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佛羅倫薩(2)
第35章 佛羅倫薩(2)
意大利.佛羅倫薩.聖母百花大教堂
“我想知道U盤裏裝的是什麽東西。”
“你聽說過盜火者嗎?”
“那是他們給我們的名字——這本來是個無名組織, FBI、CIA、KGB, 是他們為了稱呼方便,給我們選了普羅米修斯這個名字。從某種意義上說, 是他們賦予了我們存在的目标。一開始, 我們聚在一起只是因為有共同的興趣,在我們随意地做了一些事兒以後,情報機關開始這麽稱呼我們,反倒給我們帶來了使命感, 是不是挺諷刺的, 他們一手鑄造了他們最大的敵人。”
“從誕生的那天起, 黑客就是信息自由的信徒, 我們想要改變世界, 我們的确改變了世界,這就是普羅米修斯的信條。我們發明了互聯網,我們發明了智能手機操作系統, 發明了網銀和比特幣,未來是互聯網與人工智能的年代, 也是工程師的年代,普羅米修斯想要做的就是幫助社會盡快過度到下一種文明形态。”
“什麽形态?”
“至少不是財團和政客高高在上,吸取社會脂膏的形态。”安傑羅語氣安詳地說,“互聯網深處什麽都有,只要你挖得夠深,就能看到許多當權者不希望你接觸的材料。這世上有絕大多數人都不會面對這個現實——我們的和平與富足是建立在無數戰亂與血腥、貧窮之上的,我們穿戴血鑽, 使用钶钽鐵礦做的蘋果手機,你用的每部手機裏都有非洲奴隸的血汗,剛果人把自己的小孩賣給礦主,這些孩子從五歲開始工作,接觸高污染礦泥。他們的平均壽命不會超過三十歲,他們的孩子也是礦主的奴隸。智能手機讓非洲更混亂——钽礦的熱銷引發了鄰國的妒忌心,剛果和盧旺達之間因此摩擦頻頻。烏幹達的游擊隊也不會袖手旁觀,在過去的兩年裏,該地區的種族屠殺事件比五年以前翻了三倍。”
“這樣的事發生在非洲、印度、東南亞的血汗工廠,當然還有迪拜和阿布紮比,迪拜塔下埋的全是奴隸的累累屍骨,他們用高薪把孟加拉和菲律賓的貧窮農民騙到迪拜,沒收他們的護照,語言不通,工人只能在蝸居中日複一日的勞作,欠着永遠還不完的巨債,從沒有餘錢寄回家鄉去。他們經常因為熱射病死去,迪拜有專門的亂葬崗抛棄他們的屍骨。各國使館對此保持沉默,而那些在朱美拉海灘上曬太陽的白種人,他們也并不真對這些事感興趣——事實是,大部分人都不對這些事感興趣,這些新聞即使經過篩選,也都曾短暫地在主流媒體露面。但iPhone還是一樣熱銷,你照樣接受軍火血錢贊助出來的總統治理。這是個完善的利益鏈條,軍火商樂見非洲戰亂,他們的産能可以釋放,而這些富饒的土地一旦穩定強大起來,又怎麽會繼續賤賣資源?”
“你與我,我們都非常幸運,我們出生在安定的國家,接受良好的教育,使我們得以思考這一切。這些被吸出的財富去了哪裏?是誰創造了大部分財富,卻無法獲取應有的報酬,誰通過正确的職業選擇,即使愚蠢如豬,也能肥得滿嘴流油?”安傑羅比了比她和傅展,“這種社會秩序,對普羅米修斯而言是荒謬的,我們想要為工程師獲取他們應得的一切,這是個網絡無所不能的年代,我們接受不了這樣的世界,所以我們要改變它。”
“但這是很危險的,颠覆原有的利益,一定會遭到既得利益者強烈的反撲。”傅展慢吞吞地說。
“這也會很漫長。”安傑羅主動補充,“甚至可能在近一個世紀內都不會看到結果,任何一種新秩序取代舊秩序,都要花兩三個世代的時間。樂觀地想,摩爾定律會讓一切變得越來越快,但我們也要做好最壞的準備——也許普羅米修斯的所有成員都無法活着看到這一天。”
他露出純真平靜的微笑,“但我們也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你的意思是你們已經意識到了對手有槍——有核武器,而你們只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宅男?”
“如果你是說肉身被消滅的風險,的确是的。”安傑羅柔聲說,“James犧牲了,當時你們在場,他是否已經做好了準備?”
餐桌陷入一片寧靜,傅展和李竺都沒有說話:James和他的同伴也許技巧不夠娴熟,但他們的确都挺到了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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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盤裏裝的就是普羅米修斯的嘗試,它也許能扭轉地球的命運——這并非是我們虛言诓騙。有句話說,任何一個公司距離倒閉都只有六個月的時間,這個道理可以套用到人類社會——任何時候,我們距離核戰争也許都只有六個月的時間。”安傑羅說,“而且這并非是個固定的數值,這個臨界值一直随世界局勢的變化而劇烈地變動,最短的時間也許只有兩分鐘——這是有歷史記載的,倘若那時蘇聯指揮官下達了發射命令,人類文明就會因此毀滅,地球進入核冬天。這樣的危機在冷戰期間并非只發生過一次。”
“最近這段時間,世界局勢正在不斷緊張化,危險值越來越高,這份資料,還有後續對它的使用,也許能讓我們避免它繼續惡化,也對我們的理想有很大的幫助。——只會幫助我們邁出一小步,但對于我們的目标而言,每一步都是極大的成功。”
“這是我們能告訴你的全部了,這份資料不是武器設計圖——沒那麽庸俗,其實這些東西我們有一打,任何人都知道制造武器最難的是獲取原材料,還有找到精度有那麽高的工廠。這是一份非常珍貴又特別的資料,它能改變全地球的命運,普羅米修斯将它視為改變游戲的第一步,它對我們非常重要。”
“重要到你們要找兩個素昧平生的打手來送?”
“這只是我們的第一步,如果想等到各方面都盡善盡美再動手,那我們永遠都不可能開始。”安傑羅笑着說,“互聯網誕生的那天也沒想到它能改變世界,不過是一群宅男說,讓我們這麽試一試——微軟、蘋果、谷歌、臉書、推特,這些所有改變世界的公司都是從這裏開始的。”
……
月亮沒那麽圓了,下弦月隐約在鐘塔邊露出一角,篷下的燈是更亮的光源,人們三三兩兩地散坐在廣場上,喝着當地特産的紅酒,沒人注意角落裏的這桌客人,以及分外沉默的氣氛,兩個中年白人隔着桌子交換着視線,似乎在尋找着安傑羅話中的破綻,但,他的這番言辭無懈可擊。
“能問一下原因嗎?”
“什麽。”
“你是這組織的成員,擁有高超的技術,不踏入這灘渾水,你能活得很好,你為什麽要做這樣的選擇?”
“因為我是蜘蛛俠的粉絲,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安傑羅的回答一如既往地Geek,不過,他回答得很認真。“如果我對現狀不滿,那麽,在盡力去改變它以前,我認為我沒資格抱怨。”
……坐在他對面的兩個人,再度陷入了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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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佛羅倫薩.波波利花園
“是的,親愛的,真是美極了,很期待看到真品……”
清晨七點半,烏菲齊美術館樓下的長廊內已經有人開始排隊,若是旺季,為了确保能第一批進入美術館,早晨6點就會有人守在這裏。趕早是明智的選擇,一旦過了十點,不但入館必須要排兩三個小時,懸挂《春》與《維納斯的誕生》這兩幅名作的房間也得大排長龍。這裏不像是大都會,奢侈得梵高都要兩個房間來放,只要能踩着點,盡可以從容享受與畢加索、梵高、蒙德裏安的獨處,佛羅倫薩的博物館什麽時候都是人滿為患。一橋之隔的皮蒂宮也許好一些,但也相當有限,這裏的宮殿也許不如凡爾賽宮那麽豪華,但許多展品都要趣致得多,畫作的價值也未必輸給凡爾賽宮。
波波利花園是想要休閑的游客最好的選擇,這座臺地式意大利庭院躺在皮蒂宮身後,一早上幾乎都看不到什麽人,僅有的游客就像是芝麻,稀稀拉拉地散落在草地上——旅游團,尤其是中國旅游團并不愛來這裏。“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世紀公園?還不如世紀公園大,沒看頭沒看頭。”
歐美人喜歡這裏,不過他們時間不多,只能在草坪上稍稍坐一坐,皮蒂宮最熱鬧的是門口的大坡地,當地人喜歡在這裏斜躺着曬太陽吃冰淇淋,7歐元的門票其實并不貴,但對大部分人來說已是負擔。波波利花園因此保持清靜,尤其是早上,你大可在這放聲大喊,在草坪上打滾、狂奔,找到當年美第奇家族的感覺,這裏還有個優勢,手機信號很好——老房子都這樣,在歐洲,即使是大城市裏,旅館Wifi網速不高,LTE網絡也是進屋就沒,‘喂喂艹’時代遠遠還沒結束。
“歐美人對園林的概念和我們不一樣,他們喜歡把房子集中起來,然後幾公頃的地圍出來養草坪——當然還有修剪得很好的灌木,看慣了步移景換的中式園林會覺得匪夷所思,不過大部分人都沒想過中世紀歐洲的物資有多匮乏,相較于修建青石步道,挖水池,一路建造亭臺樓閣,草坪的維護成本更低,在中國,我們通常管這種形式叫獵場。”
李竺就打量着傅展可能是想在這裏打個電話,畢竟他們住的酒店也是安傑羅安排,車子沒問題,坐在裏面的時候可以說些心底話,因為盜火者只起到居中介紹的作用,車子是他們自己挑的,很明顯,車廠老板和盜火者也是素不相識,但房間就不一樣了,安傑羅有充足的時間過來動點手腳,考慮到他們的反竊聽儀器是從施密特那裏拿的,他當然也知道該怎麽避過儀器的耳目。
不過,坐下來已經十幾分鐘了,傅展還只是在欣賞景色,“通常情況下,我對這種歐式花園興趣不大,不過波波利花園是個例外,雖然他不如凡爾賽的精致,不過這裏的景色更無敵。”
他是對的,美第奇家族雖然占據這整座城市,但在財富量級上恐怕還是無法和法國王室比較,這花園的講究無法和凡爾賽比,但勝在地勢,整個皮蒂宮都建在小山坡上,這裏是佛羅倫薩的制高點,可以居高臨下地欣賞到聖母百花大教堂的全景。隔遠去看,那标志性的紅磚穹頂與三彩貼面就像是個大玩具,周圍起伏連綿的黃色住宅與天邊濃綠色的原野連成一片,有那麽一會兒,他們誰也沒說話,只是坐在柔軟的草坪上,靜靜地眺望着這幅水彩畫,翡冷翠真像是被人用油彩畫在地球上的。
“你相信安傑羅嗎。”最終還是李竺打破了沉默,她沒看傅展,假體服和化妝極大地掩蓋了他的面部表情,不過她也用不着看,對傅展的情緒,她已隐隐有所感覺。昨晚到現在,他恐怕一直都沒能下定決心,反常地煩躁與猶豫。“我覺得,他說的是實話。”
“是實話,但也仿佛是夢呓一般可笑。”傅展心不在焉地說,“倒不是說他們做不到,或者心不誠,不過這種政治訴求首先是建立在一個前提上——大部分人都是善良、誠實的好市民,無法忍受人與人之間的剝削。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吸引到足夠的支持者,開始真正登上舞臺,試圖去改變這世界。但這種人性本善的認識本身就帶有極強的階級色彩,這世上大多數人不善不惡,只是極為自私。”
“你對人性好像沒什麽正面觀點。”
“因為這是事實,世界就是這樣,你問問中國人,會不會因為三星Note裏含有瀕死童工冶煉出的钽而拒買,美國人有沒有意識到他們奢侈的生活方式需要非洲和中東連年的戰亂支撐?中東絕不能凝聚成鐵板一塊,這樣油價就會上升,美國的汽油便宜,水電便宜,冷暖氣永遠開到20℃,夏天冷冬天冒汗,走進最偏僻的加油站廁所也一樣有相對清潔的馬桶和充足的廁紙,中下層家庭照樣能在小城市有一套大House,冬天也燒得起暖氣,中國小資對此豔羨不已,大呼這是國家發達的标志,他們想要移民過去享受這種發達國家國民待遇,這時候有沒有想過非洲的種族屠殺?只要有豐富的礦産,第一世界國家就會支持各部落發起征伐,越是動亂的地區,占據礦區的勢力就有越強烈的動力賤賣資源。沒有這麽賤的資源,汽油500美元一桶,車還開得起嗎?手機和電腦還能随便買嗎?”
“你可以把非洲看成一杯美味的果汁,跨國公司和第一世界國家美滋滋地輪流吸食,至于這地方上生活的人民,沒有人關心的。盜火者以為這是因為如今的社會生态造成的,我知道他們那一套,跨國公司和政客把持了一切,民衆被愚弄——但實際是民衆樂意被愚弄,默克爾說糧價飛漲是因為印度下等人開始吃三頓飯了,你看她有沒有遭到批評?沒有人會舍得把到手的利益吐出來,他們不喜歡有人提醒他們,印度的下等人也是人。她真正開始遭到大規模抗議是從難民進入德國開始,印度人可以只吃兩頓飯,中國人可以不喝牛奶,但這些被吸血的國家難民,他們應該靜靜去死,別來妨礙他們的生活,只要不被他們知道就行了,不知道,這些事就不會存在。”
傅展一定考慮了很久,他随口說出這些話,思緒始終連貫,與其說是和李竺讨論,倒不如說是喃喃自語。
“這是個很基本的常識,而盜火者不了解這些,他們就像是——用個很中國的比喻,就像是初出茅廬的三太子,他們擁有驚人的能力,同時也驚人的幼稚,黑客能力就是他們的混天绫,也許他們只是想洗洗澡而已,這是很單純的目的,不過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帶來什麽後果,讓這樣的人摻和到國際政治裏,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所以大多數政治力量對他們保持沉默,不過,看起來……”
“看起來,已經有人和他們合作上了。”李竺幫他說完,“他們不告訴我們這東西的內容,就是因為這資料已經有了買家。”
“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認為中國也會對這份資料感興趣……”傅展低聲說,“安傑羅的态度很開放,他沒說謊,能告訴我們的他都說了。唯獨這一點是不能說的,他們一定認為我們的國籍在這件事上不可信——我們一旦知道了U盤裏裝的是什麽,就很可能會把它帶回中國。”
他們又陷入了長久的、意味深長的沉默。李竺的手指在草坪上劃來劃去,無意識地揪住草根:說謊自然不是好選擇,次選也就是保持沉默。安傑羅他們對許多事也都采取了同樣的策略,信使計劃不被接受怎麽辦?他們沒提出Plan B,如果他們半路毀約怎麽辦?這些後果都可以自己想,如果不做信使,簡單把U盤歸還,該怎麽回國就得自己想了,也不會有人為他們清檔案。半路毀約,把東西帶回中國的話……情報的詳情還未有眉目,但盜火者的能力卻已很清楚,他們會采取什麽樣的報複行動,這些他們都能想得出來。
這U盤和國際政治有關,他們從美國人手裏偷出來,背後有另一個國家撐腰——
“俄羅斯?”李竺像是自言自語。不過傅展接住了翎子。
“可能是。”他說,“但關鍵是……”
關鍵是什麽,他也沒有說,李竺偷眼看看他:傅展總是很有主意,甚至從不喜歡和人商量,頂中意保持那份神秘感。她突然發現,這會兒他也是真沒主意了,他自己下不了這決定,甚至暗自希望有人能為他決策。
她的眼神被他捉了個正着,他們倆對視了一會,誰也沒說話,卻又像是什麽都說了。李竺抿抿唇:傅展清楚地知道她看出了自己的心态,但他卻依然保持了沉默。
這就是希望有人來為他做決定了?或者他想問的是她的意見?
她又會怎麽選?開羅還是羅馬?U盤裏裝的東西很重要,關乎于軍國大事,但……這和她有什麽關系?去了開羅,也許還能回國繼續原來的生活,中途停留在羅馬,之後會怎麽樣可就真不好說了。從此再也無法随便出國,也許将身敗名裂,或者得重新換個身份,不再用李竺的名字過活……
對未知的恐懼是真實且沉重的,她也能理解傅展的心情,這并不好選,他們又不是專業人員,只是倒黴被卷入的平民 ,真要說的話,其實并不承擔這種義務——
但——
李竺忽然有點想笑:想那麽多幹嘛?傅展的猶豫是肯定的,但他難道真希望由她來為他選?她的意見什麽時候這麽重要過?
“你會舉棋不定,其實就是有傾向了。”她說,“只是想有人為你說出來而已,傅展,你不覺得,這樣做有點矯情嗎?”
這一針尖銳得有點過分,不像是李竺平時的為人,傅展微微跳了一下,先有些不快,之後又不無釋然地一笑。他是聰明的,被戳穿了就不會繼續裝傻。
“那你呢?就真的由着我鬧?”他問,像是故意在挑刺。“你不知道這麽做意味着什麽?”
“我——我什麽都好,你說要怎麽,我就跟着你,一路不都是這樣過來的?”李竺說的是心裏話,她其實現在也有些亂,去開羅去羅馬,都有誘惑力,傅展有傾向她也就樂得不去多想,只是仍隐隐不安,這決定後果太重,他們又決策得過于草率。不過,話說回來,這旅程中什麽事不是如此?從來都是性命攸關、頃刻之間。“聽你的就是了,我能有什麽主意?”
“呵,這會兒又聽話了。”
“不是說了嗎,上帝愛壞男孩。”李竺說,下了決定她也就漸漸平靜了。“你說過,我們會一起活着回去的——我當然信你。”
她轉過頭看着傅展,眼底帶了點微微的笑意,傅展望了她一會,卻像是不堪承受似的,猛地把頭扭了過去。
“好,”他站起身拍了拍褲腿,“那就走。”
“去哪裏?”
“不是說都跟着我?”
言下之意就是別多問,李竺心裏浮想聯翩:這是要找佛羅倫薩的內線了?也許他和他哥哥私下還約定了什麽後手,他打算去碰面拿點補給,還是直接把U盤在這裏轉移?
從皮蒂宮出去,他們走了大概二十分鐘,離景區越來越遠,李竺汗流浃背——如果在平時,這點路自然不算什麽,不過他們現在可是步履艱難的胖胖一族,頂着沉重的假體,步态改變了,也讓行走變得疲倦,腿腳字面意義上重得就像是灌了鉛。不過走得越遠她也就越期待:目标這麽明确,都沒認路的,難道之前已經踩過點?傅展是不是早想好了全盤計劃,只是沒能下定決心,所以不曾透露只言片語?
穿着假體走路,就像是忽然間有了軟肋,也有了盔甲,十幾斤的衣服穿在身上是什麽感覺?走到最後,李竺幾乎是在憑意志力移動,她沒提叫出租車——佛羅倫薩老城區大概只能步行,這裏街道狹小,出租車并不流行,沒有地鐵,當然公車系統亦不發達,沒點腿腳的人是不易來此旅游的。再說,傅展也許也想要掩蓋他們的行蹤……
“到了。”傅展在一間冰淇淋店跟前停住的時候,她的意識都快模糊了,只能迷迷糊糊地反應。“你要兩球還是三球?”
“兩球。”李竺說,她漸漸漸漸地清醒過來,狐疑地看着傅展排隊,選口味,然後異常正常地買單。“給。”
“這是什麽?”她拒絕相信,盯着冰淇淋球,指望從中看出什麽秘密信息。
“Gelato啊。”傅展理直氣壯地說,“吃呀。”
李竺一直努力地苦中作樂,叫自己欣賞這段負重步行,她的心态直到現在才崩。
“走兩公裏,兩公裏——你就為了帶我來吃冰淇淋?”她在禮貌的範圍內提高聲音,一邊保持微笑,不讓店員發現端倪,一邊用語調表達出不可思議、驚訝、受傷的複雜表情,“走兩公裏,路過十幾家冰淇淋店,就為了到這裏吃兩球冰淇淋?Santa Trinita不就在大教堂後面?——皮蒂宮對面就有兩家店!”
在這家小店門口排隊的顧客竊笑地望着他們,傅展仍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對呀!”
這是個簡陋的街頭小冰淇淋店,沒有餐飲區,只是在門口支了一個篷子,裏頭一圈圍着長椅,可以坐在這裏排隊等候,或是快快地把Gelato吃完。這裏的樓已開始高起來,有些居民手裏提着菜經過。李竺氣鼓鼓地坐在椅子上,根本不知道他在賣什麽關子。
“我想吃雪貝。”她純粹是鬧脾氣。
這裏的顧客多數是當地人,幾個零星游客拿着冰淇淋急匆匆地走回皮蒂宮方向,篷子裏只有他們兩個,傅展說,“你先吃一口再講。”
再好吃也不會值得走過的這段遠路,天底下什麽冰淇淋她沒吃過?李竺賭氣含大一口,她的眼睛稍微瞪大一點,不做聲了。傅展看着她笑,“值得嗎?”
仍是不值得……好吧,也許還是值得的,Godiva那種糊弄事兒的軟冰淇淋不算,Grom、La Carraia,Venchi,她吃過太多Gelato名店,不過在它之前,李竺從沒想過重巧克力能給人這樣的味覺。苦澀中醇厚的香味像是蒸發了所有的怒氣,她軟綿綿地說,“不值得……”
傅展沖她舉起勺子,像是在嘲笑她的氣虛。李竺也有點不好意思,趕緊再含一大口,她又嘗嘗另一個球,是重重重巧克力,這家光是巧克力就分了好幾個等級,它更苦,不過可可的醇香更足,後味在喉嚨後方,幾乎接近大腦的地方爆發着無上的香濃。
怒氣融化了,他們默不作聲,吃完了大半個球,嘴上糊着厚厚的冰淇淋,李竺舍不得用紙巾揩掉,抿抿唇,又用舌頭去舔。“但走這麽遠,真的就只為了吃冰淇淋啊?”
“不全是,主要是為了要你知道,有時候你得有自己的主見,只跟着我,就會這麽被我坑。”傅展說,李竺不禁對他怒目而視,他竊笑了一會,又說,“而且,這也是有必要的——以後,可能有很多時候我們得穿着假體狂奔久走,你得盡早習慣這種感覺,它會增加你生還的幾率。”
這是個有說服力的理由,李竺馴順地嗯了一聲,傅展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舔勺子,他的表情忽然有點饑餓。“而選擇走來這裏,也是有原因的。”
“什麽原因?”
“忘了?之前說到佛羅倫薩的時候,我不是和你提過這家的冰淇淋?”
他不說李竺都忘了,想到那晚迎着秋風跳舞的瘋狂,不禁一笑,“這就是你說過的那家?”
“沒錯,看櫃臺就知道好——任何一間把冰淇淋敞蓋任人挑選的店鋪口味都不會太好,雖然是不錯的廣告,不過長期和空氣接觸會影響表層的風味,所以Grom雖然是連鎖店,但依然值得一吃。而居民區裏封着蓋子的冰淇淋店,口味往往比景點附近五顏六色的雪櫃要更好。”
傅展願意的時候,可以做個極貼心又博學的導游,他頓了一下,又說,“和你說過那麽多美食,法國的米其林,北京的火燒……”
都未必有機會能去吃了,至少,把握住這個近在咫尺的冰淇淋吧。
選擇的重量,忽然沉甸甸壓在肩頭,渺茫的前程,心跳、尖叫與狂奔後口中的血腥氣,像是忽然間都湧入胃裏,李竺像是從他眼睛裏看到了一點點悲涼,她意識到傅展對未來的看法,不禁也跟着慌張起來:他們會死嗎?能活着回來嗎?真的要這樣選嗎?
這是個含糊的決策,她也不明白怎麽就做了這個選擇,此時此刻,李竺憑本能行事,甚至可以說她說的都是胡話。
“其實走走也不錯。”她說,想到什麽說什麽,“冰淇淋總是在流汗以後更好吃。”
“真的?”傅展望着她笑了。
“真的。”這也是真心話,“走得越累,感受越深——所以,多走走其實也不是壞事。”
她有點語無倫次,差點咬到舌頭。“米其林相當于吃過了,和‘歌劇院景法式精髓’也沒太大區別,但火燒是一定能吃到的——”
關鍵是要有這信念,她想說,但在傅展的眼神下又失了言語,讷讷地說不出來,傅展撐着下巴,望着她不說話,過了一會,他勾勾手指。
“你嘴唇上有沒擦掉的冰淇淋。”
他說,李竺本能地去舔,但什麽也沒舔到,傅展搖搖頭,像受不了她的愚笨,他捏着她的下巴直接親了上來。
李竺瞪大眼,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子還能讓人想親,他們可是化妝成了胖子——
思緒胡亂紛飛,像是蝴蝶一樣,這一點那一點,這是他們第一次接吻——他們做過愛,很激烈的那種,也許在之中交換過親吻,不過,這依然是他們第一次真正的接吻——
她的眼睛很快又閉了起來,盡情地回應着傅展,冰淇淋店的夥計看了,舌頭不以為然地彈動,發出‘嗒’地一聲:一對胖夫妻坐在冰淇淋店邊接吻,手裏還舉着吃到一半的殘杯,這畫面并不唯美,甚至可以說是過分油膩、觸目驚心。
對路人可能的反應,他們了然于心,不過并不介意,這隐藏的浪漫,似乎因此更加濃郁。生命在很多時刻會臻入巅峰,喋血街頭的生死瞬間、觀賞到藝術品的那一刻,美味的冰淇淋入口的那一秒——還有,在人海中辨識出,不受外表束縛,那一刻最純粹的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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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米蘭.某處秘密辦公地點
“頭。收到了匡提科的郵件,已經轉發給你了。”
“嗯?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嗎?”
在米蘭發生的不幸事件之後,行動有了公開代號,反而日益步入正軌,行動小組可以調配從前無法染指的公共資源,系統運轉得更加正大光明,這其中也包括各部門間的資源共享。
“匡提科在深網的釣魚賬戶傳來消息——有人想要定制兩本護照,希望是美國人,一男一女,送貨點在意大利。”
“消息可靠嗎?”
“初步可靠,這是個潛伏等級很深的賬戶,在絲.路有一定名氣,經手賣出過不少真護照。”
“答應他們,把照片拿到。在棱鏡內跑一遍搜索。”
“匡提科已經做了,還不确定這兩人的身份——有一些敏感人物的長相與他們相似,未必是傅與李,不過,我們還是定位到了他們的地點。”
“他們在哪裏?”
“佛羅倫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