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達爾富爾(6)

第65章 達爾富爾(6)

蘇丹達爾富爾 死河谷

有一天我的意中人會身穿金甲聖衣, 腳踏七彩祥雲……

好吧, 在現實生活中,蓋世英雄是騎着摩托來的, 在很遠處就下了車, 仔細地把車停好,甚至撅着屁股檢查了一下車鎖,給人以他正下班停車的感覺,這多少讓死河谷這邊如臨大敵的氣勢顯得有些滑稽, 就連頂着李竺後背的槍口都因此有些松懈:要應對這種緊張的氛圍, 最差的選擇就是做出大無畏的樣子, 這只會讓敵人更意識到他手中有多少權力, 平常些、再平常些, 就算是最兇悍的恐怖分子也不會在大家閑聊的時候随便殺人。

傅展就是這樣告訴自己的,他也的确做到了平常,甚至連李竺的臉都沒多看一眼, 她被綁在一根杆子上,有人拿槍指着她的背, 但姿态松懈,這很好,應該繼續保持,他也知道她在JEM沒受到虐待,這組織一向和中美兩國暗通款曲,領導人勞勃差一點就接受了他們的報價,她自然不會受什麽折磨。

“嗨呀。”他輕松地說, “初次見面,我是David——你一定就是K吧,很高興看到你,K先生。”

這些都是廢話,他只是為了多少分散一下K的注意力:從他出現起,K就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這男人的表情讓他心中有些警惕,就像是一頭瀕臨奔潰的野獸,也許暫時還能勉力思考,但也已經被逼到了牆角,考慮到他正面臨的輿論壓力,傅展也能理解他現在的心情,他和李竺就算死在這裏也沒什麽,他們已經沒什麽好失去的了,距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對他們來說是個成就,但對K來說,把U盤帶回去,只是自我拯救的第一步,想要重回人生巅峰,依然要面臨諸多不可知的變數,他的命運現在沒什麽能有自己掌控的地方,全都懸于別人的指尖。

這樣的人會很瘋狂,但也相當脆弱,他們實際上占有優勢,傅展盡量呼吸得深一些,但動作不敢太大,他告訴自己要加倍鎮定,別看李竺,慌張無濟于事,在這種時候需要的是絕對的冷靜和自信,他們會贏,他們能贏的。

“東西呢?”

這時候是不會有太多廢話的,美國佬也能感覺到氛圍的改變,意識到自己事實上的弱勢,他的嘴唇緊抿着,眼睛嚴厲地掃過站姿松垮的雇傭兵,傅展拿出U盤沖他亮了一下,他依然還在笑。

“拿過來。”

他沒有馬上行動,K立刻就掏槍對準了他,受到他的帶動,雇傭兵的槍口齊刷刷地舉了起來,場地裏七八支槍,不是對準李竺就是對準了他,每個人的手指都在扳機上:沒有人允諾過這是一場以物換人的公平交易,他出現的那瞬間就等于是放棄了主動權,拿到U盤後K會不會反過來抓他,甚至是把他們就地槍決,這都是未知數。

從常識判斷,他不該來,每個人都這麽說,他們當然關心李小姐,但也現實地指出,他重新出現于事無補,只能讓她的犧牲失去意義。就連傅展自己的理性也這樣認可,确實,是不該來。他真的又蠢又傻,現實也的确如此,李竺肯定會被綁得密密實實,東西一到手,對方就可能當場崩掉她的腦袋,他過來除了親眼見證她的死以外有什麽好處?更別提這可能還要搭上他的性命。

但他還是來了,李竺就算是死他也得看着她死,他飄了她一眼,她的嘴被膠帶封上了,雙手被緊縛在杆子上,看起來,臨陣脫逃絕地反殺的可能性并不大,也是,這的确不是電影,反派并不會腦殘地留下如此明顯的破綻。

但機會也許仍會有,現在并不是放棄的時候,傅展把U盤對美國人又亮了一下,往語氣中注入更多的自信,“我現在就可以把它給你——不過,我想說的是,你怎麽能确定它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雇傭兵什麽也不知道,看似對這一切漠不關心,只是聽命行事,不過,即使如此,基于觀衆的本能,他們的眼神依然飛向了老板:他帶了什麽東西過來,每個人都能看得見,沒有電腦随身,甚至U盤也未必知道密碼,K該如何确認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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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也明顯地滞了一下,傅展立刻知道JEM給的情報沒錯,K是孤身前來,除了錢以外什麽補給都沒帶。他進一步指出,“就算它是真的,那,你又知道密碼嗎?”

“就算這個U盤沒有密碼,裏面也裝滿了資料,但,你知道你在追的是什麽東西嗎?”

這很滑稽,為了一個U盤出生入死,但卻連它裝的是什麽都無權知道,K沒回答,傅展也讓沉默不動聲色地發酵幾秒,挑撥就是這樣最有效。

“如果你沒想過驗貨的事,”他繼續說,“那麽,這不就是說,不論它是真是假,你都沒打算活着放我們走,那麽我又何必要把東西給你?”

槍口垂了一下,傅展不動聲色,仔細觀察:他甚至都沒想到這個,思緒已經有些混亂,他很驚慌了。

但這驚慌也只持續了一瞬間,K還是繃得住的,他冷冰冰地說,“因為不給我,她一定會死,給了我,你們也許還有一線可能,從你出現起,你就已經做了選擇。”

槍口擺了擺,他直接堵住了李竺的太陽穴,“把東西給我。”

所有人的視線都追随着他的動向,傅展的眼神第一次和李竺相遇,她瞪大眼望着他,但神色仍很寧靜,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睛眯縫起來,眉眼彎彎,似乎是在對他打招呼,又像是在安撫他的情緒。

這女人瘋了,簡直完全不可理喻。傅展移開眼神,壓下所有無可名狀的情緒,K太激動了,得讓他冷靜下來,否則會有人要遭殃的。

“只是一線可能?”他故作猶豫,似被打動。

K臉上重新出現了笑容,“我保證會仔細考慮。”

“好。”他不再猶豫,把U盤丢過去,“給你。”

K接了個正着,他的槍放下了,有那麽一會兒,他好像還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拿到了貨,只是拿着U盤翻來覆去的看,臉上浮現出不可思議的狂喜——但同時也有無限的心酸和感慨,傅展冷眼旁觀,也不得不承認,過去的一段日子,對他來說應該也一樣是一段不容易的旅程。他開始一定把事情想得很容易,但之後慢慢發現,他追捕的獵物不但異常狠辣,而且還狡詐奸猾……

慢着、等等——

就像是看着他的大腦運轉,他看着K狂喜褪去,狐疑漸起:這麽痛快就把U盤丢了過來,這其中是否有詐?

懷疑的眼神投注在他身上,傅展沒有說話,而是露着高深莫測的笑容,脊背漸漸挺得更直,現在是時候把姿态調高了,能否詐唬過去,就看他的表現了。有時候,最好的演技并不需要言語,只需要讓自己相信就足夠了,餘下的事情,可以任由對方觀察。讓他自行去想象:這U盤是真的還是假的?看起來應該是真的,這麽好的東西是很難仿冒的,但他為什麽這麽輕松就給了,一副這無關緊要的樣子,難道,思路在什麽時候出了錯,從這裏往上回溯,他們和盜火者至少在死人城有過接頭,所以K會很自然地想,難道,他們在死人城就完成了數據傳輸?

“你們是不是已經把數據傳輸出去了。”K同時問,賓果,完全對上節奏了。

傅展往笑容裏注入一些真誠的遺憾,“我們也一直想告訴你們這點,但恐怕,你們是不會相信的。”

“什麽時候,怎麽回事?為什麽會這樣——你們不可能有網絡的,整個歐洲的安全屋都——”

“是的,整個歐洲的安全網絡都在你們的監視下,但恐怕,這世上還有一個東西叫移動硬盤。”傅展繼續遺憾地說,“你們一直都追得很緊,但在開羅,他們還是找到了機會,它被拷成了二十多份,這還是我知道的數——盜火者的內線把它們都帶去了以色列,如果你們沒有展開相應行動的話,它現在應該已經被送到了美國、俄羅斯,還有全世界你能想到的幾十個國家。”

“不可能!”K脫口而出,“但新聞——”

“新聞也要講究時機,我們這一陣子都在蘇丹,收不到外界消息,不過,我想,”傅展說,“我這麽貿然地猜測——恐怕外界已經開始有動靜了,前置炒作,這是他們和我說的,對這件事他們安排了一系列的行動步驟。”

他們當然有行動了,如果不是因為他們的行動,美國國內怎麽忽然會如此轟轟烈烈地開始炒作政治黑幕的新聞,進而把他推到風口浪尖?原來他只不過是個前奏,對方想要的,恐怕還是透過他扯出水面下的大魚,甚至是這麽一整份文件……

K面如死灰,沒有說話,他最想要的自然是通過U盤将功贖罪,把這件事就此消弭,但如果文件真的已被送到雇主手裏,就算是拿到U盤,他所做的一切也只不過是徒勞,傅展把他的情緒看得清清楚楚,他嘆了口氣,做出心有戚戚焉的樣子,“不得不說,我有些同情你,K先生,你的确是個厲害的獵人——只可惜,你們的內部出了嚴重的問題。”

CIA內部一定有普羅米修斯的人,這是雙方的共識了,就像是每個沖鋒陷陣卻被豬隊友害死的主力一樣,K的憤怒終于找到了出口,他沒有說話,但表情卻不無認同,氛圍沒那麽劍拔弩張了,事态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傅展告誡自己要穩住,絕不能多看李竺——她有一側臉頰腫得厲害,看來是被人扇了耳光。是誰打的?K?看來他的情緒已經累積得很滿了。

U盤拿到了,卻依然窮途末路,這樣的特工是最好招降的,H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是H在對面,傅展的姿态會擺得很高,威壓他更認識到自己現在別無選擇的事實,但現在他決定表現得柔和點,“能抽根煙嗎?太陽底下有些曬,要不,咱們坐下來聊聊吧?”

他一面說一面接近,高舉雙手,以示誠意,K沒說話,雇傭兵們交換着眼色,有人的槍口已經垂了下來:一直端着槍确實是很累的,再說,他剛才提到了K沒錢的事情,他們都聽得懂英語,也知道K的處境并不像他表現出的那麽好,他們應該也很關心自己的尾款什麽時候到位。

煙被點起來的時候,傅展就知道事情成了一半了,如果說開始的時候,K占了99%的優勢,那麽現在他的1點勝算至少變成了60%。打倒K的并非是他的話術,而是他心中充斥着的恐懼,他要做的無非是提供第二個選擇——現在想想K最開始的算盤,簡直是孤注一擲得荒唐,一對破三也敢賭博,他哪來的膽子?

不過,傅展的底牌也很爛,全靠Bluffing,他把煙遞給K,也向四周散了一圈,大部分人并沒接,而是警惕地望着他,傅展也不介意,随手抽了一根己貪婪地吸了一口,“我能理解你的感覺,說實話,我和你一樣無奈——我也并不情願做他們的信使,把東西送到開羅。只是,兄弟,說了你別介意,比起美國人,還是他們更可怕,你說對嗎?我們也只是兩個普通人,無權無勢,沾到了這個事,你能怎麽辦?你沒有任何選擇,沒人能做你的後盾,你只能聽命行事——也許我們都是一樣的,是不是,兄弟?”

K垂下頭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苦笑起來,“普通人?”

他擡起頭,從雇傭兵的煙盒裏抽出一根,點燃了深深吸了幾口,“有這樣的普通人?為了追捕你們,我死了20個特工——這都是我的罪證,你們真不是中國人的特工?”

“平民百姓,如假包換。”傅展說,“頂多就是身手利落些——個人愛好,也是運氣好,不然早死了。”

這句話,倒是發自肺腑,就是傅展也不得不承認,如果一開始沒帶上李竺,這條路,他一個人很可能走不到現在。

“那你們的表現……”

“都是普羅米修斯在背後做的後勤。”傅展說,K想問個清楚也是情理中事。他會問就證明有興趣,“不然你以為H是怎麽被我們反蹲的?”

他提出H就是為了提醒K,他有一個同伴已經率先重新選邊了。人類心理的破窗效應絕對不會有錯,CIA內部肯定有內鬼,老同事也做了同樣的決定,他心理就會比原來更容易轉圜得多,K現在的處境和H比要更艱難得多,他為什麽不能重新選呢?

但,這句話沒收到意料中的效果,至少K沒有如他所想的急急追問細節,詢問加入‘普羅米修斯’能帶來的好處,反而低下頭不知盤算起了什麽,傅展心裏一沉,他有種感覺:事情可能不對勁了。

這種玄之又玄的感覺難以解釋,他瞟了李竺一眼,想得到什麽提示:她什麽都說了嗎?可并不像啊,JEM也不是這麽說的——

李竺的眼睛瞪得很大,看得出來是想傳遞什麽,一定有什麽細節是他應該注意而有所疏忽的,但這不可能,所有的細節他都想過了,不論是美國人還是盜火者,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們意識到他的身份——

“呵呵呵……”還沒想到答案,K依舊垂着臉,但低沉的笑聲已經傳了出來,“你是個說故事的能手,是不是?David——但這并不能解釋,李小姐昨天對JEM的心理攻勢,都是平民百姓,你們找誰來向勞勃開價呢?”

什麽心理攻勢?她說了什麽?他自然什麽都沒聽清,但已意識到壞事。這時候去掏槍也來不及了,雙手剛握成拳,傅展就又松開了:沒用,槍都還在手上,人太多了,直接打肯定是沒用的。

“——什麽?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表面上,他仍做出驚慌、質疑與着急的樣子,就像是每個被冤枉的人一樣急于解釋,“但是,我們能找到人開價,是因為我們遇到了能傳話的中國人——”

“夠了!”

K的槍口重新擡了起來,這個長相平凡的中年人面部扭曲,鼻孔翕張,就像是剛抽了一根過勁的煙,“我對你們的真實身份不感興趣——關于我你們要知道的事,就是我永遠也不會像H一樣選擇,我永遠不會淪落到那個地步,這就夠了。”

“但——”

“我對我的處境比你們都要清楚得多,”K已經鎮定了下來,他像是為剛才的動搖感到羞恥,更有股惡狠狠的勁兒,咬着牙說,“也許你們是最後的贏家,你們會怎麽說我?邪惡總是包含着自我毀滅的種子——這就是你們看待我們的方式,是不是?”

“也許你們是對的,也許我已經輸了,而你們終究會贏。”他完全冷靜了下來,唇邊甚至重新躍上了笑容,“但你們永遠不了解真正的力量——也許有一天,邪惡确實會自我毀滅,但它也會帶着全世界一起,全世界就是它的自我,我們就是全世界。”

這句話,是死河谷一個瀕臨崩潰、走投無路的失敗者對勝利者放出的狂言,但同時也夾帶了在全球水域搖曳的航母,遍布五大洲的基地的力量,這股純粹的權威讓人無從反駁,只能保持靜默——這樣的力量,确實是值得有人對他懷抱點信仰的。

而K露出平靜的微笑,咔嗒一聲按下了保險栓,重新把槍口對準了李竺。

“而現在,失敗者打算玩個游戲。”他說,語氣甚至可以說是甜絲絲的,這種甜凝聚了人類社會最冰冷的惡意,“我打算守諾——經過仔細考慮,我的确考慮放人回去,總得有人把故事流傳,對不對?土著人以前就是這麽做的。”

“但,我只打算放一個人走,誰死,誰活——”

他才說到故事流傳,傅展就完全摸清楚他的套路了,他心底急速地計算着整個場地的地形,人員的戰鬥力與策略,幾乎是K的‘你們自己決定’才剛落定,他就緊接着說道。

“她死,我活——來這一次我已經仁至義盡了,我做了決定,她死,我活。”

可能從來沒有人能這麽快就下這個決定,河谷裏一片靜谧,甚至連K和雇傭軍都瞪大了眼睛,傅展泰然自若地面對他們的審視,而李竺第一次有了動靜,她雙眼泛紅,嗚嗚地掙動起來,帶動着長杆,發出了一陣陣晃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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