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羅馬(1)
第43章 羅馬(1)
梵蒂岡聖彼得大教堂
梵蒂岡, 地上的神國, 神與人模糊的交界線,這是地球上最小, 知名度又最高的國家之一, 它曾一度擴張到将羅馬也吞并在內,成為與佛羅倫薩、米蘭分庭抗禮的一大勢力。那也是美第奇、博吉諾這些名字響徹雲霄的老好年代,在那年代,贖罪券大行其道, 平民活過50歲是稀奇事, 街道上滿是污濁, 清水是稀缺資源, 人們普遍飲酒, 因為酒不那麽容易變質,也能壓下水中的銷魂味道。在那年代,神權至高無上, 是盤旋在歐洲大陸所有君主心頭的陰影。人們争論着種種荒謬的問題,聖母是否生來無罪, 還是在始孕的那瞬間得了上帝的赦免。——與此同時,教皇的私生子堂而皇之地橫行宮廷,繼承聖位,什一稅讓老百姓不堪重負,因為普遍的獵捕女巫行動,這片大陸沒了貓,鼠疫多次爆發流行, 就連教皇宗座也難逃瘟疫侵襲——
但,時間終會度過,把一切苦難淘走,留下這座世界上最大的教堂,還有博物館中盛滿了的文藝複興珍品,人們銘記着西斯廷聖堂的《創世紀》,為拉斐爾、貝尼尼心醉神迷,每年都有數百萬游客來到聖彼得大教堂,登上羅馬城的最頂端,俯瞰這座由狼喂養的兩兄弟建立起來的城市,心中卻充滿了虛無。羅馬充斥在歐洲的每個傳說裏,這座聖城曾是歐洲的中心,但時至如今,那一片片黃色屋頂連綿起伏組成的天際線卻缺乏驚喜,聖彼得大教堂壯觀的柱廊與延伸而出的大道,抹消不了它上頭的狗屎,這教堂就像是城市最後絕望的努力,它仍停留在舊日的榮光裏,但周遭的一切卻已凋敝。人們在鐘塔上方徘徊,于大殿流連,心中什麽情緒都有,唯獨未見虔誠。
“你知道紐約與羅馬的對應嗎?美國一向自诩為新羅馬共和國,認定自己繼承了羅馬共和國的精神遺産,是兩千年前那個偉大文明的傳承者。他們在城市氣質上的聯系也足夠緊密。”
聖彼得大殿裏,《聖母哀痛像》跟前圍滿了游客,相反青銅華蓋與教宗寶座前擁擠的人倒不多,傅展對李竺說,“《碟形世界》裏的安科·莫波克也在隐喻羅馬,高貴的安科,也許就是說的梵蒂岡與華盛頓,莫波克自然是肮髒的羅馬市區與紐約。所以也許你來到此地的時候會感到似曾相識,雖然難以在美國找到對應的景點,但某些時候,它傳遞給你的感覺是相似的,都是一種……”
“一種讓人顫栗的感覺?”李竺和他一樣站在角落,擡起頭和他一起眺望遠處的教宗聖座,這是全球最尊貴的椅子之一,周遭的裝飾物有大量的放射線,邊緣尖銳,貼金的裝飾中,圓形穹窗透出黃橙橙的光芒,仿佛像是一輪圓日,其下的寶座象征意義更濃,無論用任何辦法都不可能攀登上去,它被青銅襯座托舉在虛空中,尺寸大得超乎常人。這寶座華麗得讓人顫栗,讓人心生疏遠,設計之處也許就是為了讓人畏懼這無上的權力,但今時今日只能更讓人發笑,“一種虛僞、惡俗的感覺?這座教堂用盡全力,好讓自己顯得偉大又威嚴,但不知怎麽失敗得很滑稽,它越是華麗就越強調出這些矯飾之下的肮髒。”
“确實是用力過猛,牛皮吹得過大,自己又做不到,這種信仰的精粹就只剩下滑稽了。就是最虔誠的教徒也可能不會欣賞這聖座,他們指望的是寬憫,這座教堂想要的卻只有威嚴,就像是那座穹頂——也許比聖母百花大教堂更大,但卻絕不會比它更美。”
聖彼得大教堂在各個緯度而言都堪稱巨大,也的确極盡華麗,也因此絲毫不能觸動人心,貝尼尼的青銅華蓋矗立于教堂中央,傳說中聖彼得就安葬于此——這傳說,和聖母無罪始孕、耶稣複活一樣,最有教養的态度是閉口不談私人感情,轉而贊賞那精湛的技藝。
“崩壞的信仰大概就是這樣,聖彼得大殿是他們窮盡所有力量,打造出力證信仰永恒的聖地,但本身就是信仰崩壞的最佳證明。美國人也差不多,技術越來越好,系統越來越精湛,但操作系統的人不行了,美國夢唱了這麽多年,現在逐漸失落,找不到信仰,人就會變得危險,斯諾登、雷頓——現在已經沒有美國夢了,雷頓接觸到的都是他這樣的人,用盡一切努力卻還是恐慌地發現自己的階級在逐漸下沉,你要讓他為什麽犧牲?”
他們在聖彼得大殿閑逛,點評着那些精致的雕塑,從藝術品收藏的角度來說,梵蒂岡的确是文藝複興最大的寶庫,“貝尼尼還有許多作品留在羅馬,四河噴泉與破船噴泉都比這兩件大作更美更動人,但我更喜歡他的《大衛》,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固然無可挑剔,但貝尼尼的《大衛》卻更激烈——更能打動觀衆。”
偶爾也談談雷頓,就像是閑話家常一樣随便,傅展說完H又去說貝尼尼,這話卻比長篇大論更寬慰,李竺漸漸不想那麽多了,也習慣了風險在外的感覺,“我也更喜歡四河噴泉,它的象征和隐喻都很迷人——更重要的是它在羅馬,梵蒂岡的一切好像的确都過分正經。不過,米開朗基羅還是更勝過貝尼尼——米開朗基羅是不屈的,貝尼尼就不一樣了,這些其實從作品裏都能看得出來。”
傅展笑了一下,“是啊,不屈的米開朗基羅——是什麽樣的人,就會喜歡什麽樣的藝術家,這其實都沒法瞞過人的,是不是?”
他的語氣慣常是有些嘲諷的,李竺瞟瞟他:又在嘲笑她下不了手殺H。其實如果他執意要殺,她還能怎麽樣?他一直在嘲笑她的堅持,至少是對此不以為然,可她也想提醒他,他也喜歡米開朗基羅——什麽樣的人就喜歡什麽樣的藝術家,這是他自己說的。
但她終究沒說出口,只是暗自一笑,不知怎麽忽然又高興起來,抓住傅展的胳膊抱在懷裏,把頭靠上去蹭蹭。
“你瘋了?”傅展問她,但也沒把手抽走。“怕不是這幾天大喜大悲的,精神已經有點不正常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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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說什麽就随你——我因為不用僞裝高興,行不行啊?”
放過H還有一點好,他知道系統在羅馬,尤其是梵蒂岡的能力并不強。梵蒂岡當然也用電腦,也有監控,但攝像頭并不多,而且,美國是個多民族為掩飾的清教徒國家——至少上層是這樣的,基于宗教信仰的原因(很荒謬,是的,H也這麽覺得),棱鏡沒有大肆入侵梵蒂岡的電腦,搜查教皇國的隐私。所以,傅展和李竺得以不穿假體,只是稍微化化妝掩蓋膚色,就能在城國裏到處晃悠。按H的說法,這裏游人如織,凡是人流量過大的點,棱鏡的表現都不會太好。
這對小情侶在聖彼得大殿裏閑晃了一會兒,又排隊買票進梵蒂岡博物館,這裏的人就更多,地圖廊、美術館、簽名室全都擠滿了游客,人們長時間在這裏停留,喃喃低語,交換着對藝術品的感想,還有些美術生在角落裏架起了素描架,他們很小心地不妨礙到別人,但過多的游人和狹小的空間也讓這些學生沒有盧浮宮與奧賽博物館裏那麽舒适。
“抱歉。”在大名鼎鼎的簽名室——拉斐爾畫了四面牆外加天花板的那個房間,傅展差點撞翻了一個學生的畫架,他連忙一邊說對不起一邊幫他撿東西,李竺也跟着蹲下身,不過他們湊得很近,她也只能聽到只言片語飛快流瀉,幾乎就像是幻覺。
“美國……CIA……歐洲……佛羅倫薩……家裏……”
鉛筆滾了一地,學生窘迫地連聲道歉,路人友好地為他撿起橡皮,這場小小的混亂很快平息,李竺瞥到傅展的手伸進褲袋裏又抽出來,他和學生交換個友好的微笑,又繼續和李竺一起往前走。“我真想知道梵蒂岡有沒有沒壁畫的房間,四面加天花板都畫,地板畫不畫,中世紀歐洲人是不是有填色強迫症……”
接下來的游覽風平浪靜,他們在西斯廷教堂待了很久,李竺想多看看《創世紀》,她以前當然也來過這裏,但這一次卻對壁畫中的苦痛有了更多的感悟,米開朗基羅一心把自己當成雕刻家,但卻被迫畫下這幅曠世名作,西斯廷聖堂汲取了他的健康與年華,在《上帝創造亞當》的下方,《最後的審判》散發着不朽的光華,不親身走進這間小堂,就難以體會到裙裾間那仿佛金屬般光澤的偉大,米開朗基羅的用色、筆觸與畫作中蘊含的苦痛甚至是悲憤,藝術家不得自主的苦悶,對世事洞悉的冷眼,于藝術獻身的熱情,一支畫筆所能具有的龐大力量——
“到最後,還是藝術家讓建築不朽。”她對傅展說,不知為什麽,這一次她特別為《創世紀》着迷。米開朗基羅對魔鬼的描繪甚至比對耶稣還更用心,是不是他本人對世間的體會都凝聚其中?這世界魑魅魍魉橫行,他本人也只是一張滿是痛苦的扭曲人皮。
——但到最後,他依然是不朽的,所有的苦痛過後,他留下了傳世的遺産,這熠熠生輝的作品替代着他在這世界活了下去,時間讓梵蒂岡變得尴尬,像個財團更多于像個聖地,宗教信仰更多地像是一門生意,是它吸引着成千上萬的游客繼續來到這裏,它比聖彼得的寶座更具有神性。一個人憑借自身才華與犧牲,在這世間留下的遺産,它的影響力——
不知為什麽,這一次在西斯廷聖堂裏,她仰望着這巨幅鮮豔的壁畫,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同時卻又熱淚盈眶。仿佛對所有改變的不安都随之消弭,仿佛對前程所有的際遇與苦痛都能接受得平靜,李竺久久地擡着頭,擁在熙攘人群中,嗅着被香水薰過的多種體臭——但這仍是值得的,這幅畫讓梵蒂岡髒亂的大街也可以原諒,它是值得的。
她用的時間比平時久了很多,回過神來的時候難免有點尴尬,不過,傅展并沒嘲笑她,他也久久地凝視着巨幅畫,眼裏閃動着莫名的光芒,察覺到李竺的凝視才回到現實,和她相視一笑。
他們可以對貝尼尼長篇大論,對拉斐爾品頭論足,從教宗寶座談到美國,但在《最後的審判》之前,能交換的似乎只有這個笑,李竺也笑了,她很自然地牽住他的手,這一次,傅展沒有嘲笑,而是輕輕回握。
“真同情那些不得不把畫作添加到這裏的畫家,公開處刑啊。”他們往外走的時候,傅展說。李竺不得不同意,“簡直就是尴尬。”
他們在紀念品店随意挑選着紀念品,意大利的旅游紀念品質量都很低劣,這一點不如法國,梵蒂岡的冰箱貼毫無疑問來自義烏,不過李竺還是挑了兩個鑰匙扣,“來都來了。”
傅展自然是要笑話她的,從博物館出來,他們去拿存包,傅展給了櫃員兩張條子,李竺默不作聲:來的時候,他們就存了一個空蕩蕩的背包。
兩個包很快被拿出來了,工作人員忙碌不堪,根本沒想到核對護照,其中一個鼓鼓囊囊,頗有些份量,傅展輕松地把它甩到背上,和她一起踱出博物館,天色已經微微有些暗了。遠處聖彼得大教堂門口,黃牛還在糾纏排隊的游客,告訴他們自己能帶他們插隊,‘只要十歐元’。
“情況還好。”傅展說,他們在馬路邊随便找了個地方坐下,梵蒂岡是不會為游人設置長椅的,聖彼得大教堂周圍也沒有可以小坐的地方,他打開背包開始檢查內容物。
“哦?”
“我們在巴黎約定過,如果沒人盯梢,就在大殿裏見面。有人的話,在美術館,監視規格高的話,雅典學院——如果盯梢非常嚴的話,西斯廷禮拜堂。現在,既然他本人沒來,而是派了個小家夥,又在雅典學院前,那情況就和我們猜得差不多,他肯定是被盯住了,不過,情況還不至于不可收拾。”包裏裝着錢,護照(李竺瞥見以後心底頓時一陣放松),還有些化妝油彩和工具,傅展拿給她檢查,又掏出一把鑰匙上下抛了抛,“現在還不适合直接轉移去領館,得等他們讨論過再說,不過,我哥已經給我們準備好了一間安全屋——和H說得一樣,羅馬的旅館已經不是很安全了,他們能查到,而且,聽說有什麽新的風波也在醞釀中,他讓我們住過去等幾天,以後的事他會安排,就不用我們操心了。”
這是他們現在能得到的最好待遇了,李竺想不到任何不答應的理由:他們本來就打算把U盤交給傅展哥哥,就此接受安排,避開風浪,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否則,“不去那裏我們還能去哪裏?”
但傅展的語氣聽起來卻蠻不是那麽回事,李竺不禁脫口問,“不去那裏,你還有什麽打算?”
旅館不能住,安全屋不去,總要有地方栖身吧?她看出了他的打算,傅展倒不怎麽詫異,對這個問題,他也只是微微一笑,顯然早有準備。“別忘了,U盤還需要密碼——而安傑羅可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在領事館工作的哥哥。”
他們本來就準備設法在羅馬拿到密碼,這确實也算是個有力的理由。不過,問題也依然很現實,CIA還在無孔不入甚至更加瘋狂地追擊着他們,聽起來似乎也正醞釀着和巴黎類似的大型活動,屆時,羅馬的每個角落都遍布着危險,他們又該在哪裏躲避無孔不入的棱鏡?
——傅展微微笑了起來,如果李竺記性不差,她就會發覺,這一笑和他請她吃法式大餐那一次,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