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安錦南深濃的眸色,幽黯得化不開。
眼前時空轉換了場景, 隔着面前的女人, 他看到的似是一片刺目的慘白。
女人歇斯底裏的哭聲, 和孩子再沒呼吸的發紫的臉。
他沖進房中, 看見的跪了一地的人。
每個人都神色哀婉, 看着他的目光中滿含了同情。
冷氏緩緩從床頭站起身, 一對哭腫了的眼睛再也沒有往日的柔情和清明。她自責,愧疚,悲痛,也害怕, 她神色複雜極了, 安錦南看了她一眼, 重新将目光投在那小小的孩童身上。
他才學會說話,才學會走路,會笑着拍着手, 跌跌撞撞奔到他懷裏, 喊他“爹爹”。
此刻, 他卻是面色發紫, 嘴唇發烏, 肉嘟嘟的小臉癟了下去, 他慘遭病痛折磨, 在父親離開家中的短暫的幾天內, 瘦脫了模樣……
安錦南如何敢信, 那是他的孩子?
他經歷過許多的生死離別。這一生, 背負了太多的人命,也失去了太多了的親人。
父親、母親、兄長、叔父、堂弟……十七歲,他用稚嫩的身軀從戰場的死人堆裏将父親的屍骨親手挖出,一路背負回鄉埋葬。
時隔兩載,他不情願的娶了懷有他骨肉的女人,只為了眼前這個動也不能動的小小人兒。
那是他的血脈,他安家的延續,給他以希望和安慰,給他陽光和溫暖,将他從絕境中拖出來的人……
此刻,他以這樣的模樣枯萎在床上。
熱淚,從安錦南的眼中奪眶而出。
他一步步的靠近,步子擡起得無比沉重緩慢。
腳步似灌了鉛。
無邊的恐懼攥住他。
他多希望,那不是他。
他多希望,他并沒有死。
無盡的懊惱錘擊着他的心。若他不曾走,若他一直在旁盯着,小人兒是不是就不會死?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他雙目模糊,終于靠近床榻。
他伸出手,虛虛撫在小人兒的鼻端。
若在平素,那小東西會笑着抓住他的指頭,只生了幾顆小牙的嘴巴張開,咯咯笑個不停……
此刻,他無聲無息,再沒有任何反應。
安錦南紅着眼睛看向身旁掩嘴哭泣的女人。
冷氏委頓在他腳下,抱住他的腿,悲傷地流着淚“侯爺……聰兒他……侯爺,妾身好痛,妾身好痛啊!”
近一年多,随着孩子降生,夫妻兩人的關系已經有所緩和。他不再抗拒她的靠近,努力試着忘卻不堪的初遇,願意留在房中聽她絮叨一些關于孩子的事。甚至答應她将自己娘家幼妹接到身邊,該給的尊重和照顧他都不吝啬。
孩子出生後,因為體質虛弱,需要大量的藥材進補。那時安錦南還年輕,亦是頭回做父親,喜悅沖淡了許多事,包括當時喬先生偶然提及的那句“胎裏帶毒”是個什麽意思,他并未細思。
錢財他有,珍貴的藥材要多少有多少。只要呵護得當,他相信自己的孩兒能漸漸的好起來。
他願傾盡所有去換那小小孩童的平安喜樂,甚至願意為了他,嘗試接受一個自己并不愛的女人。
昔年她設計于他,所做的種種罪行,他都可忽略不見。只要能留住這個孩子,他什麽都可以不在乎。
可是眼前,這小小的蜷縮的一團……這是什麽?
他呆滞地看了眼身下緊抱着他的女人。
他沒辦法思考。也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女人哭得很慘,平素妝扮精致的臉上全是淚痕,她緊緊攀住他的衣擺,似乎他是她遇水時唯一可供存活的浮木。
安錦南很想對她說句什麽。可他什麽都沒有說。
他跨下腳踏,踉跄地掙開她的攀扯,跌跌撞撞地沖過人牆,用發顫的手推開門。
他立在廊下的陰影中,在刺目的陽光下閉着眼眸。門前,一個稚嫩的女童仰臉望着他,肉嘟嘟的小手遞到他手上,脆生生的喊他“姐夫”。
他朝她看去。
在她面上看到過去那些溫馨快樂的時光,透過她看到那個被他捧在心尖上的孩子。
他心中鈍痛,幾乎忍受不住那麽大的悲傷,差一點就當着這個女童的面前痛哭出聲。
時光變換,此時面前坐着的是他的妻。
她用一張不起眼的紙,揭開他從不示人的瘡疤。
他反應确實過激了些。
冷靜下來,就知道此時彼時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可那些傷痛是真實存在的。連他自己都不敢輕易的去碰觸。
他痛得縮起來。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目中泛着紅。
炕桌被踢翻了,四處汁水淋漓。炕上炕下一片狼藉,外頭廊下的侍婢想必是聽見了。
對面是他心內想過要細細呵護的人,願意與她共度一生的人。可他做了些什麽?
他眸中閃過悔,閃過痛。
他覺得屋中憋悶極了。站起身來,第一件事想走。
豐钰沒有阻攔。
安錦南會想清楚。
這件事對他如此重要,他不會不理會。
她精心布置今日的一切,是願意與他敞開心扉的。只是料不到他的心防如此厚重,她擠不進,只得走開。
唇邊噙了抹得體的笑,豐钰溫聲道“侯爺,妾身已查得此藥來自盛城王家的濟世堂。妾身所能接觸到的,只是各家內宅。外頭有什麽更大的陰謀,妾身不敢妄自揣測,只盼侯爺盡早核實清楚,以免……”
她嘆了口氣,轉身進了裏屋。
安錦南行至門前的腳步一頓。他轉過頭,望住她單薄纖細的背影。
成婚方一月,兩人已經置氣好些天。
來時分明滿腔的思念和欣喜。他如何又把兩人置于如此境地?
剛才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只是情緒起伏巨大之時的過激言語。
是他太恐懼。同樣的事情決不能再發生。他不知自己還夠不夠強大,能夠再承受一次那樣的悲劇。
他不想失去她。更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孩子。那痛他嘗過,今生都不想再嘗。
安錦南推開門,勉強維持着平靜無波的表情,一路行至院外,張口喚了“崔寧”。卓鳴自暗影中閃身出來,躬身行了禮。
安錦南眸子一頓,似剛剛想到崔寧如今已不是他身邊的人。
簡單交代幾句,安錦南又遲疑地走了回來。
隔着簾子,聽見韓嬷嬷正指揮小丫頭們收拾屋裏。
他發了脾氣,踢翻了炕桌,任誰都會懷疑是豐钰惹惱他至此。豐钰在後簡單的梳洗出來,就見韓嬷嬷面色不虞,她沒有理會,喊小環替自己梳發。
閉着眼回想到的都是方才安錦南可怖的神色。
私闖禁宮那次,很大程度上是他有意為之。功高蓋主,皇帝将他姐姐禁入冷宮,無非為着敲打試探于他。他不做出個無腦蠢笨的樣子,如何能保下姐姐,保下自己?
那自是一場豪賭,若皇帝當真不顧軍心,借此将他以謀逆罪斬殺,也不是不能。
安錦南向來狠心,對旁人,對他自己,他都敢賭。
再後來看他失控,就是淑妃故去的那幾日。
他新病舊傷加在一起,病得糊塗,是她第一次看到那個威風凜凜的軍侯脆弱不堪的一面。
卻都與方才的情形不同。
他方才的手都在打顫,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透着絕望和恨意。
那是怎樣的痛心疾首,她不敢想。
身後,小環的手搭在她肩上。
豐钰下意識地睜開眼。從鏡中看見安錦南低垂着頭立在她後頭。
屋中靜悄悄的,侍婢們都無聲退了出去。
豐钰抿住唇,就那麽呆呆的看着他。
安錦南聲音聽來極虛弱,他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在她欲轉過身來看他的時候說了句“別動。”
“別回頭。”
“求你。”
這樣的字眼從安錦南口中說出,豐钰心內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
“是我混賬……”他低聲道。“我發瘋。”
“過去的事,想必你已有所耳聞。”
肩頭的那雙手在抖。
豐钰回過頭,看他臉色青白一片,額上青筋暴起,兩頰都生了汗珠。
豐钰握住他的手“侯爺,您又犯頭痛了?”
他已經許久不曾發病。忽然痛起來,竟是有些受不住。
他回握住豐钰的手,泛紅的眼睛盯着她,聲音帶了絲乞求。
“豐钰。別離開我。”
他嘴唇發顫,艱難的說出這四個字。
下一秒,情緒全然崩潰,他彎下高大的身軀,抱住她的身子,喉中發出痛苦的嘶聲。
豐钰眼眸濕潤,任男人将她緊緊箍住。溫熱的淚水沾在她頸側,癢絲絲的,難受,但她忍耐着,沒有拒絕。
他像個痛失了心愛之物的孩子,将自己的痛楚全然托寄在她纖細的雙肩。
月色清朗,一片銀輝洩地。安錦南睡着了。手還牽着她的衣角。
豐钰收回按在他頭上的雙手,揉揉自己酸痛的手腕。怕驚醒了他,索性将身上那件被他扯住的外衫除去了。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看了眼床上熟睡的人,她眸底一片漠然。
小環在廊外徘徊許久,聽見門聲輕響,她回過頭來。
豐钰早聽見她低低的步聲,挑眉問道“出了什麽事?”
“剛傳進來的消息,二太太去了。”
豐钰蹙了眉頭。這麽突然?客氏已經遷出,豐家沒道理這樣快的動手。
就聽小環又道“家裏一直瞞着不敢叫夫人知道,幾天前,二姑娘跑了。聽說柳公子幫她弄了個進宮的名額,如今人已經上京去了。二太太就是聽到這個消息,才會……是從床上跌了一跤,摔破了頭,下人們疏忽沒有理會……這會子客家也得了消息,兩家鬧起來了。大太太忙着人來知會夫人,希望夫人能……”
豐钰冷嗤一聲“我?我能如何?端起我侯夫人的架子過去幫他們鎮住場子?”
她自嘲道“我算得什麽?一個可笑可悲自以為是的蠢貨。”
小環見她面色不善,話到唇邊沒敢再說。聽豐钰涼涼地道“去回話,就說驚聞母親故去,我傷心得暈了。近日誰來求見,都不許放入,聽見了?”
小環點點頭,縱是滿腹驚惶,只得回話去了。
屋中,安錦南睜開眼睛,舉起手望着掌中夾帶着清幽香氣的衣裳,眸中水光波動。
客氏的喪禮辦的很隆重。
不論從前她是什麽樣的人,她的身份仍是豐家二太太,嘉毅侯的岳母。
出奇的是客家竟沒有再來找麻煩。兩家和和氣氣的操辦着葬禮,并沒出什麽惹人笑話的亂子。
回去的車上,豐钰幾次想問,是不是安錦南出手做過什麽。
她輕輕貼在他臂膀上,聽他緩聲道“藥方的來歷,你查得不錯。如今我已叫人盯着王家,并放出消息……”
他頓了頓,看她一眼。豐钰蹙眉道“莫不是……”
傳她有喜?
安錦南“嗯”了一聲。
豐钰沒有追問下去,內宅中,她有她的戰場,外頭,他有他自己的謀算。
送葬的日子是在十四天後。
文心拖着病體來了盛城。
豐家舊宅中,豐钰從前所居、後來給豐媛占了的院子重新收整出來,兩人在那裏見了面。
紫藤花架下面,形銷骨立的文心撫了撫她的肚子,“有兩個月?”
豐钰嗤地一聲笑出來“別問了,我自己也不知道。”
文心不無感慨地看着她道“但願菩薩垂憐,保佑你一索得男……”
豐钰瞧不得她這喪氣樣,伸手戳她的額頭“你有完沒完?還念着這茬?你是不是沒救了?”
文心不好意思地一笑“不說了。我再不說了。”
也不過是擔心她走了自己的舊路,那種苦她不忍心豐钰嘗。
豐钰打量她的模樣,“你跟我說說,如今怎樣了?你上回信裏寫得含糊,我總是不能放心。”
文心輕輕撫着她的肚子,嘆了口氣,“你別操心我了。自己好生養着。那人模狗樣的東西我看透了,他如何對我,我一點一滴都記着……”
豐钰握住她的手“你還在意,所以我才不放心,你只要心裏有他,就永遠不可能真正放下。”
文心聳了聳肩,“你錯了,豐钰。我曾那麽愛他,這感情不會說沒就沒了,如今不是我在意,是我恨他。恨不得将他剝皮抽筋,看他腸穿肚爛的死。”
“我把那個不要臉的接了進來。如今一家三口正膩歪着。那狐媚子如何能忍着被我騎在頭上?如今連我女兒都容不得。上回那小子摔下床,全推在二丫頭身上,朱子軒是敢怒不敢言,其實心裏也是嫌我礙眼。”
說着這樣的話,卻并沒露出失落的表情,相反她嘴角勾了絲笑,輕輕摩挲着豐钰的肚子,“你說的不錯。人性本就是貪婪。她如今有了名分,自然想要更多。朱子軒已經厭棄了我,自然也是處處瞧我不順眼。這回我趁機帶了兩個女兒回門,跟他說要小住幾日,順便留下與你聯絡聯絡情誼,他沒疑心,很順當地就應了。”
豐钰被她撫得肚子發癢,捉住她手笑道“做得好。你娘家給你的嫁妝,你可都清理好了?”
文心扁了扁嘴,“從前用去一些,大約沒了兩間鋪子,餘下的都理清了,還沒敢告訴我娘,私下裏都交給我兄長了。雜七雜八的我不想糾結,只盼着早早的退位讓賢。”
豐钰打量她神色,倒是幹幹脆脆不似說假。
試探地笑問她“如今可不怕便宜了誰?”
文心給她擠兌得不好意思,讪讪地道“那是我置氣,想不開……如今,我只想自由自在的,占着理,順便把這姻緣解了。你說得對,我有娘家撐腰,自己又不缺眼睛少鼻子,總不能永遠把自己混在朱家的那攤爛泥地裏,和那些根本不在乎我的人相鬥相纏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