擾的思緒,這建築活在時光洪流中,用不同的緯度計量着時間,個體的興亡在這之中,确實已似乎無關緊要。“該走了。”不知過了多久,傅展在肘部的輕觸把她拉回神,他聲音很輕,眼神飄向人群中徐徐行走,左顧右盼的金發男人,這男人也經過僞裝,但長相依然很面熟。
李竺一下回到現實:他們已經追上來了。
該怎麽辦?她和傅展對視,對方有支援,也許還有遍布世界的棱鏡,他們有什麽?
無言的答案浮上,兩人同時苦笑起來:只能随機應變了。
皮膚傳來些微刺癢,有人在看她,李竺反射性望過去,正好和金發男人對上了眼神,這對視不自然地持續了幾秒,就像時間在這一刻停駐。
——被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