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佛羅倫薩(1)
第34章 佛羅倫薩(1)
意大利。佛羅倫薩。聖母百花大教堂
走到翡冷翠,就真的走進意大利的心髒了。
這座城市大概是全歐洲最浪漫典雅的古城, 它和巴黎不同——巴黎終究仍是一座現代化大都市, 就連米蘭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摩天大樓的氣味,羅馬必須建造地鐵, 這是首都尊嚴,就連那不勒斯都有完善的地鐵系統,但佛羅倫薩仍保留着中世紀格局,鐵路和上下水措施、電梯、框架結構, 是翡冷翠人僅有的妥協,城市格局卻依舊固執地從未改變。
《刺客信條》完全可以到這裏出外景, 佛羅倫薩還和一千年以前一樣, 擁有亂如蜘蛛網的小巷, 各色人等在其中進進出出, 其中不乏形跡可疑之徒, 數百年以來,這裏最高的建築始終都是聖母百花大教堂——如果說這世上有什麽教堂能比米蘭大教堂更魔幻, 那就非這座教堂莫屬了。對于千年來在這座城市進進出出的所有居民來說, 有一種情緒橫跨了時空,為他們所共享,那就是看到聖母百花大教堂時的驚豔之情。
‘在整個托斯卡納大區都能看到我們的紅穹頂!’——當它落成時,佛羅倫薩市民如此歡呼, 聖母百花大教堂是文藝複興的精粹所在, 它和羅馬近在咫尺, 卻大膽地采用了被教廷斥為異端的集中式平面與大穹頂, 它的建築色彩柔和明媚、浪漫多情,富有幾何學美感,甚至要比米蘭大教堂更時尚,更世俗也更熱鬧。這座教堂本身就是文藝複興的代表——相信人的力量,它的穹頂在當時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美第奇家族大膽地信任了一名天才設計師,他在腦中完成構建,沒有設計圖,全憑天賦計算。創造性地用紅磚取代大理石,由下而上堆砌成頂。這就是文藝複興,讓信仰由神回到人自身締造的奇跡。這就是聖母百花大教堂,它的美誠然可以說是奇跡。
“這城市有烏菲齊美術館,有瓦薩裏長廊,有皮蒂宮,《春》與《維納斯的誕生》就藏在這裏,大衛、聖洛倫佐教堂的新聖器室群雕——但我們提到翡冷翠還是先說聖母百花大教堂,我覺得它是翡冷翠的靈魂,凝聚了這城市的氣質。”
很少有人能拍到聖母百花大教堂的全景,因為城市并未留出足夠的廣場景深,它擠擠挨挨地建在一片民居裏。周圍什麽時候都擠滿了人,這裏比米蘭大教堂更熱鬧,随時有人從一條巷子裏走出來。擡着頭,把頭越擡越高,幾乎要仰面摔倒地去看大教堂的尖塔。人們在這裏逗留、挨擠,踩着肮髒的地面,這裏有一股刺鼻的馬屎味兒——和時代廣場一樣,有人在這附近運營馬車,馬糞兜的香氛蔓延開來,這就更有中世紀味兒了。
一對白人夫婦就正安詳地在大教堂邊上漫步,他們穿着保守,妻子用頭巾包住臉,丈夫帶着紳士的圓邊帽,邊走邊輕聲交談,讓人望着發出會心一笑,“甚至也許這是整個意大利的氣質。”
“什麽氣質?”
“華美但陳舊。”傅展說,他說着一口道地的美式英文,李竺在口音模仿上真不如他有天賦。“一樣有厚重的歷史,但在巴黎你不會有這樣的感覺,歷史只是巴黎的一部分,但卻幾乎是佛羅倫薩的全部——這裏的人好像還活在歷史裏,過去給了佛羅倫薩活躍的旅游經濟,但卻也成為他們的重擔。固然每個旅游國家都是如此,不過,意大利給我的感覺最重。古色古香對旅游者來說自然是恩賜,但對居民而言,也意味着缺乏旅游之外的經濟增長點,還有生活上的極度不便。”
“小清新會恨死你的,怎麽敢講這種城市風貌的壞話。”李竺不禁一笑,傅展其實是個很有趣的旅伴。他們正穿着悶熱的假體服,在危機四伏的公共場合閑逛着等人,随時都可能被程序識別,但傅展就是有本事把純粹打發時間的閑聊變得有意思。
“但整個佛羅倫薩的常住民确實只有44萬,還不如中國一個縣城人多。”傅展說,“人這麽少,除了旅游業和農業以外什麽都發展不起來。這裏永遠也不會建地鐵,不會有大規模商圈,游客們一生中都想來佛羅倫薩,可來一次就夠了,真正在這裏住一輩子會是什麽感覺?”
“也許他們甘之如饴——就像是那些文章裏說的,歐洲人都活得滲入骨髓的優雅。”
“滲入骨髓的除了優雅,還有夏天的空調和冬天的暖氣。”傅展笑了笑,“不過,當然,這不妨礙我欣賞意大利與佛羅倫薩,對游客來說,這城市算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奇跡——它一度是世界藝術中心,然後,時間停滞了。這座城市就停留在這裏,走進它就像是走進一段過去,一段魔咒,而聖母百花大教堂就是它的縮影,它有多魔幻,佛羅倫薩甚至整個托斯卡納就和這世界有多格格不入,你幾乎可以說這裏算是歐洲的藏寶室,是被封存時空之外的桃花源。”
确實,聖母百花大教堂就矗立在天際線裏,他們剛從它身側經過,有它在,城景的确都顯得魔幻,這座由三彩大理石拼建而成的教堂花紋绮麗,奔放的配色幾乎有異教風采,偏偏來了個紅頂蓋,它就這樣擠擠挨挨地矗立在一片民居裏,佛羅倫薩的建築幾乎全用同樣的黃屋頂。仔細看,它的立面一樣裝飾精致,但夜景更美,傅展站住腳,和她一起擡頭眺望高聳的彩色鐘塔,“到夜間在射燈的照耀下會更美,根本不屬于這世界,就像是來自異空間的投影。到歐洲,你會覺得有時候美的确可以凝固在這裏,任何人,哪怕是最無知的凡夫俗子都可以感知。它會吸住你的目光,讓你放慢腳步,情不自禁地流連——這就是藝術的力量。”
Advertisement
在被逃亡的時候還要談藝術?這不可救藥的浪漫好像是俄國人的專利,但李竺居然能理解到傅展的心情,越是危險,人對美就越敏銳,興趣也越濃厚。藝術品與游走在生死邊緣的喋血生涯有個共同點,生命仿佛都在此時臻入濃厚的至境。日常生活的雞毛蒜皮種種繁瑣,在這樣的精粹之前不過是過眼雲煙。
這就是傅展喜歡藝術的原因吧,不論是什麽形式,他總是不甘于平凡,收集不了藝術品,他就轉而收集藝術家。李竺想到喬韻,不禁微微一笑。傅展看過來,“笑什麽?”
“我在笑你運氣不好。”她說,沒多解釋,但他居然完全懂了,還有些不以為然地說,“這種事總不會很容易的。”
或者也因為他不夠有熱情吧,以他所掌握的能力,要毀掉秦巍其實也并非難事,但傅展終究仍遵守了游戲規則。這是因為他不過是在打發時間,還是因為他內心深處終究還有些被斥為庸俗的良知?
直到凝視被他抓包,李竺才發現自己又一次琢磨上傅展了,她忽然有點警覺,搖搖頭甩掉不該有的興趣:兩個人一起逃亡,當然想要加深對同伴的了解,有點異樣也在情理之中,不過——
這是一種有點不妙的感覺,就像是少年時偷偷抽煙,明知不該,但卻很難忍住誘惑,尼古丁不是好東西,但這麽多人上瘾總有原因。李竺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樣,她很費力才把自己從那種探究的情緒中拔出來。
“但我沒想到你對古典藝術也這麽有興趣。”她換了個話題,“《春》?《維納斯的誕生》?”
傅展今天的确有些反常,不但對城市氣質指指點點,大肆頌揚聖母百花大教堂,抛出藝術品和傳世追求的理論,還和她一起扳着手指數,“《三博士朝拜》、《三王禮拜》、《金絲雀的聖母》——”
“別忘了波提切利的老師,我是利比的粉絲,我家有他的《聖母與聖子》摹品,德國一個什麽組合仿制的,這幾年他們超有名。”
傅展嘆了口氣,“波斯恩兄弟,這幾年紅得不行,有人還想找他們仿《創世紀》——我介紹給了喬韻,之後就很難拿到他們的檔期,現在知道原因了。”
他把心愛的仿畫大師介紹給喬韻,結果喬韻轉頭就告訴秦巍,這是有點俏媚眼抛給瞎子看的感覺,只是這無奈中多少還有點寵愛,李竺看着又笑了,她最好傅展多說說喬韻的好,多讓她看得清楚一些——女人是這樣,比起男人的壞,他對另一個女人的好更能讓她們清醒。
但傅展沒有再說喬韻,只是随便提了一句,就像是談論那些沒能拿到的摹品,他說到喬韻和這些藝術品的口吻很像,競拍失敗也不會沮喪太久,這種事總不會很容易的。他還在數佛羅倫薩的藝術品。“大衛、八角禮拜堂的青銅門,整個聖洛倫佐教堂,米開朗基羅一輩子都在給美第奇家族幹活,他成就最高的雕塑也永遠留給了美第奇——家族墓地群雕,皮蒂宮和烏菲齊美術館本身就是藝術品,烏菲齊裏的檀木房間,鏈接兩座宮殿的瓦薩裏走廊……”
他停了下來,忽然嘆了口氣,“佛羅倫薩的過去數之不盡,現在卻乏善可陳,這座城市沒有未來,它是一座U型城市,未來也在向着文藝複興無限地延伸。”
李竺不否認他說得對,不過她不知道傅展為什麽這樣感慨。“這并不是城市的錯,它只是——”
她頓了一下,傅展這樣說起她才發覺,為什麽來過歐洲這麽多次,她卻始終沒有心醉神迷地禮贊它。“整個歐洲都給人以這樣的感覺——程度有輕有重,不過,的确讓人感覺到暮氣沉沉,最明顯是威尼斯——也許是因為它最臭。”
這不是游客人數能改變的氣質,這種腐爛中的味道也并非單純的牲畜糞尿(即使各個城市集齊不同的臭味也算是讓人心服口服),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從街頭雲集的流民,年代久遠的建築和人們的話題中絲絲透出。所有人都在談論歐洲的過去,但很少有人關心它的将來,歐洲什麽都有,但唯獨很少有對明天的憧憬,沒有對未來的好奇。佛羅倫薩無非也只是歐洲的一部分,它又何能逃離這種大勢。
“這确實不是城市的錯,”傅展說,他越來越煩亂了,似乎已深陷進自己的思緒裏,“整個佛羅倫薩只有44萬人,這麽少的人口是發展不起來的。人民連孩子都不肯生,年輕人越來越少,未來也就越來越黯淡——每個人都可以決定國家的未來是什麽樣子,至少是決定那麽一絲,歐洲的難民亂象是所有人共同決策的結果,正是那些所有不肯生小孩的人敞開了引入低質量移民的大門。”
這整個話題完全跑偏了,但李竺沒說話,她隐約猜到了傅展正在煩擾什麽,也因為這猜測屏住了呼吸。——每個人都可以決定國家的未來是什麽樣,這不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些話她從來只當假大空的套話來聽,她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要面臨類似的選擇。
不過還沒到那個點,也許只是杞人憂天。也許——他們是想要在佛羅倫薩拿走U盤,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他們沒有任何選擇,沒有密碼,U盤對他們來說毫無作用。如果施密特提出的交換條件是掩護他們安全回國,她和傅展只能答應,不存在第二個選擇。
不該問,就不該去選,多想一點,未來就更危險一層,他們能像現在這樣坐在陽光底下吃冰淇淋談藝術,正是因為施密特的掩護,離開這層掩護他們就依然同赤。裸的嬰兒一樣危險。
但李竺禁不住依然問,“你想怎麽辦,你怎麽想?”
她緊張起來,不斷地舔着唇,猜測着傅展可能的選擇:對U盤的歸宿他們一直沒有立場,之前想要探明內容物,說白了也就是想多争取些祖國的援助。現在也許物歸原主是更好的選擇,最有利于他們的選擇。另一種可能相形之下更加愚蠢——至少對傅展來說是如此,他又不是特勤,就算把U盤還回去,他們也理直氣壯,對任何人都有得交代——
傅展在思忖,在煩擾,他甚至沒對李竺看穿掙紮的悟性有什麽反應。李竺拿起水喝了幾口,她有點不耐——并非是脫離傅展她無法去選,而是她指望由傅展表态,這樣她就可以不用去想。
“什麽怎麽辦?”
在傅展回答的前一秒,有個人樂呵呵地坐到他們對面,“終于見面了——久仰大名,我可是你們的粉絲。”
兩個中國人頓時交換了一個眼色,恢複到臨戰狀态,打量起了這名矮小的意大利青年。
對方似乎對他們的戒備并不在意,他亮出一口白牙,主動伸出手,用不怎麽标準的英文說。“安傑羅。魯索,你們可以叫我安吉,這是我的真名。”
#
夕陽西下。但大教堂周圍依然人聲鼎沸,四周的巷子裏,各種餐館不失時機地派出侍應生出門拉客,名聲在外的好館子矜持高傲,門面幽深狹小,意大利人和法國人一樣,總是對美食藏藏掖掖,不願和外國人分享。在他們心裏,游客就該被那些壞同行坑。大理石下的射燈亮起來了,在夜光裏,聖母百花大教堂是黑白色的,它看起來的确更如夢似幻,與凡間格格不入。在它周圍,上千杯各式各樣的冰淇淋、數百份牛排、成千把意大利長面正在被吃掉,游客們聚在一起飲酒作樂,歡聲笑語,托斯卡納的紅酒确實沒得說。
“我從沒喝過酒,但他們說這裏的Chianti不容錯過——這是錫耶納引以為傲的黑公雞,也許你們——”安傑羅放棄了,“算了算了,還是氣泡水就好。”
但他還是加點了不少前菜,以示東道主的熱情,又興致勃勃地向他們打聽米蘭的細節,“我不清楚,我們沒看到視頻,施密特引導你們走的盲區。”
“施密特為什麽沒來?”
“他已經回家了,我恐怕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很戀家。”安傑羅居然還有點害羞,他摸了摸鼻子,“不喜歡出遠門。”
李竺和這組織接觸過兩次,兩個人都讓她有種奇怪的感覺——雷頓他們是那種典型的特工,在他們身上你會覺得任何匪夷所思的事都很正常,但施密特和安傑羅——他們太日常了,仿佛就是那個說話你永遠也聽不懂的IT部員工。這種人和秘密行動、陰謀暗殺扯上關系,會讓人有種世界觀垮塌的不真實感。他們怎麽去應對雷頓那種人?一旦身份暴。露,恐怕走不過一回合。
但他們确實很厲害,沒有施密特,他們現在還困在米蘭。他們開的車,用的現金都是他們搞到的,這幫黑客在網上有多無所不能,現實中就有多稚嫩腼腆。安傑羅一直勸他們多吃些,“你們辛苦了,需要多補充體力。”
他很熱情地請教他們是怎麽跳火車的。“得承認這是妙招,發現你們跳車的時候施密特都快瘋了。我們一直到米蘭才重新找到你們——還得感謝我們在棱鏡的內線。不是他開了後門,我們可沒那麽容易黑進系統。”
居然就這樣把內線給賣了……
李竺猜他不超過20歲,他看起來出奇稚嫩,哈米德般的年輕。
她試着問了一下,安傑羅今年23歲——很好,比她想得老一點,但也非常有限。現在的黑客組織都是這樣,容許自己的組員在外面随随便便把機密亂說的嗎?
“現在的黑客組織都是這樣,容許自己的組員在外面随随便便把機密亂說的嗎?”
——一模一樣的吐槽,她只是想,但傅展卻直接說了。他今晚似乎比平時躁一點,安傑羅沒察覺,因為他依然彬彬有禮,挂着微笑,但李竺卻隐隐有所感覺,甚至心有戚戚焉,她握住傅展的手,用力捏了一下。
“噢,”安傑羅果然什麽也沒感覺到,他依然快活,“當然不是随便亂說——首先得向你們道個歉,這是施密特說的,在東方快車上的會面不愉快,這和他本人的意願無關,是理事會的決定。請你們諒解,風險實在太高,我們不可能‘随随便便把機密到處亂說’。”
他做了個引號手勢,傅展捧場地露出微笑,至少在表面上放松了肩膀,李竺倒是比之前更緊張:時間比東方快車寬裕點,但依然不多,戲肉要來了。“在米蘭之後,你們改變了看法,是嗎?”
“在巴黎之後我們就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安傑羅說,他誠懇地把手放到桌上,身子前傾,他長得不怎麽好看,但臉上充滿熱誠,這是很動人的。“可以說我們之前處在典型的囚徒困境裏——但我們并非囚徒,囚徒是絕對自私的,我們卻可以合作。在東方快車上,我們的表現不夠好,現在,我們願意先付出信任。我想,David、Bambi,你們也看到了我們釋放出的誠意。”
他掏出一張ID給他們看,證件看着很真,安傑羅的确是他的真名,至少的确是ID上和照片配套的名字。
“調整過态度後,你們的表現的确可圈可點。”傅展同意,“也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你們想要什麽。”
“依然不變,我們想要你們将U盤送到安全屋。這本來也就是我們打算在巴黎做的,找個專業人士送到真正的安全島。”安傑羅說,“只是現在我們發現,比起深網上能找到的那些所謂‘專業人士’,你們更專業、更可靠也更安全。在深網找人,有些不可測的風險,你永遠也不知道和你交談的是不是FBI。”
而他們也證明了自己的身份與能力——絕非政府人士,能力卻甚至有所趕超。他們的想法是合理的,“不過我看不出我們為什麽要配合。”
“我們有開價,可以掩護你們回到中國,并且将這件事一筆勾銷。”安傑羅立刻說,他直視他們倆,眼神傳達着說服力。“這是唯獨我們才有能力做出的承諾,而且我們也有足夠的動力履約——你們見過我和施密特,知道我的真名與長相,如果拒絕踐諾,這件事永遠沒完,也就等于我和你們一樣永遠都活在危險中。”
“你們可以選擇滅口。”
“滅口你們兩個?”安傑羅失笑,“如果能找到這樣的打手,我們就不會找你們送貨了。守諾、誠實、善良是聰明人的選擇,David,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的。”
這句話不知怎麽觸動了傅展,他抿了一下唇,瞳色比之前深。李竺在他說話以前按住他的手。
“聽起來挺誘惑的。”她不動聲色地說,“但用你來擔保還不太夠。”
“你要怎麽才夠?”
“兩個換兩個——我們的生平履歷已經被摸得底掉了,公平起見,你和施密特的詳細資料是否也應該慷慨分享?一張ID可換不來信任。”李竺眯起眼增強壓迫感,“不要試圖說謊,我們會知道的。”
“不會說謊。”安傑羅立刻說,“施密特——就叫施密特,施密特。古登博格,他的詳細資料——”
他側耳聆聽了一下,“稍後就可以發給你們,至于我的我可以現在說。”
“真名出任務?”李竺有點吃驚。
“沒辦法。”安傑羅有點臉紅,“叫他假名反應不過來……我們出了家門什麽事都做不好,這也是需要你們的原因。”
……說得過去,想起施密特的表現,李竺抽抽嘴角,他算是運氣好。“你們想要我們送貨去哪?”
“開羅。”安傑羅縮了縮脖子。
“開羅?!”
“你們就沒有近一點的安全屋嗎?”
她和傅展同時開口,都提高了音調——原本以為最多是羅馬,或者日內瓦、蘇黎世,最多最多斯德哥爾摩,但——開羅?!
安傑羅嘆了口氣。
“我們說的安全屋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那種,不是給你個屋子,你可以進去生活,沒人會發現就叫安全屋了。”他顯得有點難過,真誠的那種。“對我們來說,真正的安全屋是你可以放心上網,不用擔心被追蹤IP地址的地方——就像是《諜影重重5》裏的那個超級大網吧,當然沒那麽大,設備也沒那麽老。”
“曾經整個歐洲都遍布這樣的聖地,但随着時間過去,這些點越來越少,在你們看不到的地方,另一場戰争如火如荼,絕不比你們在巴黎和米蘭進行的那些平淡多少。這個U盤是定制品,它裝着的數據高達3T,這麽大的數據包,包含着無數敏感的MD5值,不可勝數的爬蟲在網絡上瘋狂地嗅探着它們的蹤跡,要在公用網絡匿名安全傳遞到某個特定的數據庫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我們可以保證短時間的通信安全,但這麽長的時間,不留任何足跡的穩定傳輸——依然要冒極大的風險。這份數據,對任何服務器來說,都像是火苗一樣危險。我的電腦就在佛羅倫薩的一角,但我甚至沒帶出來,美國人正在發瘋地攻陷我們的防火牆,也許我明天就會被發現——最好別保存這麽危險的數據,那還能增加我的生還幾率。”
這只是花言巧語,回避的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李竺捏了下傅展的手,傅展回捏一下——他也想到了:安傑羅不敢冒險叫他們把U盤交給他單獨處理,他掂量着多數會被拒絕,只能破壞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微薄信任,所以就幹脆不費這個事。另外,這也說明他不願當着他們的面為U盤解密,不想讓他們知道密碼,依然不想讓他們知道U盤裏是什麽,這也說明密碼并不困難,掃一眼輸入過程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唾手可及……
“巴黎曾有個安全屋,但在歌劇院事件中被攻破了。”安傑羅的難過有原因了。“幾個蒙面人就這樣揮着槍沖進來,他們沒殺人——也許是不願在新聞上行出現,扯出疑點,給別人過多的聯想。但我的好幾個朋友都被毒打,而且服務器全完了——全被搶走了。整個歐洲的安全屋現在都在風雨飄搖之中。距離我們最近的洲外傳輸點在開羅,那是個新開設的點,不在服務器的儲存列表裏,相對最為安全。”
“聽說過那個笑話嗎?滿載着硬盤,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的貨車網速是多少?”傅展說,對安傑羅的解釋,他不予置評,“現在,我們就是那輛貨車。”
“你們就是那輛貨車。”安傑羅被逗樂了,這種Geek的內部笑話真是一逗一個準,“把你們送到開羅,對我們來說是可以實現的,我們能在深網買到護照,在海關做手腳,把你們送上飛機。只要到了開羅把文件傳走,你們就安全了——U盤一兌現,大人物也就失去和你們做對的動機,他們自然會轉而去尋求新局面下的最優解,政治動物當然不會為了私憤繼續下追殺令。”
“如今的行動在表面上不存在任何文件,追殺告一段落後,大人物會掃除表層足跡,我們會确保這些清潔工作完美進行,删除那些私底下的備忘錄,清空備份檔案,确保此事在系統內不留任何痕跡。除了和你們有過直接接觸的有限幾個人,沒人會知道曾發生這樣的事——而這些追你們的美國人難道不知道你們的厲害嗎?米蘭的慘案難道不觸目驚心嗎?沒了上頭的壓力,他們為什麽還會追着你們不放?嫌命太長?”
他的邏輯是荒謬的,仿佛在暗示情報系統內部的官僚與麻木同其餘機構也沒什麽不同——但并不可笑,因為現實很可能,或者說百分之百正是如此荒謬。被随意逗笑的青澀與此時的自信形成鮮明對比,在這一刻,侃侃而談的安傑羅的确有了傳奇黑客的風采,他有點遺憾地說,“所以,雖然有點不忍心——但米蘭的三個探員必須死,越慘越好,只有這樣,一切了結以後,才不會有所謂的戰友腦子一熱跑來尋仇。這是個操蛋的世界,只有你足夠壞,才不會有人來欺負你。”
這一點李竺倒也贊同,她喃喃地說,“上帝愛壞小孩。”
上帝的确愛壞小孩,對美國人來說,安傑羅和他的同伴們就很壞,所以他露出有點得意的笑容,但也不免羞澀,期待地看着李竺,像是在等着她的決定。他本能地回避了傅展,應當還是有點怕他。
李竺也樂于做好警察,她沉吟了一下,微笑起來,“不得不承認,這計劃我挑不出什麽毛病,從各方面而言它都無懈可擊。”
氣氛頓時松弛下來,她語氣中透出的親近讓安傑羅很高興,借着這勢頭,李竺說,“但我還有個問題——”
既然現在大家已經彼此信任,她也就很随意地說,“我想知道U盤裏裝的是什麽東西。”
這是個重要的問題,所以她用仿佛這不重要的語氣來問,唇邊笑意未歇,肩膀松弛,在她掌心下,傅展手背肌肉隐隐抽緊,但表面上他也沒有任何異狀,他們倆笑盈盈地注視着安傑羅,等待着他的回答。
——有一點,這個壞小孩說得沒錯,他并不擅長說謊,即使擅長,這世上也不會有任何謊言能逃過這對搭檔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