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窗外榴花開得正好,紅彤彤一片片肥厚鮮嫩的瓣葉。縫隙處透出後頭院牆頂端一截凝了光澤的碧瓦,瑩潤的深翠,陽光直射在邊棱角上,盈盈鋪了層耀目的豔芒。

豐钰收回視線,隔着屏風聽前頭婦人們的談笑,漫不經心瞧向自己稍嫌粗糙的一雙手。

今年是天隆二十三年,她滿二十五歲,蒙主子體恤,三月前得以放恩回鄉,沒了差事在身,成了閑賦在家的老姑娘,繼母客氏賣力地替她張羅相看各色對象,今兒上門這位,已是三個月來第四個說親之人。

門第相仿的人家與她同齡的男兒多已婚配,剩餘的那些,不是要續弦,便是有疾在身。也有頭婚想娶她的,多半家境清貧門第不旺。

前頭客人告辭出去,豐钰抿抿頭發,站起身從屏風後邁步出來。

客氏送客至屋門前,這會子轉頭回來,臉上還挂着親熱的笑,迎面對上炕前立着的豐钰,那笑容微微一頓,很快又如漣漪般蕩了開來。一面牽住豐钰的手,一面親熱促狹地道“這個覺着還成麽”

豐钰垂頭,半是羞澀半是無奈地一笑。說媒的人倒也不是天花亂墜的胡誇,那些吉祥好聽的話裏,細琢磨,也能發現一兩處值得深究之處。且不論這位到底合不合适,她根本沒想這樣急急忙忙出嫁。

客氏心裏驀地打了個突兒,牙根微不可見地緊了緊,擠出一抹溫和地笑來,“覺得不好那咱們再慢慢琢磨吧,也不急一時。”見外頭大丫頭張羅擺飯,客氏拍了拍豐钰的手,“待會兒你妹妹過來,你也留下一塊兒吃中飯吧”

豐钰抿唇一笑“今兒起得晚,過來前才用過早點,這會子肚子撐得難受,中午不吃了。母親待會兒眠一眠,莫為我的事太操勞了。”

客氏起身送她,豐钰推拒了,扶着小環的手飛快步出上院。

屋裏客氏的笑容垮下來,嘴唇抿住,接過侍婢遞來的茶喝了一大口。她心氣不順,那丫頭進了一回宮,以為伺候過貴人主子就跟着金嬌玉貴起來,眼睛長到頭頂去了,敢情兒整個盛城沒她能瞧上的人了

豐钰繞過抄手游廊,沿步步生蓮紋樣的石子路慢慢走着。這些年她人在宮中,家裏與從前已十分不同。

伯叔父兄們都争氣,伯父一年兩升,如今官至五品,在當地小有勢力。兄長豐郢雖只是七品的筆帖式,憑一手好文章,不怕沒前途。原本她應在家中安享幾年清福,犒勞一下入宮多年的辛苦,十五歲的懵懂年紀就離家入宮,這些年苦水裏泡過,為的不過就是如今這自由日子。

只是十年分離,便有多少深情也都在遙遠的距離和少得可憐的往來中消磨得沒剩幾分。如今現狀竟不由她。

多年宮女生涯,豐钰早練就了十級忍功,察言觀色審時度勢,護住自己最緊要的東西方為上策。在宮裏最要緊的是留住小命。眼前最要緊的是自己的自由。她的終身事,說什麽都得把主動權攥在自己手裏。

侍婢小環忽然輕輕扯了下她的袖子,她擡起頭來,見對面分花拂柳走來一個嬌俏的少女,穿一襲香雲紗做的裙子,繡鞋遠看五光十色,嵌了滿滿的珠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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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钰眼眸微眯,少女也瞧見了她,三根指頭捏柄缂絲扇子,嬌嬌地喊她“大姐姐”

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豐媛。

對這妹妹,幾乎沒什麽印象了,她走那年,對方還只是個五六歲的小娃兒,如今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聽說也在準備待選。

“文慈家後日唱堂會,姐姐可同去麽一早兒我在二門上等着姐姐,一塊兒走哇。”豐媛正是愛說愛笑的年紀,性情明媚得像這五月的天。

豐钰欣賞那紅撲撲的臉蛋,自覺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鄙夷和不屑忽視掉,笑着應道“好啊,到時咱倆一塊兒去。”

“那說定了。”豐媛漫不經心掐了片火紅花瓣,用長指甲一點點地摁碎了,長挑的細眉舒展開,似乎并不急着走,“這天一天天熱起來了,再過些日子,門都出不得。姐姐在宮裏如何避暑聽說處處都有冰盆子,鎮在屋裏用,比扇扇子還涼快”

豐钰道“我原只是如意館的掃灑奴才,蒙貴人瞧得起,才被調去了永壽宮伺候,做的都是院子裏的粗使功夫,倒沒資格在屋裏涼快。母親等着妹妹用飯,我不耽擱你了”

豐钰匆忙告辭,身後豐媛細秀的眉頭蹙了蹙,回眸上下打量豐钰一遍,心裏也替她可悲。這樣平常的樣貌,又這個年歲,在宮裏皇上瞧她不上,盛城這些子弟也未必瞧得她入眼。母親如今替她相看的,多是不大好的人家,不是身體病弱,就是家底太薄,只求速嫁,不講條件。

豐钰想到自己的婚事,心裏也不是不忐忑的。父兄們不理會宅院中事,兒女婚事若不考量與別的家族聯姻,像她這種不好高嫁的,一律都由主母做主,她這才回來三個月,客氏還肯與她客客氣氣的商量,若耽得久了,客氏未必就不會強行将她嫁出去。

畢竟這時代的女孩子是沒資格自己擇婿的。

她總是要嫁,必要嫁個自己可心的丈夫。入宮那十年已活得夠苦悶,總不能委屈自己一輩子。

文慈乃是胡同前邊文家的二小姐,文豐兩家素來親厚,從前豐钰和文慈的大姐文心亦是手帕交。

只是中有一節故事,文家的二公子當年差點與豐钰定親,後來趕上選秀,豐钰進了宮裏,二公子文嵩等了五年,眼見再沒指望,于五年前娶了同城狄家的女兒,如今已育有兩個子女。

這日客氏帶同豐钰豐媛過府聽堂會,還特意在文夫人面前介紹“這就是我那大女兒豐钰,文夫人瞧瞧還認得出不”

廳內坐得都是各家夫人,攀親帶故各有姻親,當年事雖不曾正式提媒下定,多數也都知曉的。當即都把目光朝豐钰瞧來,暗想這女子該怎樣尴尬。

豐钰大大方方的任人打量,笑着與文夫人見禮“夫人還如往昔一般年輕,夫人舊時與故母親厚,待钰兒便如親生女兒,多年宮中生活,總憶起當初夫人待钰兒的好。”

文夫人聞言,一顆心不知如何歡喜,說起來當年婚事是她有意撮合,後來因豐钰入宮就不了了之,細究起來文家在這事上其實不大厚道。難為這孩子不僅不記仇,還将從前的情分都說成了是與她母親之間的閨中友誼,不僅全了豐钰自己的臉面,也替文家說了好話。

“快坐過來。”文夫人将人拉到自己身邊,從腕上摘下一對碧玉镯子往豐钰手中塞,“好孩子,十年不見,長得這樣大了,讓我瞧瞧,是胖了瘦了”

豐钰笑道“貴人待我好,長高了,也胖了。勞夫人記挂。”

文夫人憶起昔日情分,眼圈有些紅了“好孩子,你聰慧懂事,從小就是個乖巧伶俐的,貴人自然喜歡你。如今可還住在從前的院子裏回頭文心回來,叫她找你說話去。”

這話一落,客氏臉色變得十分難堪。當年豐钰一入宮,原來住的芝蘭院就給豐媛占了,豐钰如今住在偏僻的桂園,裏頭不過種了棵桂樹,院子只有五六步長寬。這事文夫人不是不知的,卻偏在這時當着人故意相問,是有要給豐钰撐腰的意思

座中的夫人小姐們無不是人精,當下紛紛扯開話題說別的去,就在這時文二奶奶來了,客氏強按下适才那點尴尬,笑着主動為豐钰介紹“钰兒,這就是你文二哥的媳婦兒,于禮,你該叫聲二嫂子。”

狄氏如今乃是有孕在身,本是不來見客的,聽說從前丈夫瞧上的女孩兒上門,特意前來,想看看豐钰是個何等樣人。

豐钰落落大方與她見禮“原來這就是二嫂子。二嫂子真漂亮”

狄氏細細打量這位假想敵,見她身穿藕荷色素錦衣裙,裙子雖是簇新的,卻是昔年舊款式,頭上不過兩根平常花簪,面上不施粉黛,雖說二十五歲年紀,瞧裝飾打扮卻比自己大了好幾歲的模樣。又聽她贊自己貌美,一時心裏的不平氣兒都順了。笑着和豐钰寒暄起來。

豐钰又贊她幾句,問起她腹中孩子,轉瞬就将昔年那點舊事都撇過去。

客氏暗暗心驚,原以為豐钰這回上門會惹了文家不快,誰知這豐钰三兩句話就和人打成一片,倒有重拾舊年情誼之勢。

園子裏戲臺備好,侍女們來請各人園中入座,文太太親自攜豐钰的手,同往園中而去。

正趕上朝中十日休沐,文嵩與弟弟文崇本在城外打馬騎游,熟料同行的一位公子跌傷了腳,一行人便提前結束回家,經過花園,聽見戲臺上唱的是一出貴妃醉酒,聽聲嗓像是城裏近來最紅的小旦季如夢,哥倆兒不自覺朝那頭望了兩眼,文嵩尚沒瞧出什麽,那文崇卻是極為意外,扯住哥哥袖道“二哥,你看,那個是不是豐家大姐兒”

文嵩已經十來年不曾聽聞這個名字,面露迷茫之色,“你說誰”展眼又往那頭瞧上數眼,見母親身旁親親熱熱坐着個女子,瞧似花信年紀,梳的是閨女頭,眼睛清亮有神,好像察覺到他的目光,擡頭往他的方向瞧來,又很快轉回臉去。不知說了什麽,引得母親笑個不停。

那眉眼,依稀認得出。是當年他曾暗自戀慕過的姑娘。

只是時光荏苒,他已不是舊年莽撞懵懂的單純少年,她也已不是當年青澀嬌嫩的天真少女,中間隔了山海河川,是永世不能相見的身份。

文嵩淡淡點了點頭“唔。似乎是的。”徑往前走。

“二哥。”文崇不解,“她回來了,你不與她交代幾句麽當年,你沒有應諾,娶了二嫂嫂。”

文嵩面上有絲難堪,繼而化成羞惱“你胡說什麽并未定過親事,沒正式議過親,我便是娶不娶親,都不幹她的事。”

“可你”文崇是知道當年內情的,他眉頭深鎖,不贊同地道“可你分明為她苦苦守了五年”

當年家裏為二哥說親,二哥曾那樣堅決地反抗過,分明說過,要等豐钰、非豐钰不娶,二哥如今娶了二嫂,有了孩子,就當從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嗎

“瞎說什麽”文嵩動了真怒,朝弟弟大聲斥道,“這種話怎可胡亂提及,叫外人聽見,你嫂子如何作想,那、那豐大姑娘,她、還要不要做人”

文崇垂頭,知道這話着實不該,便不言語了。

文嵩扯着他快步穿過園子,豐钰再擡頭時,已瞧不見兄弟倆了。豐钰淡淡收回目光。

十年過去,親情都淡了,何況小兒小女之間那點微妙好感

文嵩已經娶妻生子,而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沒什麽好可惜,也沒什麽值得緬懷。不過是場懵懂幼稚無疾而終的美麗誤會,過去便過去。

若非是在文府,甚至她都認不出适才經過的是他。

可笑客氏以為她還念着舊日青梅竹馬的情分,以為她放不下。如今的豐钰,早不是從前那怯懦好欺的女孩,她會慢慢叫所有人知道,只要她不願意,就沒人能給她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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