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羅馬(2)
第44章 羅馬(2)
意大利羅馬萬神殿
一出了梵蒂岡, 羅馬就多少顯得有些尴尬起來了——這城市畢竟是意大利的首都, 現代化在所難免,可為了保證聖彼得大教堂是城內最高的建築, 整個羅馬都不見高樓大廈, 幾層高的小樓和古羅馬鬥獸場尴尴尬尬地擠在一起,彼此都不醜,只是很不配搭。意大利的所有城市似乎都停留在六十年代,建築物也算風韻十足, 找準角度的話照片會很好看。遺憾的是角度經常找不準, 這主要是因為鏡頭裏的游客永遠都是那麽多。
現在, 又多了難民, 不知出于什麽考慮, 羅馬市政府把難民營建在了景點邊上。就在萬神殿附近,納沃納廣場不遠,距離四河噴泉與莫羅噴泉步行不過十分鐘, 鐵絲網和大片大片的塑料搭板圍出了另一個世界,普通市民絕不會涉足此地, 家就在附近的人們自認倒黴,被迫承受陡然上升的犯罪率,這裏的房價應聲而落,警察也很少走進來維持秩序。就在2000年的文化瑰寶邊上,這裏是另一個少有人關注的世界,他們說的是另一種語言,吃的是另一種食物, 管着他們的并不是意大利政府,而是背景暧昧的基金會,整個意大利難民營的流動速度很快,人們來了又走——有時候還會再回來,他們來自敘利亞、也門,大體來說,全是中東那場戰争的受害者,或者至少在官員們盤問時是如此。
難民營裏的味道一定不會太好,傳說德國人給難民提供成套公寓,不過至少在這兒,廁所和浴室都需要公用,還老壞。人們住得也很随便,新來的難民只能睡在帳篷裏,那些用三合板随便搭出來的小房子,專屬于年輕力壯的男子,或是整個家族偷渡過來的大團夥——這兒的秩序大概就和所有蒙昧時期的社會差不多,力大稱王,人們憑着口音和部族各自抱團互相傾軋,各自的團夥內也存在鮮明的等級制度。唯獨好的一點是這兒不會出現流血沖突:真正有這個膽量的人都出去了,他們晚上就睡在特米尼火車站外頭,那裏是原來是一群群黑人的地盤,還有意大利本地的Homeless,一年以前,一個流浪漢還能占據一格,用紙箱給自己搭建個容身處,現在那一帶已經擁擠得像是大通鋪,一到晚上就有成排人整齊地躺在一起,活像個男子宿舍。
他們白天在幹什麽,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沒人大聲抱怨,這屬于政治不正确,在知識分子較多的大學,會讓你受到同學的鄙視。
男子宿舍,這詞也适用于難民營,這裏的男女比例高達9:1,大部分婦女兒童都受不了漫長又艱苦的海上逃亡,能活下來的更多是年輕力壯的男性,這也讓娈童行為(即使孩子也一樣少)與同性間的性欺淩異常普遍。當然,更直觀的結果是,難民營外,流莺的數目顯著增加,難民總是有些手段搞錢的,除了食物,他們也能領到些生活補貼,自己那一份當然不夠——但可以去搶別人的。
難民營內僅有的女性往往有家人庇護,若沒有,生活得就要異常小心,她們住在帳篷區一角,繳納大量保護費,除了領食物以外,基本閉門不出,長相通常也很平常。“我們靠運氣來到這裏,用光了一輩子的運氣,現在得格外小心。”
在充滿異味的帳篷裏,法蒂瑪對兩個新來的女夥伴說,她的英語不怎麽好,臉上也顯得憂愁,據她自我介紹,她是大學教授的女兒,曾被帶往國外度假,因此會說英語。不過,現在她孤身一人在此,她的家人都發生了什麽事,她沒有說。
“這裏沒人會來,住在這裏的人都太老了,又醜,而且很臭,他們昨天剛來要過錢,今天不會來了。”法蒂瑪總是有些焦慮,不斷在張望外頭的動靜,“但也說不準,有時住在西北角的胡尼兄弟會來這裏,我們沒有錢了,就被打一頓出氣。”
她掀開衣服給他們看了傷口,青紫一片,這是十天前被打的,法蒂瑪白天會和同伴一起去羅馬鬥獸場要錢,有時候也要點吃的,難民營的食物發放得斷斷續續,也會被搶走,在意大利她的日子過得比以前好,吃總還是能吃飽。在敘利亞,她逃出來以前已經有三個月沒有好好吃飯了,在她原本住的那個名字複雜的村莊,有錢也買不到食物,還不如千金一擲,買個逃往天堂的機會。
她沒問傅展和李竺是哪國人,為什麽會進難民營藏身,又是怎麽把自己塗成中東人蜜色的皮膚,甚至還領到兩份補給糧的。收了他們的十歐元,法蒂瑪就慷慨地租出了鄰居的兩個帳篷。昨天那兒原本的住戶去德國了,帳篷還空着,難民營的管理也相當混亂,法蒂瑪告訴工作人員有人從巴黎被送回這裏,工作人員深信不疑——“他們不是很能認人,外國人看起來都長得差不多。”
意大利人能辦出這樣的事,傅展和李竺一點都不懷疑,他們去領飯的時候就有所感覺。雖然經過化妝,但本民族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們不對,不過工作人員根本沒看出不妥,随便瞥了一眼就把一份晚餐遞了過來。
味道還不錯,是帕尼尼三明治,甚至還散發着熱氣,意餐總的來說味道比法餐更靠近國人口味,夾料裏居然還有一片風味十足的薩拉米香腸,只是在逼人的臭氣下顯得有些減色。不過李竺的鼻子這段時間已經飽經歷練,她面無表情地把帕尼尼吞完,伸展了一下身子,想要離開那塊味道極其豐富的床墊,“我們能不能去外頭坐——至少那裏的臭味……層次能簡單點。”
“這可能是原住戶的一種策略。”傅展看着好像還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李竺知道他其實有點潔癖,他掀開帳篷一角,讓風吹進來,這能好一點。“挺明智的,能敗壞強奸犯的胃口,否則這塊墊子上可能會發生一些比味道更惡心的事情。”
他們的聲音稍大了點,立刻引來法蒂瑪的噓聲,老婦人坐在帳篷外,從一個鐵桶裏燒出火來烤手,意大利這個季節已經有些冷了,帳篷裏陰寒刺骨,到了晚上,難民營裏處處都是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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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聲點。”她說英語音量也很輕,“即使是意大利語都會引來注意。”
在難民營裏,任何敘利亞阿拉伯語以外的語言都會惹來層次不齊的歧視,別國的阿拉伯方言意味着不是自己人,意大利語說明此人已經多少融入了當地社會,需要被狠狠打擊才不會忘本,至于英語,那更危險,在敘利亞還太平的時候,英語也許是某程度的特權語言,但現在它只能帶來仇恨——還好,大部分人甚至無法分辨中文,只要說得輕點兒,就連法蒂瑪也是一臉木然,并不會制止他們私下交談。
“你打算什麽時候給盜火者打電話?”李竺在很艱苦的地方待過,但難民營還是讓她渾身不舒服。米開朗基羅的畫作似乎有部分已在羅馬實現,難民營和《最後的審判》裏魔鬼世界的景象有共同之處——那句話怎麽說來着?地獄空空如也,惡魔都在此處。是否都在此處她不知道,不過《最後的審判》裏,描繪天堂的部分總是沒有描繪地獄的可信。“真能在羅馬把密碼騙到嗎?”
“騙不到就只能去開羅了。”這問題傅展也不可能給出絕對的答案,他們的行動現在只能拟定模糊的方案,具體該怎麽實行主要看美國人打算怎麽對付他們。“沒有密碼,這U盤毫無作用,就這樣交上去,更大可能是束之高閣——這也就意味着美國佬達成自己的目的,不付出任何政治代價就把U盤消聲了,你願意嗎?”
李竺微微一怔:她本以為傅展會在梵蒂岡先轉移走U盤,那瞬間伸進口袋的手,不但攜帶了另一份寄存條,而且也送走了U盤。這樣他們在開羅騙到密碼後,傅展可以直接把密碼回傳給後勤人員,這比他們把U盤帶去開羅要更保險。
傅展不說,她也沒想到U盤交上去後怎麽處置就由不得他們自己了,更沒想到,除了單純的愛國心(她簡直羞于承認這是她想把U盤傳遞給自己人的理由)以外,傅展還如此積極地想要報複美國人。她雖然飽經追殺,但卻也從未想過自己能報複到主使者——她的心氣真沒傅展這麽高。
“那你的意思是,次選是按盜火者的計劃行事,如果實在拿不到密碼,就把U盤裏的資料傳上開羅的安全屋?”
“我的意思是,我們要拿到密碼以後,再脫身把U盤送回大使館。”傅展的語氣好像在說他不接受第二種可能,這就是事情将要進展的方向。李竺抿了一下嘴,想要提出異議,又吞了下去:的确,不管是為了什麽,不拿到密碼,U盤就失去了意義。不管是愛國也好,想要報複也好,他們現在的短期目标至少都很一致。
但她确實沒想到,傅展選擇騙到密碼,把U盤送往大使館的理由,竟和她想得不一樣,在佛羅倫薩,有那麽一小會兒她覺得——
她和傅展的關系總是在迅速地變化,就像是兩個在彈珠機裏彈來彈去的圓球,軌跡時而交錯,時而又天南海北,有時候李竺總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傅展的本質,但下一秒她又感到自己很難理解這個莫測的男人。他寧可和盜火者決裂也要把U盤拿回來,真的只是為了把報複美國佬的主動權握在手心?在佛羅倫薩或者在這,總有一刻是沒說實話吧。
“你哥哥現在是不是很生氣?”她換了個話題,不再多問了,電話何時打,傅展自有分寸。“白準備了一套房子——這間房子一定是很安全的了,和巴黎的沒法比。”
“他犯不着,我是不會去住,但也給他帶了個更有價值的住客。”傅展笑了一下。李竺過了幾秒恍然大悟。“你是說,H?——那這可真是份大禮。”
他們是知道H準備在哪裏做他的整容手術的,因為後者很熱情地邀約他們一道進行,并為醫生的技術打包票。H犯不着在這點上說謊,他們倆都放了他,自然也不會回去捉拿,更無從告密。不過對有其餘目的的組織來說那就不一樣了,H現在正缺個栖身地,如果他也情願的話,這是一拍即合的好買賣,如果他不願意……那也有得是辦法讓他願意,不論如何,他都沒機會把‘傅展李竺可能并不是簡單游客’的猜想傳回去,李竺也不用擔心他會反水回原來的陣營。這的确是上算多贏的買賣,忽然間李竺又不确定,傅展特意跑到難民營藏身,把安全屋空出來,是不是就是為了給他哥哥送上這份禮物,抓住這個剛背叛了組織,正不知何去何從,又掌握了許多核心機密的特工。
這男人的魅力很大一部分都來源于他的神秘,她也許在格鬥上能勝過,但布局上卻仍差了很多——也許主要就差在這份心氣兒,李竺亂七八糟地想,嘴裏随便說,“不能這樣說的,你是他弟弟,他肯定希望你能盡早安全……”
這話說得不鹹不淡,因為李竺對傅哥哥毫不了解,她說着自己也沒意思,聲音漸弱,傅展倒笑了,“你這是想安慰我?——怎麽,你心裏編排了多少我們家裏的狗血劇,嗯?”
他們的音量本來就低,為了聽見也湊得很近,傅展半壓着眼睛瞟着她,聲尾再上挑一下,簡直讓人受不了,李竺心跳有點快起來,可能因為到了羅馬,安全屋和大使館都很近的緣故,她的心就像是漂浮在團團棉花裏,左碰一下右碰一下,都是巨大的情緒,一時想到H激烈的自白,一會兒想到《最後的審判》中那張痛苦的人皮,一會兒又想到哈米德,現在,傅展的聲音又像是個鈎子,明确地把她勾到了一團新的棉花裏:補給已經買好,但場合是最不合适的,他這完全就是瞎撩——
“我安慰你?我沒找你安慰已經夠意思了好吧,”那些混亂的情緒不用去想了,她又回到現實裏,氣得猛戳傅展胸口,有點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撒嬌味道,“又帶我來這裏,這裏是什麽?萬神殿景觀野外風味Villa?怎麽不帶我吃鬥獸場意式大餐了?”
說真的,這味兒太讓人受不了,李竺寧可去街頭做流浪漢也不想待在這裏,不僅僅是因為味道,也因為一路看到的景象——他們走過這麽多地方,有很多地方比難民營更讓人絕望,比如說,那晚上的巴黎,比起那條被血肉塗滿的街道,難民營不過是一處貧民窟般的所在,甚至還充滿了笑聲,有些孩子在路中央玩耍,低矮的建築裏,一張張臉影影綽綽。和巴黎不同,難民營的絕望是骨子裏的,它的可怖存在于法蒂瑪的介紹中,就在她佝偻着身子,小心呵護着火苗的背影裏。
這是個大學教授的女兒,她在敘利亞原本過着很好的生活,法蒂瑪沒提,但李竺能看出來,她不知道哪種事實更讓人難過,是她如今的現狀,還是法蒂瑪本人的麻木。她理解為什麽有人喜歡呆在特米尼火車站,那裏的夜晚當然也不安全,但至少——充滿了活躍,那裏就連犯罪都是活躍的,不像是難民營,充斥着一股死氣沉沉的迷霧,這些人終于來到樂土,但不管拿到了多少物資,他們的生活其實也并沒有變得好一些。
“至少這裏比較暖和——”傅展開始還想為自己狡辯,但在李竺的怒目中半途而廢,說了實話,“哎呀,你也知道,得找個好時機給安傑羅打電話——”
“來這裏就能找到時機了?”李竺怎麽聽也是在胡言亂語,她戳得更用力,“嗯?就能找到時機了?你根本就是在騙我,不行,你得補償!”
“噓——”傅展還沒問她準備要什麽補償,門口就傳來了法蒂瑪長長的噓聲。随之傳來的還有成群結隊的腳步聲,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在帳篷裏就像是兩團黑色的影子。法蒂瑪也把面巾圍上,站起來迎過那群拿着手電筒的隊伍。他們開始交談,說得又長又快,李竺的手伸進懷裏去握槍:他們還沒給法蒂瑪錢,就是怕她收錢以後立刻告發,現在看來——
還好,并不是告發,說了幾句,法蒂瑪轉身走回來。
“他們讓我們一起去做晚課。”她音量又低又含混,還有點無奈,“很少見——晚課也不是這個點,不過,我們都得去,否則,就是不夠虔誠。”
她顫抖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麽可怕的後果,傅展和李竺對視一眼,跟在法蒂瑪身後鑽出帳篷,有人不懷好意地拿手電筒在他們臉上亂晃,不過很快被喝止,他們融入隊伍裏,又一道往前去叫別的人,這個隊伍很快把周邊所有住戶都席卷了進來。
——不用傅展的洞察力,也可以判斷出是有事要發生了。李竺心裏驚疑不定,傅展在她耳邊哼地冷笑了一聲,他倒不是很詫異,反而有種盡在料中的得意。
“這就是我們要來難民營的原因。”他湊在李竺耳邊說,“你就等着看好了,不但聯絡安傑羅的時機,很快就會出現,這樣一場秀,也可以說是千載難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