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路上(12)

第56章 路上(12)

蘇丹大國的游戲場

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做荒涼?

撒哈拉沙漠算是荒涼, 在彭加木葬身的羅布泊邊緣, 除了沙土中爬的螞蟻,你什麽生命都感受不到, 但沙漠僅僅是自然的一部分, 能讓人感受到蕭條的還是只有人類本身,蘇丹和埃及之間有一道長長的國境線,不過這裏偷越國境的事情并不是很多,從阿斯旺到阿布辛貝, 阿布辛貝到邊境線只有一條公路, 那兒通向一個關卡——公路以外的地面全是典型的沙漠地貌, 吉普車不是不能開, 不過大部分人沒這個膽量, 時不時,你可以看到公路邊停放着的廢棄坦克,還有現在空無一人的堡壘, 阿斯旺人傳說在埃及和蘇丹關系最緊張的年份裏,這裏的土地都被埋了地雷。如果你有這個膽量的話, 可以開上去試試,炸飛了算自個兒的。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沒什麽人願意從埃及去到蘇丹,從開羅往南,坐在大巴上你都能發覺生活水平越來越低,整個埃及除了幾個旅游城市以外,就是大片大片的農田,城市群沿着尼羅河兩側星羅棋布, 到了阿斯旺附近,大巴的時速不會快過20公裏,平均半小時就得停一次,很多人帶着大麻袋上車搭一段路,麻袋裏裝的不是小麥就是甘蔗,抹掉他們的五官,換上一張華裔的臉,你會毫無違和感地把他們認成西北地區的農民。——絕沒有開羅人的油滑,不論是穿着還是那份木讷老實氣質,都差不多。

農民的日子在哪兒都過得很苦,如果你只會種小麥,那就更是要注定受盡這星球上所有的盤剝,你種的小麥裏有發達國家砍下來的剪刀差,有當地警察第三個兒子的學費,還有埃及每年開支出的軍饷。人們在談論國外的時候,一般都會自覺把這種地區扣掉不算——不過即使如此,阿斯旺地區的農民也絕沒有人想去北蘇丹,埃及的日子的确不太好過,但那也比北蘇丹強上不少。本地人對鄰國還是相當有優越感的:他們知道阿斯旺的傳奇索菲特酒店對他們來說幾乎就是天堂,畢竟,埃及只是從60年代到現在幾乎從未往前發展,但蘇丹可是從來就沒有發展過,那地界幾乎什麽都沒有。

“在沒分裂以前,蘇丹每年供應給中國的石油占據我們用量的20%以上,中國和蘇丹的關系非常密切。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你大概也清楚了——美國非常關注達爾富爾的人權問題。”

從阿斯旺到阿布辛貝,倒終于有了一條真正意義上的高速公路,這條路除了游客幾乎沒人會走,除了每天早上以外也幾乎都處于關閉狀态,警車開道押尾,車輛在高速公路上飛馳着,至少也能開到100碼,只有這樣,人們才能在五小時內趕到阿布辛貝。至于到了神廟後什麽時候走,這就悉聽尊便了。旅游團總是最先離去,包車游的旅客則往往再三流連,不過有一點是共同的,從阿布辛貝出來,人們一般不會再繼續往前走,不論去哪裏,他們都要往回折返。往回走的時候一般就不會有警車随行了,往回開一段,會經過一個要塞,來的路上他們已經看好,從阿斯旺到阿布辛貝,一路就這麽一個盤查點還有人在。

開過這個要塞以後,他們換了手,傅展邊開邊對李竺解釋防衛的松懈,“在他們的大力推動和直接介入下,南蘇丹2011年終于獨立。這五年來北蘇丹太平了一點,只是一點點,但至少,境內不再公開內戰了。”

那些要塞和坦克,看來都是幾年前蘇丹內戰頻仍時,埃及為保障游客安全做的戒備。李竺抿起唇,注視着傅展輕車熟路地把牧馬人開到沙地上,她禁不住問,“你确定關于地雷的傳說是假的?”

“從沒聽說埃及和蘇丹的關系緊繃到互埋地雷的程度。”傅展輕松地說,“拜托——看看這裏有多貧瘠,這兩個國家之間迄今都有一片土地沒人認領,太沒用了,都不想要,你以為這裏是南蘇丹,藏有蘇丹80%以上的油儲量?那兒現在倒是還不太平,比沒獨立之前更慘一點。兩個部族彼此仇視得非常厲害,據說當地的沖突已經到達種族屠殺的程度——如果我們從那裏經過,是得小心點,就算沒地雷,他們也能變出來。南蘇丹的一些沖突地域,對外人來說就像是巴基斯坦的普什圖區和俾路支省一樣,應該屬于絕對的禁止區。”

現在,他們談論這種打打殺殺的話題,就像是在拉家常一樣,已經沒有任何不适感。李竺感受着身下的颠簸,咬着唇沒有做聲。傅展看了她一眼,“你還惦記着開羅?”

“這是我們抛下的第幾個騷亂中的城市了?”李竺反問,“有沒有覺得我們更像是江戶川柯南了?——走到哪裏——”

“就把死亡帶到哪裏。”傅展說,他有點不滿,“我更喜歡天啓四騎士,謝謝。”

一個人有沒有聊天的興致,別人肯定是有感覺,從阿斯旺一路開到這裏,傅展都在不斷把天聊死。李竺沒吭聲,她覺得他們眼下的狀況和有時候的喬韻秦巍有點像——不是說有那麽愛,只是情侶、拍檔,不管什麽都好,兩人組在一起,總有莫名互相看不順眼的時候。尤其是藝術家的戀愛,總是談得一段一段的,有時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別人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恨不得他們快滾,自己好把心頭的問題理清。

她和傅展也許沒有兩個老板的才氣,但卻未必不如他們自私。他不想說話,她其實談興也不高,好像一離開意大利,連談戀愛的浪漫氣息都被沙漠吞噬——在現實生活裏,沒有什麽頓悟以後踏入新天地的好事,現實無時無刻都會拷問你的選擇。在貨輪狹小又充滿了金屬鏽味,嘔吐酸味的颠簸船艙裏,你會質疑自己的選擇:為了騙到密碼,出生入死十幾分鐘是一回事,但長期過這樣的生活值得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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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漫小麥田中,時速只有20公裏的大巴充滿了狐臭味和廉價香水味,無異于一場小型的恐怖襲擊,在死人城刺鼻的垃圾味,雙腳踏過肮髒到發粘的地面,看過被燒得發黑的政府大樓,越往南走越荒蕪的土地,似乎就像個黑洞,把心中所有的熱血吞噬。李竺沒對任何人承認,但她會暗中質疑自己的選擇,并不後悔,但很想逃離。這是一種矛盾的心情,她想問得更多——為什麽開羅大使館不可信,他們要去蘇丹,U盤裏到底裝着什麽,亞當才會那麽說。

現在想來,傅展的決定的确很突兀——開始上傳可能是為了安撫電腦那邊的盜火者組織,讓他們以為一切都在亞當的掌握之中,之後即使知道他們帶走U盤,雙方也沒有徹底撕破臉皮。但這并不符合他的性格:以李竺對他的了解,他既然都會為了U盤千裏迢迢地跑來埃及,就不會把其中的內容分享。主動拷一份在桌面,可能還說是為了安撫亞當設下的騙局,這也足以短暫地騙住亞當了。主動開啓上傳,确實,以他的性格是做得有點多了……

但,真的問下去的話,怕是就真的無法回頭了。——并不是說局勢,而是自己的心态,也許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而她并沒有做好開着車往荒蕪之地進發的準備,從歐洲到埃及,越來越荒涼,但處境卻越來越寬松,在這樣的不毛之地,不可能有幾輛車忽然橫在面前,開始驚心動魄的追車大戲。她甚至覺得美國人可能根本沒猜到他們已經準備跨境去了蘇丹,她的選擇并不永遠都是十幾分鐘酣暢淋漓,腎上腺素中毒的大冒險,還有很多很多、很久很久在荒蕪的土地上往前開去,不知下一個庇護所在哪的旅程,這沉悶和長久的忍耐與不适,才是選擇的一大部分。

這裏的風幹得帶走所有水分,沒有La mer潤唇膏,唇皮幹得發痛,越抿越容易裂,但水得盡量省着喝,他們在阿斯旺租的牧馬人後座放着汽油和水,量夠他們跑上一千來公裏,水可以喝三天,如果實在渴,也可以喝尼羅河水——不過尼羅河水有嚴重的血吸蟲污染,這寄生蟲從四千年前起肆虐至如今,李竺絕不想在下一個靠譜的醫院不知在哪兒的情況下去喝尼羅河的水。

空調自然也是盡量不開為好,省油,而且其實開着也沒什麽用,烈日照舊從車窗玻璃穿過來,曬在腿上都發燙,黑袍只會更吸熱,但至少能避免曬爆皮。她用面巾把臉圍起來,帶上墨鏡,過一會就熱得快窒息,阿斯旺這裏已經很接近熱帶了,蘇丹只會更熱。從高速公路橫開出去不過幾公裏,周圍就是一片茫茫的戈壁,沒有地雷,也沒有任何人過來盤問和阻止,事實上,這裏感覺已經有一百萬年沒人來了。

“你覺得我們能成功穿越邊境線嗎?”她昏昏沉沉地問,子彈沒殺死她,但她也許會因為熱射病而死。

“我覺得我們可能已經成功穿越邊境線了。”傅展說,他展開地圖看了一眼,又打開了随身的小手機,李竺湊過去看,上面是一張JPG地圖——她忽然意識到傅展沒開導航。

而他們正開在茫茫的,無路的戈壁裏,這荒漠占了埃及70%以上的國土,也許蘇丹還要更多,她可以100%的保證所有荒漠看起來都差不多。

李竺倒抽一口冷氣,怔怔地望着傅展,傅展沖她聳聳肩,似乎在嘲笑她的後知後覺。

“不然我該怎麽認路?”他反問,“GPS?你知不知道這是哪個國家出的導航系統?”

“……那,我們不是也有……”

“北鬥?抱歉,北鬥目前剛能覆蓋亞太,想要全球導航,那是2020年的事。”傅展把手機和地圖一起丢到一邊,他的車開得很随意,反正這一路也不會有什麽行人。“目前來說,我們最大的敵人不是美國人,也不是盜火者——而是這鬼斧神工的神奇大自然。”

……李竺把地圖撿起來看了下,“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裏,瓦迪哈勒法?”

“對,那是距離埃及最近的渡口,不到50公裏,但我們不能順着納賽爾湖或尼羅河開,那裏的人太多了。一定會有關卡。最好是從周圍繞過去。”

傅展扭動方向盤,用随意的語氣說,“所以,你可以認為我大致上還能算是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開。”

真的?李竺回頭看了一眼——這裏的戈壁地質松軟,被風一吹車轍就沒了,她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甚至找不到來處的方向。

她又扭頭看了看傅展,他要笑不笑地看着她,像是在問她,有沒有膽揭穿他的唬弄——這個鬼地方你怎麽去辨認方向?

李竺瞪了他幾秒,跳起來搖上車窗,打開空調。忽然間,她不再去想那些沉悶的問題了。

“早點死就早點死吧——如果要迷路死,那也至少讓我涼快着死。”

她咬牙切齒地說,傅展放聲大笑——他倒像是很喜歡這一望無際的戈壁,興致要比之前高昂。“放心吧,廢不了多少油的,太陽一斜下去這裏就會涼起來了。”

他說得是真的,沒過幾個小時李竺就把空調關上了,到了晚上,根本不需要開空調,他們甚至還得披着毯子禦寒,沙漠的星空非常美麗,這片荒漠倒是宿營的好地方。

——50公裏的直線距離,開了七八個小時,但瓦迪哈勒法依然毫無征兆,這也意味着,他們是真的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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