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走入這清風觀
往常他憑吊親人,便在觀前不遠的陵園,這座小觀裏面住着何人,有何心思目的,他從未想過。
而此刻,他特來見識,那個傳說中傾城貌美,引至他嘉毅侯當街殺其夫也要強奪回府的佳人,究竟是何等模樣。
內外的人等早被一一地拎出來,垂頭跪了滿院。
崔寧上前回道“侯爺,這位是楊主持,其餘皆是她弟子。左後方那位便是侯爺要找的人,姓莫。”
安錦南目光掃去,望見一個身材嬌小、十分羸弱,垂頭不住輕咳的女人。
崔寧打個眼色,就有人上前将那女人拖出來,推到安錦南面前。
階上擺了椅子,炭盆等物,安錦南漫步走上去坐了。莫千言跪在階下,仰頭望着安錦南,眸子裏盡是委屈的淚水,“敢問……我……我做錯了什麽……”
她生就一張芙蓉面,肌膚吹彈可破,縱在這昏暗的雪夜中,也瞧得清他肌膚的瑩潤光澤。
檐下燈籠微弱的光線打在她臉上,在她眼底投下熠熠波動的光芒,像揉碎了星子和寶石在其間,璀璨明亮得令人贊嘆。
她紅唇極小巧,說話的聲音有些虛弱,一句短短的話語咳了數回才勉強說完,然後就用那潔白的貝齒咬住下唇,楚楚可憐地等待安錦南答話。
她是那樣柔弱,那樣美麗,任誰看了這樣的她,都要生氣憐愛之心,生怕她将自己的嘴唇咬得痛了,要将她摟在懷中,好生哄一哄……
安錦南下巴微揚,目光落在她臉上,然後向下掃去,将她上下打量。
莫千言縮了縮身子,覺得他這樣甚是無禮,因匆忙被人強行從後園請出,她連披風都來不及披上,此刻手腳冰冷,給凍得微微發抖。她抱緊自己,撫了撫手臂,然後朝安錦南遞去嬌嬌軟軟的一眼……
安錦南唇邊勾起一個極淺的弧度,低沉醇厚的聲音出口。
“你丈夫去世多久了?”
莫千言眸中似有一抹光彩閃動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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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往日經驗來看,傳說中不近女色的嘉毅侯,明顯對她有些不同……
但想及從前所受屈辱,她焉敢輕敵?
當即怯怯地道“回……回大人,外子已逝去兩載……”
是早該除服了……完全可以再嫁。可她這樣深情敦厚,寧願将自己珍貴的韶華,為逝去的人死死安守在這冷寂的荒觀中。
“應瀾生是你什麽人?”
安錦南問了第二句,有從人遞了熱茶過來,他接在手裏,摩挲那稍嫌粗糙的杯沿,問得似漫不經心。
可這名字一出,足以叫莫千言驚顫。
嘉毅侯知道應瀾生?難怪……難怪她突然被帶來嘉毅侯面前,是那蠢貨事敗,連累了她麽?
莫千言心中冷笑,面上卻是梨花帶雨般盈了兩汪清泉,“認得的。我未嫁前,便住在他府上。他……是我養父母的長子……”
到來之前,想必嘉毅侯已将該知道的都摸清了,這種明顯不能蒙混的地方,她不會胡亂撒謊。同時她亦篤定,可把自己摘清。
安錦南聞言嗤笑了聲。
“想不到……”他擡腕捏了捏下巴,有些玩味的想道,應瀾生這是對家中寄養的少女生情?礙于兄妹名分,不敢外揚,眼睜睜瞧着她嫁與旁人,而自己卻一直未娶?
倒也是個情種啊……
他不免又打量了那女人一遍。
美是極美,窈窕纖細得便如那畫中仙娥般,寬寬大大的道袍穿在身上,風一吹,似要淩風踏雲而去。也難怪應瀾生着迷成這般。
可……安錦南不由将她和自己腦海中另一個人比較了一番。
他還是覺着那種觸上去有些內容的身材,更好些……
莫千言想不到他的思緒已經透過自己飄遠,見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瞧,不由臊得臉頰生霞,狠狠将頭垂了下去,羞澀道“不知……不知大人尚有什麽要問的?”
時隔兩年,安錦南似乎不認得她了?
可是不要緊,這兩年她素衣寬袍,越發生得嬌豔,比之從前在那死鬼丈夫的虐待下活着,如今不知快活多少。人人以為她清貧難捱,殊不知她才是最懂得享樂的那個……
安錦南收回視線,朝崔寧淡淡點一點頭,“人已驗明正身,帶回去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叫莫千言猛地顫了兩下。
嘉毅侯的意思,是要帶她回府?
兩年不見,他如今終于肯欣賞她的好了麽?
可……真的這麽簡單?在應瀾生事敗後,他來此,不是該來質問責罰自己的麽?
心念電轉,莫千言睜大一雙淚眸擡起頭來“不知大人……要帶小女子去何處?”
安錦南已從座中站起,高大的身軀挺拔威嚴如神像一般。
崔寧步下臺階,朝莫千言客氣地笑笑“莫居士,男女有別,不便攙扶,還請你配合一二,随我等走趟嘉毅侯府。”
莫千言睜大了眼睛,揪住自己的前襟,搖頭道“這……這怎麽行?我乃方外之人,這一生,都不會離開道觀……”
她話沒說完,安錦南已到近前,他身軀微傾,靠近她,距她只半臂之遠,莫千言聽他低低緩緩地道“你不是說,當年本侯擄你入府,折辱三日?”
莫千言抿了抿嘴唇,未及辯解,聽安錦南含笑道“如今便将你所言之事,坐實罷了,何苦本侯擔個虛名,豈不損失?”
“大人……”莫千言已經打好腹稿,如何應對事敗後的情況,可她萬萬不曾想過,安錦南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崔寧收了面上溫和的笑,肅顏涼涼地道“莫居士,走吧?”
從鳳栖山上下來,天色已亮了。
安錦南上了馬,轉頭吩咐崔寧,“将人交給趙躍,你去趟隔壁院子,請二太太出來。”
崔寧怔了下“二太太?”審訊莫氏,尋二太太作甚?
安錦南已經打馬走在前頭,丢下叫他目瞪口呆的一句,“莫忘了尋鄭管事拿了禮冊,給二太太一并帶着去豐家。”
崔寧半晌才轉過彎來,侯爺這是,準備納娶那豐大姑娘?
他突然有些雀躍。
太好了!侯爺這株萬年鐵樹,終于要開花了?
怎麽他突然有種想要落淚的沖動?
這種激動得心髒快要跳出胸腔的喜悅是怎麽回事?
若是五姑娘知道,鐵定也會十分歡喜吧?
只是将來豐大姑娘進門,庫房的鑰匙,不能再給五姑娘帶着了吧?那之後他再想見她,只怕……
崔寧才綻開的笑,緩緩地冷了下去。最終化作嘴邊一抹輕嘲。
想什麽呢?五姑娘如何,與他有何幹系?
他不過是她兄長手下的一個從人罷了……侯府的姑娘,将來是要嫁入高門,做宗婦的。他算什麽?戰場上掙命,血水裏打滾,随時可能要獻出這條命給侯爺,哪能給什麽人幸福,又怎配得上她?
崔寧搖搖頭,快馬追随安錦南去了。
豐钰無法用言語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安錦南想一出是一出,貿然就上門提親,問過她意思了麽?
尋中人上門問意向了麽?
直接帶了長輩過來,她就得乖乖去給人端詳、挑揀?
豐郢捏着袍角,手心全是汗“大妹妹,侯爺今日要來提親,你怎不早和家裏說,也好有個準備,這會子連伯父都沒在前院,侯爺會不會覺着咱們怠慢?”
豐钰擡眸看着豐郢,嘴角挂了冰冷的弧度,“哥哥覺得此事我該預先知道?外頭的流言,哥哥盡數是信的?”
見她這樣子頗有幾分不快,豐郢連忙擺手“不是的,我不是那個意思。钰兒,你昨兒不是見過侯爺麽?我是以為,這件事是你們商量好的。若……若你不知情,算我失言,你別生氣,好嗎?”
豐钰冷笑了聲“生氣?”他們在乎她如何想嗎?如今安錦南上門,他們一個個急吼吼的樣子,她實在沒眼看。
豐郢覺着有些尴尬,轉念又想到他還不曾知會爹娘,扶額嘆道“瞧我!才剛大嫂說讓我來知會你,我就趕緊來了,如今爹爹還不知此事,我得先禀告父母親去!”
他轉身就走,幾步走到門前,忽然心念一動,轉過頭來,“钰兒,你是個有福氣的,能嫁,便盡早嫁了吧。”
他知道如今他說什麽,豐钰都不會聽了。
可他心底還是希望他好,希望她得到幸福。
放眼盛城內外,誰又及得過安侯爺?他能護她,最好。
這個家中的不堪,他已經看得太多。她早早嫁過去侯府,也算是件好事。
豐钰如何聽不出這話裏的在意和關懷?可是,他這樣急于将她送出去,真的只是為她好麽?
“哥……”豐钰心裏何嘗不酸,但她面上帶着笑,眼底一片冰寒,“你記得麽?安錦南乃是天煞孤星。”
她看着豐郢面上的表情急速變換,一字一句地道“他身邊至親,父母兄弟、妻子兒女,一個個地,不得善終……”
豐郢臉色蒼白,嘴唇有些發顫“傳、傳言不可盡信……”
是了,所有人都只看到了嘉毅侯的位高權重,卻忘了,為何他獨身至今。
他是天犯煞命,刑妻克子的啊!
他怎麽忘了這茬……如今可怎麽辦?
他張皇地看着豐钰,嘴唇嗫喏着,希望她說出什麽能讓他心中稍安的話,豐钰朝他燦然一笑,扭頭就往內室去了。
豐郢說不出心裏是個什麽滋味。他又難過,又沮喪,又遺憾,又可惜。
這樣一門好親事,偏又有這樣不祥的命數之論。旁人可以不在乎妹妹的死活,只求攀上高枝替族中謀福,可他是她一母同胞的親哥哥!他怎能眼睜睜瞧着她去送死?
豐郢腳步虛浮,手腳冰涼,一出壽寧軒的院子,就跌坐在假山石上,捂着胸口沉沉地喘息。
怎麽辦,怎麽辦……
豐凱和豐大太太在西府處理了一晚上的事,乍聽人來傳報,說嘉毅侯上門,均是吃了一驚,匆匆洗漱畢,就快步朝東院走。一路商議對策,要如何瞞住客氏和豐慶的事
如今再沒有比與嘉毅侯訂親更重要的,待定了婚事,其他事慢慢詳議就是,以免夜長夢多。
豐大太太才走到院外,就見小環和豐钰屋裏的另一個侍婢小阮都站在門前。
她唇角勾了笑,心道,這钰丫頭瞧挺穩重的,原來對自己的親事也是這樣的急。
扶着翡翠的手緩緩走入屋中,才打好腹稿想着要如何與安二太太攀談,就見安二太太神色頗為尴尬地坐在那兒,豐钰和周氏陪在下首,一個用帕子輕抹眼睛,一個滿臉的為難。
豐大太太心中咯噔一下,像從百尺高處墜了下去,果就聽那安二太太頗猶豫地道“實是我們不周,沒事先問好貴府的意思。”
聽下人傳報說太太來了,安二太太轉過臉來,神色有幾分不耐,“既然貴府如今正忙,我亦不好多耽,此事容我與錦南商量一二,另尋個黃道吉日再來不遲。”
她在屋中候了許久,早已有些不虞,當即不顧周氏和豐大太太挽留,扶着侍婢的手就朝外走。
豐钰起身輕輕啜泣一聲,福身恭送她出去。
豐大太太追到門外再三相留不成,回到屋中,不免沉了臉色,“钰丫頭,你這是什麽意思?”
豐钰低低地道“大伯母還想瞞着我麽?爹爹生了重病,如今滿院子的人都知道,單瞞着我和哥哥。我還未曾去爹爹床前侍疾,如何有閑工夫理會旁的?更不可能丢下爹爹不管,自己去歡歡喜喜備嫁。”
一句話哽得豐大太太無言。總不能明着說,叫她不顧她爹,只管速速出嫁。
可侯爺那邊……萬一說辭與跟二太太說的不一樣,侯爺會否覺得他們是有意敷衍?當即忙遣了翡翠親自過去傳話,和豐凱通報這邊的情形。
好在豐凱等人尚在垂手與安錦南讨論政事,提親納娶,向是後宅婦人們去議。
安錦南就注意到原本眼角眉梢都站了喜氣的豐凱神色變得怏怏的,又聞下人傳報,說二太太已經出來了。他亦非蠢笨之輩,略略一想,就知此事有了波折。當即不動聲色,端着慣常八風不動的面容,朝門外守着的崔寧打個手勢。
一上馬車,安二太太就垮了臉。
此事她是一百個一千個不願,只是沒法子做安錦南的主,又不好不聽他安排,唯有強出這個頭。
她寡居多年,早已不與外頭的人家往來,平素身邊不過個牌搭子陪着說話解悶,來來回回聽過關于豐家這姑娘和他們侯爺間的不少傳言。
原還以為是個多麽絕色的狐媚子,今兒一見,不過是個裝扮老氣的大齡姑娘,半點不像傳說中那般嬌俏惑人。
偏就這樣的,還敢婉拒了侯府的提親。
堂堂嘉毅侯,許她妻房之位,是她祖上十八輩積德,方有此福氣。
安二太太直覺她父親這病來的太突然,多半只是場風寒小病,給她拿來做了借口?可……這世道敢空口白牙當着外人詛咒親爹的,想必也是鳳毛麟角,難不成豐慶當真病得不成了?
前院豐凱見安錦南一直靜靜地聽他和豐允說話,只垂目捋着手上的香囊穗子,半句話都未曾答,一炷香時間過去,父子倆已經說得口幹,侯爺一直不曾表态,叫他摸不準是該繼續還是不該繼續。不免有些讪讪地堆笑道“侯爺貴降,家裏備了薄酒,不知侯爺可否賞光……”
話未說完,安錦南站了起來“善!”
這是,應了?
也是了,如今侯爺明顯的喜愛那钰丫頭,一心求娶回家,可不願意借着這光明正大的機會,與那丫頭說會子私話?
當即給豐允打個眼色,命他先去打點,自己在前親自引路,領着安錦南往後園而去。
這是安錦南第二回 走入豐家內院。上一回,她乍知親娘故去詳情,痛哭不已。這回……
崔寧已悄聲回到他身側,沉默地随他前行。
安錦南依舊只點了豐郢作陪,面容雖冷,卻是破天荒在豐凱面前自稱了“晚輩”,豐凱心頭狂喜,已是按捺不住,适才內院發生的事,他雖已知曉,可到底只是那钰丫頭的任性妄為,婚事從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她一個晚輩自己做主的道理?
且侯爺這樣子,分明是不肯放手的,禮單都送了過來,下回再上門,便是官媒前來下聘了吧?
豐凱忙朝豐允打手勢,命他快去請豐郢過來。那孩子也是,怎在這關鍵時刻沒了蹤影,倒叫侯爺等他?
豐府衆人的神色動作,一一落在安錦南眼底。
很快,豐郢無精打采地來了,面上猶有淚痕,豐慶突然病重,一夜之間無法起身,他為人子,卻是今晨方知情由。豐凱拍了拍他肩膀,低聲囑咐兩句,不外乎“要以侯爺為重”,“其他事暫放一時”等等。
豐郢知道安錦南想見的并不是自己,回回只當他是個幌子,有個名頭喊豐钰過來會面罷了。想及清晨豐钰之語,妹妹那樣害怕安錦南的孤煞之名,恐懼嫁與他為妻,自己這個當兄長的,該不該為她說句話?
如今父親不能起身,長兄如父,該不該替妹妹做主?
眼前便是百盛閣,這處廳堂明亮溫暖,又僻靜,是個私下說話的極佳場所。可見伯父和兄嫂們處處用心,早在打算着安錦南的想頭,要促成他的心願。
豐郢心頭百般煎熬,垂頭走進去行了禮。
安錦南淡淡瞥他一眼,坐在上首嵌和田玉的紫檀雕花椅上,指尖若有似無的輕輕敲擊着扶手。
崔寧卓鳴一左一右立在側旁,整個廳中只聽得到豐郢自己的呼吸聲。
何為威儀懾人,何為威壓深重?
豐郢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侯、侯爺……家父抱恙,舍妹如今在家父床前侍疾……”
侯爺他,總不能強行将侍疾的人喊來陪他飲酒吧?
安錦南眉頭挑了挑,低沉的嗓音從上首傳來。
“聽聞豐大人有恙,身為晚輩,原該前去探望。”
豐郢訝異地擡起頭來,正對上崔寧似笑非笑的臉,“豐三爺,煩請帶路?”
豐郢心下一涼,這怎麽好,侯爺這幅樣子,是非要與妹妹見面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