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盛城有座八寶樓, 外表裝飾得富麗堂皇,白日裏冷冷清清,夜裏卻是熱鬧得緊。
王家乃是勳貴之家,先祖做過都尉, 一門英才忠烈, 現世以詩書傳家, 多數俊傑都已入京為官, 被皇帝委以重任。唯盛城這一支脈,數代未曾出過英才,更有一個王翀, 身上有種人人皆知的壞毛病。
這座八寶樓便是他專為捧心頭所愛而建的戲樓, 小旦季如夢的長生戲班途經盛城遇上王翀, 恍如命中注定的一劫, 他的歌聲從此只在盛城之內可聞, 再也不曾離開。
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還被譜寫成一段折子戲, 演的纏綿悱恻。
這王翀沒別的毛病, 就只不好女色。如今年近三十, 尚未成婚娶妻。家裏急得不行,火燒火燎地四處替他謀親事,可人家一聽說是王翀欲娶親, 就不大願意應承, 生怕坑了閨女一生。這若是偷偷摸摸的包兩個戲子, 養些秀氣的小厮, 倒也無可厚非, 可鬧出他這麽大動靜,還為了同性知己要死要活的,放眼整個九州,怕也尋不出第二個。更有傳言,這王翀對女人……沒法子……,丈夫不在身邊,又要守活寡,且不可能有子女傍身,這等婚事哪個閨女肯應?
王家對這個兒子打也打過,勸也勸過,聲淚俱下的求過,強硬手段使過,王翀卻是鐵了心的不肯回頭,寧死不能與季如夢斷了……
此刻八寶樓裏沒有賓客,二樓最裏頭的廂房裏,王翀仰面躺在榻上。左腳搭在右腿膝蓋上,嘴裏哼着小曲,半眯着眼睛,視線随着季如夢的動作來回移動。
季如夢每日清晨都要練基本功,此時一段身法練完,額頭上鋪了層晶亮的汗。
王翀勾着嘴角朝他笑道“別比劃了!今年你就滿二十五了,還想唱幾年?”
季如夢橫他一眼,手上捏着蘭花指,把最後一段詞唱完,這才抖抖袖子走到王翀榻前,自然地将他适才飲過的茶碗端起來喝了一小口潤了喉嚨。
王翀伸手扯了下他腰上的帶子“瞧你,系串了。叫人家瞧見儒雅文秀的季大家如此粗心邋遢,還不笑掉大牙?”
季如夢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就你眼尖!”語氣有些嬌嗔,背過身去,到底把系錯的衣帶重新解開系上了。
聽見身後王翀懶洋洋的道“前兒京裏又來了消息……說起來我都覺得膩歪,到底什麽仇怨能結到這個地步?痛痛快快殺過來當面了斷不好?”
王翀臉色陰沉下來,那嘴角竟也是習慣性的勾着,嘴裏不大高興地罵着“鎮日弄些娘們兒兮兮的事兒,老子快發黴了。”
季如夢見他有些暴躁,略思索一瞬,坐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少年都過來了,還有什麽不習慣?你我能好生生的在一起,比什麽都強。就是再做十倍八倍的缺德事我也沒什麽不樂意的。”
伸手戳了戳王翀的額頭“別陰着臉,不好看!”
王翀回身對着他呲着牙,目光交彙的一瞬那張臉不自覺地露出溫柔的神态。似無奈地一笑“也是,我能留你在身邊,還有什麽不滿足的?誰叫我沒本事與人争?唯有用這點子尊嚴去換。別說叫我做些娘們兒兮兮的事兒,就是叫我挂單在楚館接客我都幹。”
惹得季如夢又氣又笑,擡手捏着他臉道“你就知道胡說!”
王翀嘿嘿一笑,心裏卻是一嘆。
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七八天過去,豐钰終于收到了朱太醫的回信。
拆開信封的時候,她的手都在不由自主的抖。
她真的很想過幾天太平日子,不想再生風波。
可現實還是讓她失望了。
那藥尋常醫者看不出,甚至若非朱太醫在宮中見多了那些後宮鬥法也未必能猜得出。
是轉子丹。
相傳楚國後宮寵妃與皇後同時有孕,皇後為保腹中産下的是皇子,搜羅天下名醫共同研制出此藥。将腹中女胎轉為男胎,不僅保住了自己的中宮之位,生下的孩兒更繼承了皇位。
後來皇後忌憚後繼者效仿此法,命毀去此方。如今民間流傳下來的,乃是僥幸存活下來的醫者後代根據先人口述重錄的藥方,許是有些出入,或是從前那些後宮秘辛傳出的未必是真實版本,朱太醫言道,此藥對孕者傷害極大不說,更對胎兒有着不可逆轉的損傷。囑咐若非必要,萬勿冒險試藥。
豐钰當然不是非要求子不可。她甚至還沒考慮要給安錦南生個孩子。
她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年輕時着涼受寒,體質是外熱內虛。她自己偷偷找人看過,說是不大容易有孕。
所以她一直沒有太過拒絕與安錦南親熱。覺得心裏有底。
如今方子果然有問題,她就不能不将自己的疑慮無限放大。假設真是王家背後策劃這一切,王家是為什麽?不見得她拒了婚事就要結仇?王翀這些年被拒婚的次數還少嗎?甚至她曾聽說,便是人家不肯拒婚,王翀背地裏也會做些惡事攪得婚事不成。
這樣的仇怨根本不成立。
而以豐家素來的行事風格,如非必要,是不會輕易與人結仇的。甚至十分樂于粉飾太平,便有什麽矛盾也必要想辦法大事化小。
王家針對她的可能性不大。
豐钰想了想,覺得事情很可能是沖着安錦南而來的。
畢竟他前一個孩子,就因此藥而死。
如今人家又算計到了頭上,她作為妻子,怎能眼睜睜看着他被蒙在鼓裏?
不過她該怎麽說呢?
兩人從那日之後一直不曾和好,他幾次示好後發現她态度冷淡,似乎也就跟着淡了下來。這幾天不是忙着外頭的公事就是在外院和幕僚們談話,每每落鑰了都不曾回來。
她沒有刻意等他,時辰一到自己就先睡下了。
他似乎也明白她的意思,見時辰晚了就索性着人進來告知一聲,說宿在外院不回來了。
新婚不足一月的兩人,便這樣分頭睡了好幾日。
豐钰不是沒輕沒重的人,這時候置氣的事明顯要暫放。她沒有忸怩,直接請小環去通知了安錦南。
安錦南踏着步子往院內走。身形明顯有些急切。
豐钰這幾天的冷臉着實叫他看得難受,索性躲在外頭不與她碰頭。
哄不好,強不得,只急得他心裏如起了火,卻不知該如何叫她平了心氣兒。
女人真是麻煩。
帶着這樣的感慨,他闊步走入裏間。
豐钰叫人備了一桌酒菜,穿着件家常衣裳,見他進來,站起身行了福禮。
安錦南吃不準她今日是為着什麽如此大動幹戈,面上波瀾不驚地對一衆服侍的擺了擺手,将人盡數屏退後,勉強維持着深沉的表情在豐钰對面坐了下來。
他清了清喉嚨,眼簾垂下看了眼那一桌豐盛的酒菜。然後挑眉看向豐钰“夫人,今兒是何日子?”
這是明知故問。他心裏猜測的是豐钰終于認識到她自己理虧,想用這種法子哄他回心轉意。
按捺住雀躍的內心,安錦南努力蹙了蹙眉“本侯平素甚少飲酒……”
見豐钰張口欲說什麽,他忙加了一句“不過你既有心賠罪,本侯與你喝一杯。”
他挽了挽袖子,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終于不再是矛盾掙紮,不自覺地漫上一派柔和顏色。
豐钰眉心一緊,挑目斜睨了安錦南一眼。
賠罪?
她給他賠罪?
敢情他随便亂發脾氣還咬人……卻是她錯了?
這幾天他甚至還氣得避到外面去?
豐钰覺得眼前一黑,實在沒想到原來自己這幾天生了一肚子氣而人家竟然不知道她在氣什麽,甚至覺得該生氣的人是他才對?
豐钰捏住拳頭,嘴角緊緊的抿住。
不斷告訴自己,這不是置氣鬧脾氣的時候,安錦南是她的丈夫,無論是為了他還是為了她自己的将來,她都不能對他的事置之不理。
如今正事重要,其他的……以後再說不遲。
豐钰抿了抿嘴唇,無言地倒了杯酒推到安錦南面前。
“侯爺,今兒不是什麽日子。妾身只是見月色好,不想敗了這樣的良辰美景,想與侯爺同飲兩杯。”
她言語溫柔,面上染了淡淡的紅暈。安錦南糾結的內心一下子軟了下去,甚至心猿意馬地,想靠近、再靠近她一點。
許是數日不曾親近,他竟是有些懼意。喉結滾了滾,擡手将杯中酒一飲而盡。辣而濃烈的酒液滑入喉中,是長久綿密的甘醇。
豐钰陪了一杯,又替他斟滿了酒。
夫妻二人對飲了五六杯,豐钰看着對面的安錦南。他的眉頭已經松了下來,身子歪歪的靠在軟墊上,用黏糊得叫人羞澀的目光盯着她瞧……
豐钰從袖中取了那張發黃發皺的紙張出來。猶豫再猶豫地遞了上去。
安錦南挑了挑眉,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過氣氛這樣好,她又是這樣的遲疑,想來必是她不好意思說出口的一些情話了?
說不出心裏有多美,他只在唇邊挂了抹玩味的笑。伸手将那紙張接過,還順勢握住了她的手。
“钰兒……”
嘴裏含糊地、溫柔地喊她的小名。眸光亮的好比天上月。
豐钰突然有些不忍心。
這件事多殘忍!
她即将揭開的,是他身上已經結痂的舊傷。
他心底最痛的記憶,會被那小小紙張喚醒……
她試圖攥住手裏的紙,卻已經遲了一步。
安錦南将紙張打開,含笑看了一遍,嘴角的笑容不曾凝固,擡起眼疑惑地挑眉“這是?”
豐钰低垂着頭“侯爺,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張方子,說是……吃了這個東西,就能……就能給侯爺……”
她話沒說完。
安錦南似乎想到了什麽。
他凝起眉頭将手裏的紙又看了一遍。
那笑容始終不曾淡去,溫柔卻化得一絲不剩。
他冷嗖嗖地開口“怎麽?你也急于給本侯生個兒子?”
豐钰擡頭看着他道“侯爺,我并未……”
“是我高看了你!”安錦南手裏握着酒杯,擡手一飲而盡,手掌一松,任那杯子落地碎成瓷渣,發出刺耳的聲響。
“是本侯忘了,什麽樣的根,便出什麽樣的苗!豐凱豐慶這樣善于鑽營,你是他家的女兒,自然學得一手謀利的手段!”
安錦南揚了揚那張方子,陰恻恻地道“怎麽,如今可覺得懷上了?要不要本侯再使使力氣,叫你順了心意?”
他霍地踢開面前的桌子,任由湯水灑了一地,月白色錦袍被弄污了,他沒在意,伸手攥住豐钰的手腕,将人帶到懷裏。
豐钰仰頭看着他,心裏無論如何疼,此刻也不想在他面前顯露而出。
越是危急,越是冷靜,她張開手掌捧住他的臉。
“侯爺,我若是您說的這般,何不偷偷自用着這藥?緣何要與侯爺說起?侯爺,請您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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