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東院上房, 豐大太太望着手中的禮單,久久沒有松開眉頭。
豐大奶奶周氏端了茶親自遞了過來,豐大太太搖了搖頭, 她喝不下。
凝眉看向周氏“侯爺那邊都打點好了?着允兒在旁盯着,莫出了差池。”
周氏道“夫君一直在左近候命, 知道侯爺要去西院探望, 早就派了人前去安排, 娘親放心, 我都布置好了, 調了咱們這邊十二個侍婢和六個嬷嬷并四個跑腿報信的小厮,各負責一塊的事兒。二嬸屋裏陪嫁的暫都押在後罩房裏, 叫他們不能出去報信,免得驚動了客家又來上門添亂。怎麽都得待大妹妹安然出嫁了,才好作打算。”
豐大太太用指尖點了點手邊的禮冊“你看看這禮賬!首飾、物什、擺設、字畫都數倍于旁人。”
她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地,眼睛犯了紅“原奢望侯爺能許個妻位給咱們钰丫頭,也好叫咱們出去跟人說起時提起揚眉, 最壞是個貴妾, 畢竟钰丫頭條件在這……哪裏想到當真是妻位!還是這樣珍而重之,重聘求娶的妻位!”
周氏知道她擔心什麽,擡手揮退了身邊服侍的,繞到豐大太太身側伸手替她捏按肩背“娘該高興才是。咱們向來待大妹妹不薄, 為着她的事, 幾番與二嬸相争, 還将她接了來咱們身邊住着, 處處細心照料。她不是個蠢笨的,怎會不解爹娘的苦心?若非咱們一心護着她寵着她,如今她早已做了商家婦。”
“……侯爺這樣愛重,想來她自己也是有幾分清楚的。不然怎敢拿喬做勢的拒婚?說不準就是因為她這樣子,侯爺才越發難以罷手,钰妹妹的手段,十年宮裏練就,只怕是咱們這些人不曾見識過的。”
“娘只需嫁妝給得豐厚些,她怎會不承情?如今二嬸‘突發重疾’,理不了事,二叔房裏又沒旁的得力的,從前二嬸替大妹妹收着的那些‘嫁妝’,不正好借着這機會交由大妹妹打理?”
“你說得輕巧。”豐大太太嘆了口氣“你二嬸還有兩個孩子呢。今時只顧着偏頗豐钰,來日那兩個不記恨?将來你二叔身子好了,說不定就忘了這茬事,人家夫妻又是一條心,咱們這些人卻是白白做了惡人。若要依着我,我寧可不理這一大家子事,為難咱們不曾分家,礙着老太太臉面,和你爹這個做大哥的名聲,不得不多管一管罷了。”
豐钰當年入宮,及後來回鄉後給客氏算計等,大房均是冷眼旁觀未曾插手,若不是突然出來個嘉毅侯府的五姑娘,豐钰的婚事如今只怕仍捏在客氏手裏。豐钰要記恨這些年的苦楚,也是記恨客氏,平白叫他們這些人中途接了燙手山芋,撿了半數埋怨回來,當真是冤枉不已。
豐大太太另有一事心裏不快,便是為着鹽道上面的職缺兒。人家二房到底是關起門來自家親,豐钰在安錦南身畔吹那枕邊風,扶持的也是她自己同胞哥哥,可不是她們大房的豐允。寧從江西那千裏遠的地方調個人回來,都不肯就近在盛城提拔豐允,可見豐钰心裏對他們大房沒半點感情。
豐大太太只不好對豐凱抱怨,怕給他斥她小家子氣。當時想的是,若豐钰能給安錦南做個貴妾,偶爾走個口風,叫他們能打探些消息就已很好了。其實在潛意識裏,豐大太太是不大相信豐钰能做了安錦南正妻的。畢竟她年歲在這,模樣齊整但如何也算不上絕色,安錦南從前的妻子雖出身亦不高,卻是遠近聞名的美人,種種跡象看來,豐钰做侯夫人的可能性都不大。
如今礙于安錦南的身份,豐家對豐钰是客客氣氣的,可若她真做了侯夫人,就連自己這個當伯母的也要矮她一頭。她肯寬和不算計,願意拉扯一把娘家還好,若她不肯,甚至還要借由自己新得的身份踩上幾腳以報當日之恨,那他們大房,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
周氏緩緩地替婆母揉了揉肩膀,俯身輕聲安慰“娘,您別想太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媛兒明春亦要待選,大不了,咱們一碗水端平……二叔這個病症,哪裏那麽容易好的?将養個十年八載也是有的。人啊,活着不就為口氣?她何處氣不順,就何處替她撫順了就是。您得長遠打算,夫君他已過而立,再不進,可就沒什麽機會了……那些出身寒門的,肯讀書,又舍得下臉面,狠得下心,咱們做不成的,他們能成……再固守着眼前這三分地兒,将來硯兒長大了,如何替他鋪路?”
說的豐大太太心煩意亂,正巧前頭進來個小厮,說是豐凱吩咐,要在桂園擺一桌宴,給豐钰和安錦南兩人用,周氏就趁勢出門,張羅重新布置酒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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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大太太又翻了翻那禮冊子,心裏百般不是滋味。自己閨女當年出嫁,嫁的也算是好,可如今與豐钰一比較,孰輕孰重卻是顯而易見。嘉毅侯不過續個填房罷了,至于這般下本?
豐大太太甩手将那冊子重重丢在炕裏,聽外頭吵吵嚷嚷的似乎又是豐凱和豐允喊人安排接待安錦南的是,她心煩意亂,胡亂穿了鞋,強打起精神走了出去。
豐钰坐在豐慶的床前。
四面窗扉緊閉,屋中光線昏暗,炭盆裏的火正旺,暖烘烘烤着這間暖閣。
她才從杏娘的屋中出來,杏娘的情況比魏嬷嬷回報的要嚴重得多,嘴唇不見半點血色,強撐半晌也沒能掙紮着坐起來,每動一下,都牽扯着小腹,疼得額頭上都是汗珠子。
豐钰永遠不會忘記,杏娘付出的是什麽。宸妃自假孕害了淑妃後,那麽多年不曾有過龍胎……她雖自私,卻也不是全沒感情,她覺得心痛,也覺得歉疚。
帶着這份沉重的心情,再去想客氏和豐慶的下場,就覺得沒那麽痛快了。
她坐在豐慶的床前,慢條斯理地用小勺子攪着碗裏的湯藥,豐慶醒着,用一對情緒複雜的眸子望着她。
這個長女,他已經十多年未曾仔細端詳過。她眉色偏濃,有些英氣,一雙杏眼,不大不小,卻很有神。此時她雖然不曾哭,面色亦是有些沉重的。畢竟是他的親骨肉,縱他那般對她忽視,她也沒有怨怼,親自捧着藥碗,一點點的喂他。
反觀他當成眼珠子般寶貝的媛兒和堯兒,自知道客氏“病得不能見人”,匆匆瞧他一眼便去了客氏那邊,不住哭喊要見親娘。
豐慶艱難地張了張嘴“钰……”
豐钰一勺湯藥喂了過去。
她不想聽他說話,一句都不想聽。
任何事後的補救和挽回,都不及當下點滴的溫暖來得珍貴。
進宮數年後,她就漸漸變成一個硬心腸的人,不原諒,就是不原諒,沒有任何轉圜的可能。
況他如今這個樣子,說話的模樣真猙獰,她看也不想看。
舊時母親病卧在床之時,他是怎麽說的?說她胖頭腫臉,枯黃憔悴,不忍觀聞。
他自己,何嘗不是?
手中藥碗尚未放下,就聽外頭的說話聲。
豐郢垂頭領着安錦南跨步走了進來。
豐钰抿了抿嘴唇,瞥一眼在側的豐慶和豐郢,垂下眼福了福身,道“侯爺萬福。”
安錦南朝她點一點頭,湊近豐慶,并未躬身,語氣卻溫和“豐大人,我來瞧你。氣色不錯,定能康複。”轉頭對豐郢道,“侯府有位善醫的喬先生,若有需要,你只管開口問崔寧。”
豐郢受寵若驚地持禮謝過,豐慶不能起身,急得不輕。他這才第二回 見嘉毅侯,傳聞中冷面心狠的軍侯,對他這般關懷,這般溫和……
可自己這幅模樣,何時才能康複起來,去外頭耀武揚威一番?
轉念又想,自己這樣子,可會否耽擱了钰丫頭的婚事?當即急得欲去拉扯安錦南的袖子,口中發出粗嘎難聽的聲音“下官……小女……”
他看向豐钰,又擡頭望着安錦南,眼裏是殷殷期盼,像個無比關懷女兒的慈父般,囑托安錦南道“小女拜托……侯爺憐惜……自小沒了娘……疏于管教……有錯……望……侯爺擔待……”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吭吭哧哧,不知多費力,中間還控制不住濺了許多口水出來。豐钰垂頭用帕子替他擦拭了,心想那安錦南極度潔癖,還不把他惡心壞了。心中小小地雀躍了一下,偷偷瞧了安錦南一眼。
安錦南正巧也在看她,非但沒露出半點嫌棄的樣子,還十分好脾氣地點了點頭,口中道,“豐大人放心,本侯……”
“我會好生待她。”
一句話,說得豐钰睜圓了眼。
安錦南微不可見地彎了彎嘴角,轉頭對着豐慶道“如今豐大人病着,本不該與豐大人說這些。既豐大人托付,本侯卻不好辜負了大人一番愛女之心。”
頓了頓,斜眺了豐钰一眼,這回笑容明顯地綻開在唇邊,像初春暖陽融了那數年不見光線的殘冰冷雪,面容罩了柔和而耀眼的光色,“豐大人若不棄,婚事,着豐大太太代您與尊夫人出面商議,您意下如何?”
“……”豐钰騰地站了起來。豐郢在後,朝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沖動。豐钰抿住唇,臉色冷了下來。
豐慶大為激動,一疊聲應下,不住地掙紮扭動,想起身去拉安錦南的袖子。
豐郢上前,按住了豐慶的胳膊,回眸朝豐钰道“妹妹,你先帶侯爺去桂園喝杯茶去……”
桂園的小廳,不過幾步見方的格局,因有幾個月沒住人了,周氏只叫匆匆忙忙收拾了小廳和稍間出來。安錦南坐在廳中,像是占了極大的面積,莫名叫豐钰悶得喘不過氣來。
她起身開了窗,叫涼涼的風從外灌入,餘光瞥到小環等人正在朝外退下去,她張了張嘴,才要回頭,就察覺到身上貼上了一個人來。
豐钰閉了閉眼,立在窗和他之間,心跳沒來由加快,分不清是因着太生氣,還是太害怕。
他許以妻位,且不容抗拒。憑什麽?
平白叫她自由自在的生活多了一抹壓抑的色彩,丢不掉,甩不脫。若是旁人,她尚有法子籌謀,可他是安錦南,以勢相迫,豐家會結全族之力,替他順了心願。
除非她死……
安錦南垂下眼,入目是她秀發堆疊的頭頂,簪了兩只極素的珠花,挽的發髻也很馬虎。
他突然有些好笑。
她這樣子,分明是故意的,做出這無禮又難看的模樣,好叫他請來的長輩心生厭惡。
可他不是旁人,他見過她更難堪的模樣。透過那些花團錦簇的粉飾,他也看得清她原本的素容。
豐钰沒有回頭,她背脊僵硬地挺直着,抵在窗前,想盡量離他遠一點。
安錦南不曾強迫,他只是立在那兒,鼻端嗅着她身上涼絲絲的那抹幽香,想到自己今日的來意,心情莫名地很好。
“你身上,熏的是什麽香?”
豐钰皺了皺眉,似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麽。
她所知的安錦南,驕傲自大目中無人又癫狂可怖,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大抵都早步下了無數的陷阱給人跳。
他說閑話的樣子,她簡直想象不出。
見她不語,安錦南沒有生氣,只是輕嗤一聲,擡手在後虛撫了下她的鬓發,湊近她耳畔,輕聲道“你爹的病……是你做的吧?”
豐钰陡然僵住,攥緊拳頭,轉過頭來。
他伏低身軀,雙手撐在她身後的窗上,待她轉過身來,才發覺,原來自己以為已經拉開的距離,這麽近……
近到,他只需一垂頭,就能吻住她的嘴唇……
前兩次的親吻……豐钰大惱,下意識捂住嘴,伸手想去推他。
安錦南靠近一步,将下巴貼在她頭頂。
“別動。”
他呼吸有些急促,聲音聽來暗啞,又有些氣急敗壞般。
“聽我說幾句話,就放開你。”
豐钰蹙眉,她怎麽肯,她擡手就朝他推,口中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安錦南閉了閉眼,給她推開幾許,伸臂抓住她手腕別到她背後,重新将她擠到窗上。
“豐钰……你為何不肯?”
他半眯着眼,沉沉地朝她看。
豐钰覺得這問題簡直莫名其妙,這需要問?不肯,當然是不願。難道他以為,全天下女人都該樂不可支地嫁他?
“眼前,你難道還有更好的選擇?”
“應瀾生是在騙你,他根本不會娶你。”
豐钰閉了閉眼,後腰硌在窗格上,有些痛。
“侯爺,煩請自重,豐钰的事,不需侯爺費心。”
安錦南低笑了聲,端起她的下巴,含笑道“別怄氣,你這樣的人,怎會算不清輕重?留在豐家,你不過是個多餘的人,未嫁的身份,住在隔房院中,你能謀些什麽?東西摸不到手,只有算計人心。豐老夫人并不理事,豐大太太對你會真心否?為着孝順的名聲,你還得時時忍着惡心去照看豐慶。至于你那個繼母,只要你一天不嫁,豐家就會留她一天,難道不是?”
安錦南見她眉頭有些松動,心裏喜悅已極,語速不由加快了。
“而本侯能給你的,地位,權勢,自由。你想在盛城橫行霸道,想要手掌萬金,本侯都能給你。”
豐钰抿唇別過臉去,他說話時溫熱的呼吸就在她頭頂,她手腕給他底下那只手緊緊的攥着,上回他許這樣的承諾時,情境是……
腦海中跳出當日他粗暴霸道的樣子,扯痛了她的腕子低沉地承諾,說他什麽都能許她……
安錦南那只手漸漸松脫了對她手腕的掌控,有些貪婪地,又小心翼翼地改為環抱着她的細腰,一寸寸的滑過襖裙包裹着的纖細,他心跳加快,咚咚咚幾乎要跳出胸腔一般。
喉結滾了滾,才能找回思緒續道“你也許不稀罕,可婚事呢?你的名字已與本侯聯系在一處,盛城內外,知道你是本侯的女人,誰敢娶你?便縱有那膽子大過天的人肖想于你,你甘心嫁麽?”
婚事,是自出宮回鄉後,一直懸在頭頂的刀。身不由己的痛,百般的掙紮籌謀,想尋個喘息的機會。又不甘心,被人掌控着人生,做個為他人換取榮華富貴的籌碼。
“本侯……”他垂下頭,捏過她的下巴叫她仰視着自己,“本侯……不會強迫于你……,你想做的,本侯都由着你……”
安錦南搜腸刮肚,想到自己已經差不多将安潇潇教他說的話說完了,他完成任務般長長松了口氣,嘴角勾了抹沉沉的笑。
“再說,此事也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