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威尼斯(1)

第17章 威尼斯(1)

威尼斯亞得裏亞海的明珠

威尼斯,水與橋之城,淤泥上開出的玻璃花,這是全球獨一無二的城市,正在下沉的傳奇,波光粼粼的鹹水湖擁吻着它,站在聖馬可大教堂的港口看出去,廣袤得幾乎就像是大海,強烈的水腥味兒是它的香氛,這城市在一片淤泥中建起,先民在港口淤泥中打下木樁,鋪設當地特産的伊斯特拉石,再在上頭用木頭建築房屋,文明就這樣一點一點擴張開去,玻璃、面具,狂歡節,這座城市什麽時候都擠滿了游客,它和《百年孤獨》相隔了整個地球,但卻充滿了這本書的魔幻氣息。當人們擁在嘆息橋上,跳過漲潮時突出于路邊的石樁,坐在被淹沒的聖馬可廣場上喝咖啡時,他們都堅信自己來到了中世紀,這城市好像從建成的那天起就沒變過,色彩在這裏最明豔,綠色的水,被風雨吹過的淡黃牆面,水光裏潋滟的夕陽,航道中駛過的貢多拉,只要能取到空鏡頭,随便一張照片都能登上雜志——這是座活在照片裏的城市。

那些來此的游客,他們不會說嘆息橋上擠了多少人,暗綠色的水面離開濾鏡會讓人怎樣地聯想到久未淘過的老池塘,怎麽用鹹水湖的顏色來辯解也無用,因為坐在貢多拉裏那強烈的味道更像——貢多拉也實在過多了,‘過多’是威尼斯的一個問題,游客就像是威尼斯身上的虱子,過多,當地居民被擠着離開本島,搭乘水上巴士每天來此通勤,他們不得不如此,這裏的房租過分昂貴,大部分老房子都被改造成了旅館,底層店面通常只做兩種生意,旅游紀念品,餐館,所以這裏的面具和玻璃制品也着實過多。內容物高度重複的店鋪讓人精神緊張,很多中國游客會想到上海周邊的水上小鎮,朱家角、周莊,但通常不願承認,來歐洲的機票不便宜,旅游者有高度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暗下決心把實情藏在心底,只留下朋友圈高逼格的照片,作為威尼斯留下的官方回憶。

越是老城市,奢華酒店就越昂貴,畢竟,小旅館可以湊合,但奢華酒店卻自有堅持。這也讓他們無法在中心地帶繼續經營,因為這一帶很難供給他們足夠規模的建築。東方快車號客人就在奇普裏亞尼酒店入住,這裏距離聖馬可大教堂只有4分鐘路程。

游客過多,對游客本身也是個問題,總督府和聖馬可教堂內人頭攢動,鐘樓的電梯上上下下從未停歇,但這一切對東方快車號來說,影響不大,客人們下午抵達威尼斯,黃昏時分從彩色島返回,用過晚飯以後乘船前往教堂,在開放時間結束以後享受私人導覽時光。站在二樓回廊上,聆聽青銅摩爾人按點敲鐘。

“這是1497年建造的大鐘,當時最頂級的工藝,只有富甲天下的威尼斯總督府才能建造得來。如果你玩《文明》,這可能是一處地标性建築,它建成的消息對當地的民心士氣會有一定的鼓勵。”他們請的導游在解說回廊上陳列的四匹駿馬,傅先生和他太太稍微退後了一點,踩着傾斜的地面閑聊。“你以前來過威尼斯嗎?”

李竺當然來過,“這座鐘确實讓人印象深刻。”

“教堂也一樣偉大,聖馬可教堂是四種建築風格融合的産物,拜占庭、哥特、古羅馬、文藝複興……它完美地體現了威尼斯商業之都的屬性——”傅展拉長了聲音,“但我覺得這反而使它變得平庸,我更喜歡時鐘塔,它讓這座廣場變得特別。”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也許建築史愛好者會感到古羅馬的入口拱頂和哥特式方尖結構的結合妙不可言,但李竺同意傅展的看法,這座時鐘塔确實很特別,它助長了威尼斯的魔幻氣氛:每當準點,就會有兩個青銅摩爾人一前一後地敲擊報時,如此精确的結構,卻來自于1497年,在五百年後依然運行不殆,它和它的拉丁文鐘面,威尼斯的獅子銘文一起,為這廣場增添了一份獨特的美學。頭一次來威尼斯時,她就在廣場上流連不去,這裏比扭曲狹長的巷道更吸引她,那些歪歪扭扭的民宅在照片中充滿了韻味,在現實裏只會讓人覺得破舊不堪,同情裏頭的居民。李竺屬于很務實的那種人,框架公寓當然比磚木結構的民宅要舒适很多。

和大教堂、嘆息橋比,時鐘塔終究相對冷門,她沒想到傅展和她能在此處擁有相似的品味,如果是平常,李竺也許會莞爾一笑,說些‘也許互相讨厭只是因為太相似’之類的俏皮話,但現在她沒這個心思,西方人形容緊張常說胃裏有只蝴蝶,遣詞造句似乎有點太浪漫,但其實相當精準,現在她的胃就四處造反,好像有一只蝴蝶撞來撞去,攪動不休。

“別緊張。”好像看穿她的想法(他總能辦到),傅展按了下她的肩膀,他們一直用英文對話,現在他說回中文,“這并不難。”

說得容易,不難的話為什麽他不去?

在心底吐槽傅展,幾乎已成為她的本能,李竺也知道傅展的任務更重要,安排給她的活也非得她來做不可,但難免還是多嘴一句,這才深吸一口氣,再次進入了那仿佛無所不能,又似乎什麽也不在乎的超凡狀态裏。

“好了,夠了。”

傅太太充滿壓抑怒火的聲音傳出,在人群外恩恩愛愛的傅氏夫婦忽然爆發出小小的争吵,吸引了同團乘客們的注意,但在争吵擴大之前,傅先生果斷搖了搖頭,踱到了長廊另一頭,和導游攀談了起來。留下傅太太一個人靠在牆邊,望着星光裏時鐘塔黯淡的表面出神。有心人都能看得出來,她正經歷激烈的思想鬥争,臉色陰晴不定,時不時猶豫地一瞥傅先生的方向,又看看團員們,似乎顧慮着大團的氣氛,又像是在打量着特定的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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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向隅,舉座不歡,導游有些猶豫,不知是否該上前安撫氣氛,施密特先生也在人群邊緣徘徊,他确實是個盡職盡責的仰慕者,只是膽子實在太小了點,滿臉寫着的話,恐怕沒一句能說得出來——這多少讓觀衆有點着急。戲劇進一步醞釀的機會轉瞬即逝,傅太太沒讓大夥兒為難太久,很快堆出歡容,回到人群中,若無其事地融入了隊伍中。

這對小夫妻自從上車以來一直形影不離,這還是傅太太第一次長時間落單,柳金夫人不免投來關切的疑惑眼神,傅太太只是搖着頭,欲言又止的樣子讓人不免微嘆:這對幸福的小夫妻,看來也有不為人知的煩惱。

“您沒事兒吧?”在他們下樓前往鐘樓時,施密特先生鼓足了勇氣低聲問。傅太太低哼了一聲,輕輕搖搖頭。她的眼神在人群中巡梭而過,和雷頓對上了幾秒,又不自然地調離。

打發走了仰慕者,他們分批乘電梯上鐘樓,傅先生第一批,他走進電梯後傅太太似有遲疑,這無疑讓傅先生更不快,他英氣的眉毛擰了起來,擠出個幹巴巴的笑。“達令?”

傅太太求助地看了看身後的團員,先退了一步,像是要靠近雷頓先生,但又改了主意,最終屈服于傅先生的眼神,委委屈屈地跟進了電梯裏。“Sorry,Sorry……能讓一下嗎?”

施密特滿臉關懷,但反複了幾次,終于沒勇氣出面。柳金夫人湊近了,熱心地數落他,“您剛才就該問問怎麽了……”

雷頓先生的眼神在合攏的電梯門上停留了很久,他捂住嘴咳嗽了一聲,似乎是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幾句話,但旁人沒聽清,他就又放下了手。

#

登高望遠似乎是每個歐洲名城的保留特色,大教堂的鐘樓和屋頂是重災區,那麽多高塔,值得去的其實只有幾座,巴黎的凱旋門是值得去一去的,巴黎聖母院、梵蒂岡聖彼得大教堂也都應一看,但米蘭和佛羅倫薩的天際線難免就有些失色,意大利靠威尼斯扳回一城,站在聖馬可廣場的鐘樓頂端俯瞰湖面,是一種讓人屏息的感動,夜色是最好的化妝品,隔着距離,水臭味淡了,但潋滟的波光留了下來,在星光中魅力翻倍,碼頭邊連天地栓着貢多拉,島嶼在天際線邊若隐若現,是小小的栖息着的陰影。任何人在這裏都似乎被氛圍感染,說話聲不由自主地低了下來,他們繞着四周行走,虔誠地注視夜空,想把夜幕中繁星點點的威尼斯群島烙印進心底,一閉眼就能重現,即使這注定是徒勞無功的嘗試。

鐘樓頂當然不大,但人至少比白天少,人們朦朦胧胧地隐進夜色裏,不斷有閃光燈從各個角落亮起,即使是一向強調融入設定的柳金夫妻,此時也有些羞怯地拿出了長槍短炮。

“小心腳下。”雷頓先生一把扶住差點絆倒的傅太太,她有點魂不守舍,居然沒注意到這兒的臺階。

“謝謝您,這兒實在太黑了。”傅太太當然連聲道謝,這正常的社交沒引起多少注意。雷頓先生微微一笑,正要放開她的手,卻被傅太太抓住了袖口。

“請問……”她小小聲的,羞怯又猶豫的,半是試探半是狐疑,仿佛随時要把這句話撤回地問,“請問……您是在找什麽東西嗎,先生?”

雷頓先生頓時一怔。

傅太太依然忐忑不安地注視着他,臉上的困窘之情是這麽的真實,幾乎能誘發一場小範圍的尴尬恐懼症瘟疫:如果雷頓先生不是她想找的那個人,這話可就問得實在太沒頭沒腦了。

她為什麽會這麽問?是發現了什麽?這是否是個陷阱?傅展是不是在哪裏守着等着狙擊他們?他們剛才的争吵和這有關嗎?

雷頓先生沒回答,他先露出疑惑之色,這樣如果收到僞裝指示就可以自然地往下接。傅太太瞟他兩眼,臉上忽然黯淡下來,她嘆口氣松開手。

“達令?”傅展在鐘樓另一側叫,“你在哪兒?”

“我在這,”傅太太、李竺,H此行的目标之二揚聲說,和雷頓擦肩而過,低喃了聲對不起,“我想我剛才是暈頭了,別介意我的話。”

時機稍縱即逝,耳機裏傳來厲聲指示,雷頓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有我要找的東西嗎?”他低聲說。

這是他們第一次肢體接觸,他圈了一下——想不到這麽細的手腕持槍那麽穩,他看過錄像,那一槍是幸運槍,但她的表現也足夠驚豔,就算運氣沒那麽好,她也能擊中Y的軀幹,一樣讓他失去行動能力。

“達令?”傅展的聲音越來越近。

“東西在他那裏。”李竺的聲音又急又快,但她咬着嘴唇,好像還沒下定決心。“……但我也許可以弄出來給你。”

H審視她:真的假的?

如果是剛開始,他不會相信,這對男女的主從太明顯,李竺只是個拖油瓶,她當然全沒主見。但現在,局勢已經有所變化,李和傅的意見産生沖突,她也證明了自己并非是無膽鼠輩,說到底,他們的确朝夕相處,一起逃竄。會撞進這件事也純屬巧合,逃亡中傅随身攜帶的行李不多,她說有把握弄到U盤也許并非虛言。

“你想要什麽?”沒時間等指示了,他只思忖一秒就問。

“很多。”李飛快地說——該不該背叛傅展,她沒想好,這看得出來,但該怎麽要價她絕對是已經深思熟慮好多遍了,沒準這就是她這段時間魂牽夢萦的大事兒。

任何時候,投降派都很受歡迎,李确實剛殺了他的一個同事,但——H和Y并不熟稔,再說,幹他們這行的,什麽時候都不會錯過談判的機會,尤其當對方持有他們想要的東西時就更是如此。

但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時間不夠,傅展馬上就要到了,他們倆不能被看見一起。

耳機裏傳來指示,這和H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壓低聲音,快速說,“可以,今天時間太晚,明早,設法甩掉他,我在餐廳等你。”

“達令?”傅展的聲音已近在咫尺,若不是鐘樓是完美的環形結構,他們早被發覺,李像觸電一樣甩開他的手,好像沒聽到他的話,迎了上去,“我在這呢!”

雷頓沒阻止她,反而退後一步藏進陰影,躲過傅展偶爾掃來的視線,他注視着這對夫妻的背影,直到傅太太看似無意地回過頭,和他對上眼神——

她微不可查地點了點下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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