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玉錦終于明白丹菲已脾性大變,怕是再也不會如往日一樣溫順縱容她。偏偏自己又離不開丹菲的幫助。想到此,劉玉錦再氣惱,也只能苦着臉爬起來,追着丹菲而去。
“阿菲,我們為什麽不走官道?”
“山下到處是突厥散兵,碰上了就死路一條。”
“……那,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進山。”
“可是……可是進山後,夜晚我們去哪裏歇腳?山裏可有客棧?”
“……”
“阿菲?”
“閉嘴!”丹菲丢了一記眼刀過來,“省點力氣等會兒去爬山吧!”
兩人走走停停,午後才進了山。山裏因為有樹木,雪要薄許多,行路終于輕松了。只是這輕松是相對丹菲而言的。她在林中健步如飛,劉玉錦在後面氣喘籲籲地追着,時不時被地上的樹根斷枝絆倒,跌得眼冒金星,渾身沒有一處不疼。
丹菲拿定了決心不嬌縱劉玉錦,只在旁邊冷眼看她自己爬起來,堅決不出手相助。劉玉錦脫力,坐在雪地裏,又開始掉眼淚。
“再過個兩刻,天就要全黑了,狼也快出來了。你是打算坐在這裏喂狼嗎?”丹菲氣不打一處來。
劉玉錦吓得搖頭。遇事不稱心如意的時候哭鬧撒嬌是她自幼就養成的習慣,因為她知道只要自己一鬧,別人就會滿足她的一切要求。如今家破人亡一無所有,可是長久的習慣卻沒法在一朝一夕之間改變過來。
“知道還不快起來!”丹菲喝道,“我之前對你說的話,你全忘光了?不要再當自己是什麽富家千金。你這女郎的譜,留着到了你舅父家再擺不遲。你再這樣嬌滴滴地鬧脾氣,我自走了,管你是凍死還是喂狼。”
劉玉錦的臉漲得通紅,氣得不住喘息,忽然抓起地上一團雪,朝丹菲扔了過去。
“那你走呀!一拍兩散就一拍兩散!我不稀罕!你姓曹,我姓劉,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家人!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的死活不關你的事!”
“蠢婦。”丹菲冷笑,拍去衣服上的碎雪,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步履矯健,身影一閃就鑽進了密林只中,只留下一串腳印。
劉玉錦沒想到曹丹菲說走就走,頓時傻了眼。可是才說出口的話,現在是想收回都無法,因為丹菲已經沒了蹤影,林子裏只有山風嗚嗚吹過。
劉玉錦一邊哭着一邊爬起來,原地轉了一圈,确認如今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她弄不清方向,身上也沒有幹糧,只有一把小匕首,還是丹菲出門前給她的。
她在邊疆長大,雖然也會射獵,只是現在手頭就算給她弓箭,她怕也沒法在這冰原雪海中找到獵物。
這樣想着,劉玉錦心裏更加恐懼絕望。她想了又想,只好沿着丹菲留下來的腳印而去。至少跟着丹菲走,比她一個人在山裏瞎轉要安全得多。
丹菲已走遠,長長一排腳印在林中雪地裏蜿蜒。劉玉錦起初還能跟着腳印走,可是沒過多久,天色轉陰,竟然又下起了雪。雪花飄進樹林中,很快就掩去了地上的腳印。劉玉錦越發驚慌,加緊步伐向前奔。忽然之間,樹梢上一團雪落下來,正好砸在她頭上。等她抹去臉上的雪,發現自己再也辨別不出雪地裏的腳印了。
劉玉錦孤零零地站在林中,終于感覺到了深深的恐懼與絕望。她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或許真的會死。她在這裏長大,她知道荒山雪原,天寒地凍,夜晚很快就降臨,天會冷得多麽可怕。而她沒有柴火,沒有遮風避雪之處,更別提一口墊肚子的幹糧,她今夜就會饑寒交迫地凍死在哪個樹下。
她不禁想起耶耶把她藏在柴房壇子裏的時候,曾對她說過:“若阿菲能平安回來,你就和她走。要聽她的話,她會保你平安。”
她知道,在家中,不論阿娘還是耶耶,雖然寵愛她,卻更加信任欣賞丹菲。丹菲無所不能,聰明幹練。所以到那生死關頭,耶耶都知道,女兒要平安活着,只能依靠丹菲了。
如今家破人亡,昔日的繁華破碎如雲煙,劉玉錦賴以驕縱的資本統統随父母被埋葬。她劉玉錦不再是富家女郎,丹菲也不再是寄人籬下的親戚之女。她們只是兩個失去家庭的孤兒,一無所有地流浪着。高傲的那個褪去了光環,強悍的那個也再不用僞裝。
劉玉錦深刻意識到一時的任性和嘴快給自己帶來怎樣嚴重的後果。
沒有了她拖後腿,丹菲沒準會更輕松。可是她若沒有丹菲幫助,今夜就必死無疑。
天色漸暗,劉玉錦已經不知道自己此刻置身何處。她覺得很冷,手腳都已經失去了知覺,饑餓和疲憊讓她覺得很困,她很想好好睡一覺。但是她也知道,這個時候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她不想死。她不過十五歲,才方及笄。她要嫁個好夫君,生很多孩子,幸福滿足地生活到老。她躲過了屠城,從滿城屍山血海裏逃出來,不是為了這樣凄慘地凍死在山裏的!
想到此,劉玉錦再也顧不上那可笑的自尊和顏面,朝着空寂的山林大聲喊起來。
“阿菲——阿菲,我錯了!我知道你在。求你幫幫我!我知道我一直給你添麻煩,我不該亂使脾氣。出來好嗎?阿菲——我不想死在這裏!陳姨自盡前,曾和我說,要我們結拜姊妹,今後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要好好活下去——”
聲音在樹林間回蕩,很快被風雪吞噬。
劉玉錦一個踉跄,跌倒再雪地中。這次,她再沒有力氣爬起來。
躺在松軟的雪地裏,濃濃的疲倦将劉玉錦捕獲。她就像落入陷阱的兔子一樣毫無招架之力。這一刻,寒冷、饑餓、恐懼、悲傷,前所未有地清晰。劉玉錦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就這樣凍死在雪地裏。只要她的眼睛閉上,就再也無法張開。
而她死後,丹菲肯定不會為她悲傷難過,她只會輕輕松松地離去。能為她悲傷的人,她昨夜也已埋葬了他。
淚眼朦胧的視線裏,出現一個纖細的身影。
丹菲站在劉玉錦身邊,俯視着她。她面色平靜,顯然并不是那麽在乎劉玉錦的死活。
“你說的可是真的?”丹菲問。
“什……什麽?”劉玉錦意識已經開始模糊。
“你說我娘說的那番話。是真的,還是為了哄我回來而撒的謊?”
劉玉錦吃力地回憶,道:“是真的!那時候,我娘已經自盡了。陳姨她……穿戴好……讓耶耶帶我走。出門前,她喚住了我……”
陳夫人拉着劉玉錦的手,如往常一樣慈愛,面容平靜。似乎外面震天的厮殺聲都是衆人的幻覺,一切都花好月圓,平靜幸福。陳夫人秀美的面容上帶着安詳的笑,好像知道只是去走親戚,而不是就要赴死一般。
“錦娘,好孩子,你好好藏着,不要出來。阿菲一定會回來的。我了解這個孩子,她一定會回來尋我的!到時候,你們倆一起離開這裏,遠遠地走吧。你們并無血緣關系,可到底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兩年,情同姊妹。我希望你們能結下金蘭,以後互相扶持,守望相助,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告訴阿菲,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會有希望。”
劉玉錦是真的很喜歡陳夫人這個姨娘。郭夫人常年卧病,陳夫人對她細心照顧,彌補了不少母愛。就連丹菲,她現在性情大變,對自己動辄斥罵,可是劉玉錦也不真的恨她。
“我們……我們都是孤兒了。”劉玉錦伸出僵硬的手,抓住了丹菲的腳踝,“阿菲,我們都只有彼此了。”
丹菲長長嘆了一口氣,把劉玉錦從雪地裏挖了出來。她吹了一聲口哨,那匹突厥馬從密林中走出來。丹菲把劉玉錦放在馬背上,自己也跳了上去,騎着馬朝之前藏身的寺廟而去。
劉玉錦在寺廟廂房中醒來。她聽到念經聲,聞到淡淡的香氣,一時間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醒了?”丹菲端了一碗湯餅進來,“還正想叫你呢。醒了就起來,吃點東西吧。”
劉玉錦先前把吃的食物已經吐盡,此刻正餓得饑腸辘辘。她如今也不再挑剔湯餅寡淡沒油鹽,三下五除二就吃了個幹淨,連湯都喝光了。
“今夜我們暫時住在廟裏。明日一早,就動身去原州。”丹菲拎了帕子給她擦臉,兩人都當先前的争執沒有發生過一般。
劉玉錦擦了臉,自覺地端着水盆出門倒。
夜空中,星河璀璨,宛如珍珠寶石散落黑綢布上。這麽美的景色,教人在短暫的剎那中忘了身上的傷痛,忘了滿目瘡痍的河山。
山裏的夜靜悄悄,因為是隆冬,連聲鳥叫都沒有。姊妹兩人蜷縮在炕上。良久的沉默後,丹菲才問:“我娘還說了什麽?”
劉玉錦把陳夫人那日的話都重複了一遍,然後說:“破城的時候,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幸好阿菲在城外。’……她一直最挂念你。”
丹菲低下頭,抹去臉頰的淚水。
劉玉錦拉着她的手,道:“阿菲,我知道我嬌氣又笨拙,你自然嫌我麻煩。我保證以後再也不亂發脾氣,再也不拖累你了。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丹菲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劉家于丹菲母女有恩,她必定會回報回來。所以縱使氣劉玉錦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撒嬌使脾氣,卻從沒想過真的丢下她不管。
“跟着我可以,我們得約法三章。”丹菲看着劉玉錦白嫩嫩的手,漠然道:“可你若真跟着我走,日後所有活兒都有我們倆分工做。做不完你份內的事,就沒有吃的。你可明白?”
劉玉錦遲疑了片刻,用力點了點頭。
丹菲又道:“你若中途變卦,大可自行離去,我不會攔着你。可只要你走了,就別再回來找我。我也不會像上次那樣回去救你。你可要記住了。”
“知道了……”劉玉錦低聲道。
“還有,”丹菲補充,“如若遇事,一切聽我調派指揮。你要不要命是你的事,我卻還想活下去。”
“我會聽你的。我保證不會拖累你!”劉玉錦對此沒有異議。她有小聰明,可在大事上素來沒有什麽主見,不聽丹菲的,又能聽誰的?
“不許偷懶,不許使你的小脾氣。還有一點,不許再哭!”丹菲厲聲道,“至少,不許在我面前哭!”
劉玉錦聽着眼睛一酸,又想落淚,被丹菲淩厲地一瞪,眼淚全被吓了回去。
丹菲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斟酌片刻,将段寧江的事告訴了她。
“你就是因為這個要去原州?”劉玉錦叫道,“上洛王這不是助纣為虐麽?阿菲,你們定要将他揭發,讓聖上判他個斬首示衆!”
丹菲無力地笑了笑,“他是韋皇後兄弟,究竟能不能揭發他,可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就看段寧将那麽信任的那個崔表哥能否做到了。只是這事你需保密。”
劉玉錦以前聽戲,聽了不少花木蘭從軍、紅拂女夜奔的故事。本朝女子也多幹練有才者,常有女子建功立業的消息傳出來。她想到此次去長安,千裏送密信,揭發驚天冤案,她和丹菲必然能震驚朝野,揚名立萬。沒準她們也能被寫進戲文裏,被人萬世傳唱。
想到此,劉玉錦愈發興奮,巴不得現在就啓程。
丹菲啼笑皆非地看着她,“睡吧。明日一早還要趕路呢。”
劉玉錦放下心事,又很快入睡。
丹菲望着燭火,心裏一時回想着往事,一時想着明日要将段寧江的骨灰一并帶上,交到她表兄手中。關于過去和将來的許多事紛至沓來,讓她久久不能成眠。
衛氏毒心
北風呼嘯,碎雪如冰箭。
已近午時了,可天色依舊陰沉如黃昏。天空烏雲彌補,被狂風席卷着形成巨大的漩渦。
原州城中正是一片兵荒馬亂之景。沙鳴被襲的消息已傳來,突厥可汗并不滿足這點戰果,率兵直奔原州而來。原州城駐兵寥寥,如何抵擋突厥兵馬?于是城中居民紛紛出逃,整座城市陷入慌亂之中。
城東春風巷本是城中最繁華的去處,此地酒樓林立,街市繁華。而此刻,商家們紛紛關門避戶,帶着值錢物什駕車逃去,只留下一片蕭索。
“四郎,再不走,就要關城門了!”随從焦急地打轉,“突厥大軍就要攻過來了。原州駐軍想是抵擋不住的。難道郎君又想冒屠城之險?”
崔景钰坐在已人去樓空的泰安樓中,手中端着一杯琥珀酒,目光空遠,似乎未将侍從的話聽進耳中。
“郎君!”随從道,“郎君也要想想家中主人和夫人,他們可都在長安等着您平安回去呢。”
“再等等吧。”崔景钰将酒一飲而盡,又斟滿了一杯,“城外的人還沒消息?”
“沒有。”随從道,“阿三他們這兩日從早到晚都守在路口,凡是碰到從沙鳴方向逃難來的,他們都會去尋找盤問一番。可無人見過段娘子。”
崔景钰英俊的面孔陰沉鐵青,一如樓外的天色,“從沙鳴到這裏,快馬一日就可抵達。至今已過去三日,卻絲毫沒有她的蹤影。我不怕她在何處耽擱了,只怕她遭遇不測!”
随從嘆氣道:“段娘子吉人天相……”
“與其說這等無用的廢話,還不如出去找人!”崔景钰目光淩厲地掃了對方一眼。
随從一陣冷汗。自家這位郎君雖說有着世家公子的倨傲矜持,可性情還算平易随和,也從不苛責下人。只是他若一惱怒,那便是雷霆萬鈞,勢發難回。
樓外,有馬車接二連三而過,都是倉皇出逃的百姓。更有風塵滿面、疲憊凄苦的流民拖家帶口地路過。
崔景钰身披狐裘,神色肅穆地端坐二樓的憑欄邊,眉目濃烈,周身籠罩着肅殺之氣,同他往日閑散慵懶有如天壤之別。
原本是親人歡樂相聚的時刻,不料轉眼兵禍從天而降,國破家亡。慈愛的舅父慘死,表兄表妹下落不明。
崔景钰當初随着段義雲出城殺突厥兵的時候還未有太深的體會,并且以為被圍城只是暫時的,援軍不日就到。不料一日日等下去,絕望如毒草蔓延。直到親眼看見舅父中箭而亡,他如遭重錘,猛然醒悟,才深刻認識到,國要破了。
狼煙四起,大地滿目瘡痍。來時還看着繁華的城鎮轉眼凋零,百姓倉皇出逃。到處是殺戮,死亡,是妻離子散,是背井離鄉。
養尊處優的貴公子第一次深刻品嘗到了苦難的滋味,也清醒認識到自己的淺薄,以及無能。
寒風卷着碎雪刮入樓閣。雪花落在桌上。
崔景钰伸出修長手指,将雪花拂去。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他探頭望去,就見幾名大漢趕着兩輛馬車路過。漢子似乎急着趕路,不住吆喝抽打着馬匹。那馬車似乎吃重不少,馬兒拉得有些吃力。
崔景钰将視線收回的那一瞬間,眼角掃到有一只手想撩起車簾,卻被守車的人用馬鞭抽了回去。馬車裏随即傳來女子啼哭聲。
那哭聲飄入崔景钰耳中。他呼吸一窒,倏然站了起來,随後抓起佩刀,翻身越過憑欄,徑直從二樓一躍而下。
侍衛們反應過來,紛紛緊跟着少主躍下了酒樓。
崔景钰立于馬車前,以身擋住前路。
趕車的漢子大驚失色,急忙摸向腰間。手還未碰到刀柄,一道刺骨白光閃過,手背上就被砍出一道血痕。漢子捂手痛叫。崔景钰橫腿将他踢倒。
崔家侍衛一擁而上,将其餘的人制服。
“郎君饒命!”領頭的漢子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奴做這勾當也不過是為了糊口……”
“人牙?”崔景钰鄙夷地掃了他一眼,大步沖向第一輛馬車,刷地将車簾掀起。
慘淡的日光照進車內,裏面傳出一陣微弱的驚呼聲。小小一輛馬車,竟然擠了六個女孩子來。她們年紀從十歲到二十來歲不等,各個蓬頭垢面。
崔景钰逐一看過去,越看越失望。
他方才聽到的那聲哭泣,極像段寧江的發出來的。估計年輕女孩嗓音相似,是他聽錯了。
“崔……崔四郎?”突然間,一個少女瞪大了眼睛,猛地推開旁人,朝崔景钰撲去,“崔郎救我!”
崔景钰冷不防被她抱住,愕然道:“你認得我?”
少女聞言,急忙抹了抹臉,又撩起蓬亂的頭發,露出一張髒兮兮的臉,哭道:“崔郎,奴姓衛,是阿江的閨中好友。我們在沙鳴見過幾面的。奴的父親段将軍的參軍。崔郎可還記得?”
崔景钰一把将衛佳音拉了起來,“你怎麽在這裏?你的家人呢?”
衛佳音哭道:“沙鳴城破,我父母都在亂軍中失散。我随阿江一起逃出城……”
“阿江在何處?”崔景钰猛地抓緊了她的胳膊,聲色俱厲。
衛佳音吃疼,頓了頓,委委屈屈道:“段大郎殺了條血路送我們出城,自己殉國了。有一群人一直追着我們不放。阿江說那群人是沖她來的,還說我們要先去原州……”
“後來呢?”崔景钰不耐煩道,“阿江到底怎麽樣了?”
衛佳音低垂眼簾,遮住眼中心虛之色,深吸一口氣,嚎啕大哭起來:“我和她兵分兩路逃跑。那群人追着阿江而去了。恐怕她……兇多吉少……”
崔景钰眼中迸射淩厲之光,身子晃了晃,一臉難以置信。
衛佳音淚流滿面,“我膽小無能,也不敢回去救她,只得繼續往前跑。我不過弱質女流,那些追兵兇殘無比,我……我真的無能為力呀!”
崔景钰深呼吸,良久不語,手輕輕顫抖。
“郎君,又有人來了!”侍衛回來道。
崔景钰略一沉吟,帶着衆人進了屋內。
丹菲和劉玉錦一路風塵地趕到了泰安樓,就見門窗大敞,人去樓空。
“我們來晚了?”劉玉錦失落道。
“先進去看看。”丹菲把馬留在外,同劉玉錦走了進去。
屋內一陣勁風襲來,丹菲下意識将劉玉錦反手推開,拔出短刀一揮。锵地一聲,兵器交鳴。
“住手!”
屋內亮起了燈。
崔景钰帶着侍衛走了過來。
“你還在?”丹菲松了口氣。
“怎麽是你?”崔景钰和劉玉錦同時開口。前者是問丹菲,後者是在問衛佳音。
丹菲頓時翻白眼,“我命大,沒死在沙鳴。覺得有何不妥?”
衛佳音則如受驚的小鹿一般,躲在崔景钰身後,緊緊拽着他的袍子,道:“我和家人失散了,钰郎救了我。”
丹菲的目光往衛佳音的手腕上掃去。衛佳音攏着手。
“錦娘的父母和我娘也亡故了,劉家被毀了。我同她去……去長安,投奔她舅父。”
“我也去長安。”衛佳音目光閃躲,“我伯父祖母都在長安。”
崔景钰盯着丹菲,“你們怎麽尋到這裏的?”
劉玉錦剛要開口,被丹菲暗暗扯了一下。
“錦娘有個姑母在原州,我們便過來尋她。結果她姑母也已經舉家躲避戰亂了。”
崔景钰眯了眯眼。丹菲從容地看着他。
此時一聲軍號自遠處傳來,風起萬裏,如狼奔虎嘯,夾帶着森森殺氣。
“突厥人來了!”驚恐的氣氛瞬間蔓延開來。人牙子哆嗦,那些女孩紛紛被吓得哭起來。
“郎君,拖不得了!現在出城還來得及!”随從焦急催促,“容奴鬥膽,聽這位衛娘子訴說,段娘子怕是兇多吉少了。郎君,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呀!”
衛佳音也哭着磕頭,“都是小女的錯!沒有救下阿江。崔郎再是傷心,也不可自暴自棄呀!”
劉玉錦吃驚地張着嘴,丹菲瞪她一眼。她終于明白過來。丹菲怕衛佳音使詐,才不提段寧江之事。
“喂,崔郎。”丹菲沉聲喚道,“你們若不走,我同阿錦就先走了。”
崔景钰緊咬了一下牙關,“走!”
丹菲旋即吹了一聲口哨,喚來紅菱,同劉玉錦上了馬。
衛佳音被侍衛扶上了馬。在無人看到的時候,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擦去了額角的汗珠。
段寧江當日就受了那麽重的傷,定是活不下來的。段寧江一死,便沒人知道當日她的所作所為。
思及此,衛佳音朝前方那個挺拔的身影望去。崔景钰騎馬帶着随從朝城門奔去,背影潇灑矯健,充滿男性陽剛之美。
崔景钰将來若是知道了她做的事,又會怎麽看她?
段寧江的冤魂,可又會前來尋她複仇?
思及此,衛佳音冒了一身冷汗,全然沒有注意到丹菲幽深的目光。
雪夜私談
洞裏篝火熊熊,倒是将這一方空間烘得暖融融的。衆人圍着篝火坐着,分吃着馬肉。火上架着一個頭盔,裏面煮着一鍋肉湯。幸而丹菲帶着鹽。不然馬肉粗糙,又未曾放血,烤熟了也十分腥臊,就是丹菲自己也覺得吃得難受。
衛佳音心不在焉,目光朝丹菲身邊的包裹上瞧。
“這裏面是個罐子?”
丹菲一直将段寧江的骨灰罐裝在包裹裏。她提防着衛佳音,想尋崔景钰談話,可衛佳音又守着崔景钰寸步不離。崔景钰至今還不知道表妹已亡故,骨灰就在身邊人手中。
“是我娘的骨灰。”丹菲道,“怎麽?有什麽不妥?”
衛佳音急忙抱着碗朝旁邊挪了挪,“怎麽把一個……”
“你想好了再說。”丹菲惡狠狠瞪她,“你可只有一個鼻子給我割!”
衛佳音吓得面無人色,縮在崔景钰背後去了。
劉玉錦湊在丹菲耳邊小聲問:“我實在看她讨厭。咱們幹嗎不揭穿她?”
丹菲搖頭,“又無人證物證,她到時候打滾撒潑說我冤枉她,我才懶得和她争辯。再說如果段寧江真是被她害死的,你保證她不會再來害我們?”
丹菲朝崔景钰那邊望了一眼,“我對那個男人也不熟,拿不準他會信我們幾成。”
似乎察覺到丹菲的視線,崔景钰也望了過來,問“我們還需多久能翻過山?”
“若動作快些,明日天黑前就能下山。”丹菲削着木簽。
崔景钰看着她手裏的動作。女孩手指修長穩健,同尋常女子的纖纖柔夷截然不同,卻不顯粗糙,反而有種力量的美。她極熟練地用着一把匕首,把木棍削成矛。看這熟練的動作,這活她做起來游刃有餘。
他怎麽會将她誤會成男子?
因為個子挑高?因為言行粗魯?因為嗓音有些沙啞?
似乎是感覺到了崔景钰的目光,丹菲擡眼看了看他。
“你覺得,這一場仗會打多久?”
崔景钰也抽出了匕首,跟着丹菲一起削木頭。
“我覺得不會很久。突厥雖然來勢洶洶,可是此刻是寒冬,若要守城,他們沒有糧草。他們将城池洗劫一空,三地的馬場也被劫了。他們帶着那麽多東西,最好的策略就是趁着大唐再派出軍隊之前,退回關外去。”
丹菲點了點頭,看他的目光溫和了些,“若是沙吒忠義将軍當初能守住……”
“此刻多說無益。”崔景钰狠狠削下一截木頭,“如此奇恥大辱,大唐定會雪洗!”
衆人奔波了一整日,疲憊不堪。用了飯後,丹菲指導着衆人拿松葉鋪在地上。女人們在裏面,男人們守門口,就這樣睡下。
半夜,篝火有些弱了。丹菲習慣性地起身,添了一把柴。
崔景钰靠着洞壁坐着,一手握着一把匕首,輕輕摩挲。他的視線和丹菲的對上。丹菲清楚地看到他眼裏的哀傷,心中震撼。
她一直只将他當作一個沒心沒肺的纨绔子弟。可是他能沖出城殺敵,能救助百姓,能為國破家亡而紅了眼,可見他還是一個有血性的男人。
丹菲也是在這一刻,深切認識到,母親已經永遠不在人世了。
父親去世的時候,她還能和母親相依為伴。可是當母親也驟然離世,她從此就是徹底的孤兒了。縱使此刻和那麽多人在一起,篝火溫暖,可她依舊覺得極其寂寞無助,內心幽寒。
篝火噼啪響,洞外月色正好,狼嘯聲劃過長空。
這一切極令丹菲覺得懷念。她閉上眼,就可以幻想着自己正在和父親進山打獵。父女倆夜宿山洞。她在篝火邊安睡,半夜醒來,總會看到父親坐在山洞口,守護着她。
幽幽黑夜裏,父親的身影如雄渾的山,替她遮擋住所有風雨。
丹菲鼻子發酸,淚水悄然滾落。
朦胧的視線裏,崔景钰坐在洞口的身影竟然也顯得高大起來。
狼嘯聲近了些。崔景钰不安地張望。
“沒事的。”丹菲抹了淚,低聲說,“這洞裏住過虎。虎糞被掃在外面了。狼聞到氣味,不會過來的。”
“你怎麽知道?”
“我爹是獵戶。”丹菲道,“我從小就跟着他學騎射,進山打獵。我們打獵可不像你們這些王孫公子那般,又有奴仆包抄,有人幫着補箭插刀。我們都是三兩人進山,跟蹤獵物,設陷阱,都憑的真本事。”
崔景钰還真沒法反駁,“那你怎麽在劉家做事?”
“兩年前突厥人過來打秋風,要屠村,打劫商隊。我爹帶領民兵把他們趕跑了,自己也受了重傷,沒熬過來。我娘和劉夫人有些沾親帶故的關系,劉公又感激我爹救了商隊,就把我們母女倆當作親戚接進府裏了。”
崔景钰肅然起敬,“令尊真乃英雄!”
丹菲聽了這話還挺高興的,便朝他笑了笑。
這是兩人相識以來,第一個溫和友善的笑。
“對了,”崔景钰想起一事,“今日你在酒樓,說我還在。你可是專程來找我的?”
“哦,”丹菲撓了撓頭,“這個……其實,段寧江她……”
衛佳音翻了個身。丹菲閉上了嘴。
“阿江怎麽?”崔景钰追問。
“我……”
“哎呀!”衛佳音猛地叫了一聲,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崔景钰的懷裏撲,“钰郎,奴好怕!奴夢到那些突厥人又來了!”
崔景钰面無表情,額頭爆着兩根青筋。衛佳音抱着他不放,嘤嘤哭。崔景钰推開她也不是,抱着她也不是,尴尬得要死。
丹菲幸災樂禍地笑了兩聲,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埋頭安睡。
次日一早,衆人草草用了飯,動身趕路。也不知道昨夜後來崔景钰叮囑了衛佳音什麽話,衛佳音今日特別安靜老實,牢牢跟在崔景钰身邊,寸步不離。丹菲每一靠近,她就投來戒備敵視的目光。丹菲也沒興趣上演争風吃醋的把戲,離兩人遠遠的。
除了帶路之外,若沒丹菲,這一群人還真沒辦法在這雪嶺裏找到食物。可雪嶺裏鳥獸絕跡,想找獵物都毫無頭緒。
是丹菲,根據雪地上留下來的痕跡尋找過去,挖了雪兔子的洞,抓了過冬的肥野兔。或是埋伏在樹叢後,射野雞。
她在林間穿梭,輕靈敏捷,自由自在,猶如山鬼。
崔景钰默默看着,見丹菲扣弦,連珠兩箭,射下兩只逃飛的野雞。他不禁微微一笑。
丹菲望過來。崔景钰旋即收了笑意,大步朝前走去。
傍晚天色漸暗的時候,他們終于可以看見山下村落。只見炊煙袅袅,燈火如星,令人無比激動。
這夜,一行人投宿在村長家中。
這邊因為隔着大山,突厥人并沒有打過來,所以百姓生活如常。不過村民們也都聽說了北邊戰亂的事,見了丹菲他們也不驚訝,就是有些憂心,擔心突厥人會翻山過來。
次日衆人離開村長家,繼續向南而去。入夜時分,抵達了一處繁華的小鎮。此地是交通要道,南來北往的人多,也聚集了大量難逃的難民。人人都在議論沙鳴一代的戰事,憂心忡忡。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突厥人帶着戰利品退回了草原,沒有再繼續南侵了。
用過了飯,衆人歇息片刻,再度上路。
丹菲揉了揉額角,扶着桌子站起來。劉玉錦正在和衛佳音拌嘴,又吵不過她,急得來拉丹菲的袖子,要她幫忙。
丹菲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往前走了一步,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一頭栽倒。
“阿菲——”劉玉錦驚駭尖叫。
崔景钰砰地踹開攔路的凳子,一個箭步跨過來,堪堪将丹菲暈倒的身子接在臂彎之中。
丹菲全無知覺,頭無力地後仰着,露出修長纖細的脖子。
崔景钰皺眉,摸了摸丹菲的脈搏,而後一把将她打橫抱起。
“何處可找到大夫?”
掌櫃匆匆指路。
丹菲強撐着睜開眼,朝裹着段寧江骨灰的包袱虛指了一下,便徹底人事不知。
初露身世
丹菲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夢裏,她背着耶耶給她做的弓箭,跟着耶耶在林中穿梭,搜尋着那一只白鹿。
耶耶告訴她,那只鹿就在南方,高山上有密林和草原,鹿群結伴出沒,唯獨這只鹿獨行。它是個王者,孤傲狡黠,精明警惕,最難以捕捉它。但是一旦得到了它,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丹菲跋涉過林中山澗,穿過茂密的樹林,避開灌木,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開闊地。陽光照耀而下,野花滿地的小小草坪邊,有一間木亭,亭上爬滿藤蘿,花串垂落。亭中坐着一個女孩。
那人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