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盛世華族

作者:靡寶

內容簡介

中唐,韋氏亂政。

邊關,忠臣之女同名門之子不打不相識。

突厥入侵之後,為了洗清父親的冤屈,亦為了報答友人的知遇之恩,

她在他的策劃之下,頂替了貴女之名,被沒入掖庭,開始了長達數年的宮婢生涯

她步步為營,從掖庭粗使,成為皇後親信女官。王侯将相,公主貴女,她閱盡了浮華。

此時的大明宮,瘋狂而堕落,她游弋其中,雙目清醒。

他冷傲、沉默,身負重任,卻是溫柔而耐心地守護在一旁。

英雄兒女,盛世風雲。

而愛,雨打不落,風吹不折。就這麽牽着手,一輩子……

标簽: 唐朝 曹丹菲 崔景钰

沙鳴冬雪

—上部—

大唐,神龍二年,臘月

入冬以來的綿綿大雪下了許久,天色終于放晴。

風雪過後,沙鳴縣城已是銀裝素裹。厚厚的積雪掩蓋去了關外枯黃的莽莽草原,也覆蓋住了關內的屋舍和耕田。

冬日暖融融地陽光照耀着滿地晶瑩白雪,過去幾日昏天暗地的惡劣天氣頓時就成了一片殘影。太平盛世,豐收嘉年,百姓安居樂業,紛紛出門,于微暖的冬日陽光下踏雪賞景。

遠離縣城的官道岔路口,簡陋的酒館正是熱鬧。這裏是年末歸來的商隊們進沙鳴城前最後一個歇腳處。此時又正是午食時分,大堂之中的火坑裏架着一只肥嫩的烤全羊,正烤得滋滋作響,香氣四溢。一衆商客圍在火邊飲酒吃肉,喧嚣說笑。

酒館一角,清俊的少年依柱子而坐,姿态慵懶。一枚石子在指間被抛上落下,雙目雪亮,正透過半開的窗戶,漫不經心地盯着着外面覆蓋着積雪的岔路。

酒館中有客人好奇打量。只見那少年身材勁瘦,一身騎裝簡潔利落,懶散之中帶着一股灑脫之氣,又生得明眸皓齒、雪膚紅唇。若不是旁邊還有一群家奴環伺,怕是早有浪蕩子上前搭讪調笑了。

“阿菲,還沒動靜麽?”家奴在身後摩拳擦掌。

酒已喝足,每個人都熱血沸騰,就等着沖出去大幹一場。

“都耐心些。”男裝少女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啞,愈發顯得雌雄莫辨,”我們都已經在這裏守了三天了。下了這麽多日的大雪,趙全定是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他若想年前把東西運出沙鳴,就得趁今日動手。出山關只這一條路,他必走這裏無疑。”

說話間,一戶農人趕着一輛馬車吃力地從岔道上走來。那馬車頗重,車輪在雪道上拖出深深的兩道印子。趕車的男子使勁揮鞭,不住吆喝。

“來了!”曹丹菲雙目一亮,一躍而起,“你們兩個從後門包抄,阿朱帶兩個人準備套馬,其餘人随我來!”

家奴們一呼百應,紛紛拿起棍棒繩索,随着丹菲湧出了酒館。

趕車的男子眼看一群人不知從何處沖了出來,将馬車團團圍住,急忙猛拉缰繩。馬兒嘶鳴,馬車裏的婦孺一陣尖叫。

“趙全!”丹菲清喝一聲,排開衆人走了出來,“年關将至,大雪封道,你這拖家帶口的,可是要去何處呀?”

那男子吓得渾身哆嗦,縮在馬車上,不住作揖告饒。

“曹娘子……娘子饒命!是老奴一時糊塗,求娘子手下留情!”

丹菲似笑非笑,拔出腰間匕首,挑開車上一個紙包。香餅噗噗掉進了雪中。

“說吧。”丹菲轉着匕首,“王家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用劣貨換了倉庫裏的好貨?”

趙全磕頭道:“實在是我欠了賭債,若是不還,就要拿妻兒抵債。我這也是情非得已……”

丹菲嗤笑,“你給劉家做事也有七八年了,劉家待你不薄。往年你欠了賭債,哪次不是劉大郎賒你錢去還。你良心教狗吃了?居然還合着王家坑害劉家!”

趙全吓得大哭。

丹菲轉身吩咐:“把人抓住。清貨!”

家奴呼喝着,将馬車上的箱櫃搬了下來。打開一看,裏面裝滿綢緞絹帛,又打開一箱,則是滿滿的銀器漆器。

趙家妻兒哭鬧成一團,不住掙紮。混亂之際,趙全一頭撞開抓他的家丁,撒腿就朝雪原中跑去。

丹菲倏然轉身,眉頭緊鎖,随即将手一揚。一枚石子嗖地飛出,正中趙全膝彎。趙全身子一晃,撲倒在了雪中。

兩個家丁追上去,将趙全抓了回來。

趙全不住掙紮,瘋狂大罵:“曹丹菲你這賤奴!你是個什麽東西?你也不過是劉家養的一條狗。還當自己是半個主子,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丹菲不以為然地冷笑,将一團破布塞進了趙全口中,命人将他結結實實地捆綁了起來。

“我是什麽身份,我自己清楚着。你倒不如多為自己想想。這車貨少說也值數百貫,幸好尋回來了。快過年的,殺生不吉利,送你們一家去鹽礦做苦力如何?”

趙全妻兒聽到,吓得軟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唾罵起趙全來。趙全那小兒子尖聲哭鬧,大叫着:“放開我爹!放開我娘!你這惡人,休要搶我家財!”

丹菲懶得理他,徑直吩咐家奴清點貨物。

一陣急促馬蹄聲傳來,數名侍衛打扮的男子策馬奔來。領頭的男子用官話大喝道:“光天化日,爾等小賊竟然敢攔路搶劫?”

劉家一個管事頓時氣道:“管你們屁事!”

趙全的妻子卻是扯着嗓子尖叫:“郎君救命!這群盜賊要殺人越貨!”

丹菲氣得一掌劈過去,将趙全娘子打暈。

“殺人啦!盜賊殺了我娘了!” 趙全兒子掙紮尖叫。

“大膽——”數名侍衛奔到跟前,拔刀就朝丹菲他們砍來!

寒光逼近,丹菲縱身一躍,輕盈如燕地後掠了半丈,敏捷地躲避開了鋒利的刀刃。

那侍衛一愣。丹菲揚手,一枚石子射出,正中他左眼。侍衛大叫一聲捂住了眼睛。

“外人休要多管閑事!”丹菲怒喝,“我們乃沙鳴劉家奴仆。這人乃是我家管事,監守自盜,被我們人贓并獲!”

侍衛們一時遲疑,卻不料趙全乘機掙脫了繩索,奪路而逃。丹菲恰好堵了他去路。他随手奪了侍衛的刀,就朝丹菲砍去。

“阿菲當心!”

丹菲瞳孔收縮,神色不變。她側身閃避,而後躍起,左腳點在木箱上,右腿高擡,極其輕巧地旋了一個圈,淩空一腳踹在男人臉上,将男人沉重的身軀橫着踢飛出去。

趙全轟然跌進了一輛馬車中。

“郎君!”侍衛們驚駭大叫,朝馬車奔去。

突然一聲慘叫,趙全又被人一腳從馬車裏踢了出來,重重跌在雪中。

劉家奴仆一擁而上,将他抓住,同他妻兒丢在一起。

酒館裏傳出陣陣喝彩聲。

丹菲拍了拍身上的碎雪,從容一笑,拱手致意。

她生得極之清俊秀雅。尤其一雙鳳目黑白分明,目光清澈銳利,長眉秀挺,襯托得整個人英姿飒爽、氣宇不凡。

侍衛們小心翼翼地将一個身穿裘衣的男子從馬車裏接下來。男子不耐煩地揮開侍衛的手,利落地跳上了一匹馬。

“阿菲,你看!”管事氣急敗壞地把受傷的家仆指給丹菲看,“都是被那家的侍衛砍傷的。咱們可要讨個說法!”

丹菲當即揚聲:“喂!等等!”

那華服郎君置若罔聞,帶着侍衛們前行。

丹菲捏着兩指放在唇間,吹了一聲嘹亮的口哨。那群人的馬紛紛豎起耳朵,停下了腳步。

“叫你們等等,聽不懂官話?”丹菲快步上前,大馬橫刀地望路中間一站,擡起一腳踩在木樁上,“我們劉家的人被你們砍傷了,不給個說法,休想再走一步!”

領頭的侍衛不屑冷笑,“你方才還把人踢進了我們郎君的馬車裏。若是郎君傷着了,你可賠得起?”

“誰叫你們多管閑事,自己湊上來?”丹菲拿馬鞭指着他的鼻子,“你們這些外地人,真是不懂規矩,不識好歹,闖了禍又想拍屁股走人,當我們劉家是傻子?你必得給個說法。否則,休想從這裏過去!”

看熱鬧的人紛紛附和。

侍衛強道:“我們傷你的家奴,你也驚了我們郎君。這算是扯平了。”

“要扯平?”丹菲陰陰一笑,“讓你家郎君把胳膊腿兒伸出來,也給我砍個兩刀,這才算扯平了!”

衆人起哄大笑,等着看這群外鄉人的笑話。

“夠了。”華服男子這才終于開口,語氣傲慢而冷淡,“給些錢,打發了他們就是。趕路要緊。”

男子裹着裘袍,戴着皮帽,看不清面容,只見兩道濃密的劍眉緊鎖。

他朝侍衛做了個手勢。侍衛道,“我們郎君大度,給你兩貫錢,充做藥資吧。”

一個沉甸甸的綢布袋子抛了過來,擦着丹菲的臉,落在積雪裏。

丹菲好似挨了幾記重重的耳光,臉色鐵青,眼中烏雲翻湧。

“還不讓路?”侍衛呵斥,騎馬擦着丹菲而過,險些将她帶倒。

丹菲冷笑着撿起錢袋,掂了掂。

那華服男子眼睛一眯,喝道:“當心!”

說時已遲,一枚銅板飛射而去,正中馬前蹄膝窩。馬朝前栽倒,把那侍衛掀了下來。

劉家家丁們轟然叫好。

“你找死!”侍衛勃然大怒。

“跌雪裏又死不了人,給個小教訓,讓你以後做人禮貌些。”丹菲冷冷嗤笑。

那侍衛從雪地裏爬起來,又想丹菲撲去。

“夠了!”男子喝道。

侍衛們面面相觑。

華服男子驅馬上前,居高臨下地俯視丹菲,繼而擡起手,揭開了皮帽,以真面目示人。

冬日暖陽照在晶瑩雪地上,泛起一片如夢如幻的彩光。

男子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發如濃墨,束在金冠裏,更襯得肌膚白皙如玉,目光清冷似劍。他身姿挺拔,裹着一身雪裏出鋒的狐裘披風,眼角眉梢都帶着一股子與生俱來的矜持冷傲,更有一種渾然天成的華貴之氣。

沙鳴裏多是塞外粗犷的胡人,五大三粗的士兵,或是庸碌市儈的生意人,何曾見過這般清貴俊美的貴公子?不說酒館裏的人和劉家的家奴,就連丹菲,都不禁一愣,一時說不出話來。

男子倨傲地端詳了丹菲良久,才挑了挑眉。

“你要如何?”

這下聽着,男子嗓音更加顯得淳厚而富有磁性,好似古琴低鳴。他說得一口标準的官話,再配合這一副目空一切的高傲姿态,八成是從京畿一帶來的。

丹菲立于下方,氣勢卻不弱,“郎君的侍衛不由分說傷了我們家丁,我們劉家不稀罕你的錢財,卻是想要你開口賠個不是。”

“放肆!”侍衛喝道,“你可知我們郎君是何人?”

丹菲也學着那華服男子的樣子,挑眉高傲一笑,“連三歲小兒都知道犯錯了要道歉。皇帝犯錯要寫罪己诏。哪怕是神仙,觸犯天條都要被打下凡呢。誰知道你們郎君是什麽世外高人,跳脫于五行倫常、天地萬物之外。”

衆人哈哈大笑。

還是酒館掌櫃出來道:“大家都休要再争吵了,此事本是誤會。這郎君的侍衛傷了劉家的人。劉家的人也确實打壞了馬車。雙方不如彼此都道個歉,将此事了解了,如何?”

“成!”丹菲爽快道,朝那華服男子拱手,“我先前抓賊心切,驚了尊駕馬車,請郎君見諒。家奴的傷要治,郎君的馬車要修,那錢就不要了。”

男子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就不同你計較了。”

說罷,竟然策馬而去。

丹菲一愣,随即火冒三丈,怒吼:“給我站住!”

那人的馬反而越跑越快了。

丹菲從懷中掏出一支拇指大小的短笛,湊到唇邊。劉家奴仆見狀,急忙搶先拉住了自己的馬。

尖銳刺耳的哨聲響徹雪原。

那列人的馬全都驚慌失措地嘶鳴揚蹄,把人接二連三地甩下地。華服男子倒是騎術好,身子晃了一陣又穩住了。

丹菲不罷休,掐指又吹了一個繞彎的口哨。男子胯下的馬好似認了丹菲是主人似的,搖頭擺尾地原地亂跳。男子眼看控制不住,主動跳下了馬,一腳踩在過膝的雪地裏,面朝下跌進雪中。

“郎君——”侍衛們又大呼小叫地去扶他。

丹菲哈哈大笑,跳上了馬,“小子,做人不要太嚣張,在別人的地盤上就要守規矩!看你演了一場好戲,就當你賠罪了!”

“放肆!”侍衛怒吼,“我家郎君可是段将軍外侄!”

丹菲着實一愣,随即更加憤怒,“段将軍公正嚴明,你這樣的外甥,倒是給他臉上抹黑!虧你還要意思打着他的名號招搖過市!”

說罷唾了一口,吩咐家奴整理車隊,準備回城。

“阿菲——”遠處傳來一聲高呼。

丹菲神色一變,氣惱地扭過頭去,“她怎麽來了?”

管事們喏喏,皆露出苦笑。

遠處一群人策馬奔來,領頭的女郎穿着緋色窄袖騎裝,披着一件銀紅地繡西番蓮綴狐絨的披風,跨坐在一匹毛色黑亮的駿馬之上。這俏麗的妝扮在這片冰天雪地裏格外醒目。

“阿菲,人抓住了嗎?”少女沖到丹菲跟前,一臉急切。

丹菲沒好氣道:“不是要你在家抄功課的,怎麽又跑出來了?”

“那點功課明日抄都來得及。你這裏在捉賊,錯過了才可惜。”劉玉錦笑嘻嘻地跳下馬來,“咦?那是誰?”

華服郎君一身碎雪,發鬓淩亂,一臉怒容地瞪着丹菲。他容貌俊美精致,眉目如畫。盛怒之中,不讓人覺得害怕,反而生出一股憐愛之意。

丹菲皮笑肉不笑,“不相幹的路人。我們回去吧。”

“這就回去?我難得出來一趟……”劉玉錦唠叨,卻被丹菲拎着推上了馬背。

丹菲吹了一聲口哨,一匹渾身棕紅的駿馬小跑而來,親昵地蹭了蹭她。丹菲摸了摸它的脖子,跳上了馬背,帶着衆人疾馳而去。

雪原中,侍衛們護着華服男子,目送他們遠走。

“郎君,您看……”侍衛咬牙切齒,“這小子嚣張跋扈,竟然如此折辱您,一定要給個教訓!”

“進城再說。”男子屈指彈去毛領上的碎雪,“等見了舅父,再仔細打聽一下這人是誰。”

曹家母女

丹菲押着車回了劉宅,阖府轟動。

一位素衣利落的婦人帶着數名家奴快步迎來,她眉目清秀溫婉,同丹菲有三分相似,正是曹丹菲之母陳氏。

“阿菲,你怎麽又把錦娘帶了去了?”陳夫人皺眉,“怎麽一身狼狽?又進山打獵了?”

“倩姨別擔心。”劉玉錦跳下馬道,“我趕去時都已收場,連熱鬧都沒瞧上。阿菲也不等着我,真不夠義氣。”

“你真是什麽熱鬧都要湊,以為這事很好玩呢?”丹菲道,“你沒見那幾個家奴的傷?”

“怎麽?還有人受傷了?”陳夫人埋怨道,“阿菲你自己胡鬧就算了,錦娘可不像你這麽皮糙肉厚。若是她不小心受了傷,你拿什麽來賠罪?錦娘,瞧你這一身汗。臘梅,帶錦娘去更衣,當心別着涼了。”

“還是姨娘好!”劉玉錦挽着陳夫人的手撒嬌,“我爹娘呢?”

“大郎正同管事在書房對賬。你娘在屋裏。我沒同她說你溜出去了,你自己仔細點。”

劉玉錦應了一聲,兔子似的眨眼就跑沒影了。

陳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慈愛地嘆了一口氣。

“阿娘也太縱容她了。”丹菲把馬交到馬仆手上,“我當初三令五申不準她跟過去的,她還是偷跑來了。要是出了什麽差池,又全都算在我頭上。”

“郭夫人病方有些好轉,錦娘也才得空出府轉轉。既然無事,你也少些抱怨吧。”陳夫人撫着女兒的肩,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嘆氣道,“瞧你這樣,哪裏像個女兒家?”

“女兒若不強勢點,出門辦事定要被人瞧不起呢。”丹菲不以為然,“對了,阿娘,記得給跟着我去的夥計們一人賞五十文,一壇綠蟻酒。大夥兒今兒跟着我吃了不少冷風,讓廚房熬些羊肉湯送去。”

“知道了。”陳夫人推着丹菲,“你也出了一頭的汗,趕緊去換身衣服。郭夫人身子又有些不好,一會兒随我去給她請安。”

陳夫人同劉家夫人郭氏是遠親,丈夫去世後,曹家母女投奔劉府,至今已有兩年。如今陳夫人幫體弱多病的劉家夫人郭氏管理內宅,丹菲算是劉玉錦的跟班,平日又幫着劉公算賬進貨,處理雜事。劉家夫婦厚道,待她們母女頗好。丹菲以這個遠房親戚的身份,也能同劉玉錦一起去女學裏念書。

丹菲回了小院,換了衣裙,挽起了發髻,草草插了一朵珠花,就朝後宅內堂而去。

郭夫人身旁的大婢女春娟掀起簾子送郎中出來,就見丹菲步履飒爽而來,不禁一笑。

“丹娘來啦。”春娟打着簾子讓丹菲進來,“聽說你今兒個一腳把趙全踹得飛了出去,可是真的?真可惜我沒瞧着。”

“我也沒瞧着!”劉玉錦在屋裏嚷嚷,“我去的時候,趙全那厮已經被捆成粽子了!”

屋裏幾個女子都忍俊不禁地笑起來。

丹菲快步走進屋裏。郭夫人斜靠在炕上,膝蓋上蓋着薄毯子。她容貌清瘦秀麗,只可惜久病纏身,面色虛弱蒼白。

“丹娘過來坐。”郭夫人展露出慈愛的笑容,朝丹菲伸出手,“阿錦回來就嘟囔了半天,說你不帶她玩。我把她訓斥了一通。你是去辦正事呢,她去了又只有添亂的份。”

“本沒什麽關系。”丹菲笑嘻嘻道,“阿錦要真添亂,就先把她捆成粽子放一旁好了。”

衆人又是一陣大笑。

劉玉錦道:“聽說他們還碰上了段将軍的外侄。那群人好魯莽,誤以為我們在搶劫,把我們的家丁打傷了好幾個。阿菲上去理論,反而被他們拿錢打臉。丹菲後來氣不過,吹了馬哨,那個郎君摔了個狗啃食!可惜我也沒看到。”

郭、陳兩位夫人俱是一驚。陳夫人喝道:“阿菲,你怎麽那麽莽撞?段将軍的外侄可是世家子,也是你沖撞得了的?”

丹菲不服氣,“本是他們有錯在先,我只不過想讓他們賠禮道歉,卻被他們當作乞索兒,拿錢辱人。段将軍公正親民,不想內侄卻是這麽一個纨绔!”

郭夫人道:“阿菲也是為夥計們讨公道,倩娘就不要責備她了。那郎君是何人?”

陳夫人道:“段将軍只有一個長姊,嫁的是開國侯崔府的次子,翁姑一個是君侯,一個是公主,可謂一門顯貴。這郎君想也是官身呢。”

“可是清河崔家?”

“可不是,還是嫡系呢。”陳夫人轉頭朝女兒嗔道,“明知是權貴,還不知退讓,平白為劉家惹事!”

郭夫人笑道:“沙鳴是小地方,難得見貴人。阿菲年紀小,不懼權貴也是尋常。段将軍公正嚴明,也不會為此等口角小事心存芥蒂的。”

陳夫人搖頭:“分明是這孩子莽撞。”

丹菲撇嘴冷笑,“崔氏嫡系,王孫公子,難怪那般嚣張。我日後見着他,躲遠一些總成了吧。”

“別不服氣,這就是勢比人強。”陳夫人拍了拍女兒的頭,“都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一貫把你當女兒養,你偏偏長得假小子一般。你看看,穿着紅妝都不像個閨秀。”

“我本就是個村姑,裝閨秀做甚?”丹菲不以為意,“再說我日日出門辦事,穿男裝方便得多。”

郭夫人道:“我就覺得阿菲這般爽朗好,聰慧能幹,萬事不愁。阿錦倒是被我嬌慣壞了,将來可還不知道怎麽辦。”

陳夫人打趣道:“郭姐姐将來給錦娘選個敦厚老實的夫婿,照舊把她捧在手心,可不和美?”

女子們紛紛取笑。劉玉錦霎時紅了臉,高聲叫:“倩姨,你壞!”

郭夫人有些傷感,道:“眨眼你和阿菲就要及笄了,在阿娘身邊留不了幾年了。養女兒就是這點最心酸。辛苦拉拔大了,卻是成了別家的人。”

“女兒不嫁人。”劉玉錦嘟嘴,“我一輩子做你的女兒。”

“你嫁人了,便不是你娘的女兒了?”陳夫人打趣。

劉玉錦抓到丹菲在偷笑,指着她道:“阿菲只比我小兩個月呢,姨娘怎麽不操心她?”

丹菲不像普通女孩子,一提婚事就要羞得擡不起頭。她揚眉一笑,道:“我阿娘早說了,我這粗魯潑辣的性子,怕是這輩子都嫁不出去的。既然如此,我還發什麽愁?”

“你倒好意思?”陳夫人唾道。

郭夫人忍俊不禁,“阿菲別聽你娘胡說。我就看你聰明能幹,既識文斷字,賢惠明理,又能管家理事,是個難得的賢內助的坯子。凡是長了眼睛的人,都不會漏看了你的好去。阿錦這麽好吃懶做,呆笨無知,我才愁她嫁不出去。”

“阿娘!”劉玉錦急得捶手,“怎麽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呢?”

“果真呆!”丹菲指着她笑,“夫人是在謙虛呢,你這都聽不出來!”

郭夫人笑得累了,原本蒼白的面孔浮現淡淡的紅暈。她輕咳了兩聲,忽然又傷感地嘆了一聲:“也不知将來,誰能配得上你。”

“夫人說笑呢?”丹菲遞上一碗溫熱的藥羹,給她輕拍着背。

“不是說笑。”郭夫人忽然有些認真,抓着丹菲的手,仔細端詳着她的面容,“你這樣的……真不知道,将來哪個郎君有這福分娶到你……”

陳夫人聽得不對,出來打岔道:“阿姊累了,歇息一下吧。阿菲,錦娘,你們出去玩吧。”

丹菲忐忑不安地放下了碗,拉着劉玉錦退了出去。劉玉錦朝丹菲使了個眼色,不顧丹菲阻止,扯着她躲在了門後。

陳夫人扶着郭夫人躺下,拿了濕帕子擦着她額頭的汗。

“妹子。”郭夫人拉着陳夫人的手,雙眼投向屋頂房梁,“你們一家來到沙鳴,也有三年了。曹公去世,就快兩年了。”

“是呀。”陳夫人苦笑,“夫君的忌日,就又快到了。這兩年多虧了你們夫婦倆冒險收留,我們母女才有容身之處。”

“這說的什麽話?我們閨中姊妹的情分,做這點是應該的。”郭夫人笑道,“我卧病在床,還要謝你幫我打點管理內宅呢。阿菲又那麽能幹,小小年紀就能幫着夫君算賬理事,鋪子上的生意她也監管得極好。夫君都誇她一人頂兩三個能幹管事呢。”

“這丫頭整日瘋野,也就這一點小聰明罷了。”

“妹子謙虛。”郭夫人嘆道,“曹公之女,怎會是閨中弱質?阿菲她如今出落得越發飒爽英氣,真是頗有曹公當年之風。”

陳夫人笑道:“只可惜不是個小子。”

“兒子也未必能比阿菲好。如今我是想開了,給我個兒子換阿錦,我也是不幹的。只是這輩子沒能給夫君生個兒子,覺得頗對不住他。”

“劉公同你這般恩愛……”

“再恩愛,心中也有遺憾。”郭夫人拉着陳夫人的手,道,“妹子,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我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将來我走了,夫君他定是要續弦的。我沒有什麽遺憾,只是放心不下阿錦。妹子你日後可要替我多照顧一下這孩子,別讓後娘算計了她的嫁妝。我娘家天高地遠靠不住,阿錦若被欺負了,連個上門講理的舅舅都無……”

說到此,郭夫人淚如雨下。陳夫人連聲安慰她。

門外,丹菲和劉玉錦再也聽不下去,悄悄溜走了。

劉玉錦一口氣跑到回自己屋裏,暴躁地趕走了婢女,撲在床榻上嗚嗚哭起來。

“我娘真的要死了嗎?我要有後娘了?”

丹菲嘆了一聲,安慰道:“郭夫人也許只是想多了。久病的人總免不了整日胡思亂想。沒準她能活到抱重外孫呢。”

劉玉錦把枕頭被褥扔了一地,道:“我才不要有後娘!我爹要是再娶,我非把家裏砸個稀巴爛!”

丹菲啼笑皆非,“這家裏本是你的,砸了不是自己吃虧。你爹要是沒兒子,好大一筆絕戶財,不知道多少人算計你呢。你要有個兄弟,總有個人給你撐腰。你那外家在京城,縱使娘舅有心,也遠水救不了近火呀。”

“我那外家确實形同虛設呢。”劉玉錦道,“我娘是庶出呢,總說大母不慈,才把她遠嫁的。所以她也不耐煩和娘家打交道。”

丹菲并不是愛打探他人家事之人,又因為敬愛郭夫人,更不願意議論她的是非。

她攤開算了一半的賬冊,取來算盤,拉過劉玉錦按在桌前,“你今日的賬還沒算完。就知道跑出去玩,亂發脾氣,該做的事卻丢三落四。還準備對付後娘呢。來個黑心的管事偷錢你都查不出來。”

劉玉錦最沒有耐性,拿着賬本算了兩頁就不耐煩,于是全部丢給了丹菲。

“阿娘說你什麽都懂,搞不明白幹嗎還要我來學管家?”

丹菲把賬冊推回去,拽着她按回案幾邊,“你姓劉,我姓曹。曹家人怎麽能管劉家的事?”

“你不是一直都幫耶耶算賬管生意麽?這時候又來和我見外了。”劉玉錦又把賬冊推回去,手腳并用往外爬,“有道能者多勞,你就麻煩幾日吧。反正我也管不好,到時候惹出亂子,耶耶又要訓斥我。”

“不看賬也行。”丹菲抓着她的衣領,死活把她拽回來,“先生布置的功課你可做完了?下月初一去女學,你交不出來功課,當心又給板子打得哇哇叫。”

劉玉錦對曹丹菲的話渾然不在意,“我已經寫了大半,剩下的你替我做完就是。反正你會寫我的字,先生看不出來。”

“又幫你寫?”丹菲卷着書本敲她腦袋,“你又沒斷手斷腳,怎麽懶成這樣?一年幾十份功課,大半都是我幫你寫的。剩下的都是你照着我的抄的。你還去上什麽女學?早點嫁人算了。”

“哎呀,我的好阿菲!”劉玉錦笑嘻嘻躲閃,挽着她的手不住晃,“我就你這麽一個妹子,不使喚你,我使喚誰去?大不了我送頂花冠送給你呀。我看段寧江和衛佳音最近都戴花冠出門,可漂亮了。耶耶已經同意給我買一頂。我給你一頂金嵌玉的,我自己打一頂嵌紅寶和珊瑚珠的,如何?”

丹菲鄙夷,“誰樂意頭上頂那麽一大團金燦燦、明晃晃的玩意兒。京城裏早就過時的款式,不知道怎麽到了沙鳴來卻成了時尚。”

“你怎知這花冠是京城裏已過時?”劉玉錦驚訝。

丹菲一時說漏了嘴,左右道:“少廢話,我來算賬,那你就得自己把功課寫了。”

丹菲一擺出強硬态度,劉玉錦便知道是真沒戲了。她只好嘟着嘴,翻開本子開始做功課。

丹菲做事向來麻利,一手翻賬冊,一手撥算盤,五指如飛,啪啪聲響個不停,轉眼半本賬冊就算完了。她拿朱筆在賬冊上把不清楚的款項鈎出來,另外拿冊子寫上備注,有條不紊。

劉玉錦撐着下巴在旁邊看了半晌,又是羨慕又是欣賞,忽而笑道:“阿菲真能幹,難怪阿娘那般誇獎你。你瞧你,又能陪我玩,又能幫我做功課,還會算賬管家,天底下找不出更聰明的娘子了。阿菲,将來我出嫁了,也一定要把你帶上。要是我招了女婿,你就幫我管家。要是我爹真的給我娶了後娘,你就幫我對付那女人。如何?”

丹菲啼笑皆非,撥着算珠的手一抖,算了一半的數就亂了。她把算珠歸位,賬冊翻回前幾頁,重新算起來。

“你這算盤打得比我都還好,不來算賬可惜了。在家裏幫你賣命還不夠,你出嫁了我還得跟着去做老媽子?小姊妹們長大嫁人,就是各自成家了,我怎麽能陪你一輩子?”

劉玉錦玩着發辮,天真爛漫地笑道:“我們倆将來做妯娌也不錯呀。”

丹菲頭也不擡道:“你又笨又懶,誰知道哪個傻子會娶你。萬一他兄弟也傻呢?我明知道要被你使喚,哪裏還有送上門去的道理。”

“耶耶說會給我尋個秀才進士呢。”劉玉錦捧着臉。

丹菲嗤笑,“能中進士的,少說都三十來歲了,哪個沒成親?你樂意嫁個老頭子?”

“說的也是。”劉玉錦道,“不過阿娘為什麽那麽看重你,一個勁說沒人能配你。她都沒這麽說過我呢。”

“夫人心腸好,誇獎我罷了。”丹菲淡淡道,“寫你的功課去!”

晚飯後,丹菲在帳房裏又忙了一個時辰,方做完了手頭的事,回了屋。

陳夫人見女兒一臉疲憊,心疼道:“可是錦娘又使喚你了?”

“不過一些小事罷了。”丹菲聳肩笑,“劉家收留我們母女,我們自然也應該多做些事來報答這份恩情。錦娘就是性子懶散了些,需要有人時刻督促着她罷了。”

“阿娘知道。”陳夫人感慨,“你這直爽豁達的性子,還真像足你耶耶。他若見你今日這樣,也一定頗驕傲。”

丹菲眼眶一熱,低下了頭。

陳夫人籲嘆,“一晃,你耶耶已過世兩年了呀。只不過兩年,怎麽就好像一輩子了似的。”

“我只覺得時間過得慢。”丹菲道,“過去的那些事,就像昨日一般。”

陳夫人撫摸着女兒的頭,道:“你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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