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過頭來,竟然是段寧江。
丹菲怔怔地走過去,道:“你怎麽在這裏?”
“你怎麽在這裏?”段寧江微笑着看着她,反問道。
她額貼花钿,頭插明珠金釵,身穿金泥羅裙,肩披素色帔巾,一身雍容華貴,端莊秀雅,宛如還在生。
丹菲舉目四望,道:“我迷路了。”
段寧江問:“你要去哪裏?”
丹菲想了想,道:“我在尋一頭鹿,一頭渾身雪白的馬鹿,頭上有着漂亮的犄角。你可見過?”
“白鹿,祥瑞之物。”段寧江微微笑,“傳說中,得白鹿者,可得尊榮富貴。曹丹菲,你可是與它有緣之人?”
“若能得到,便是有緣。”丹菲一笑,“你可知它在何處?”
“它不在這兒。”段寧江道。
丹菲看着她,沒再出聲。
段寧江緩緩站起來,道:“我在等我阿兄,你可見到他了?”
丹菲神色一黯,搖了搖頭,“我這也是死了?”
段寧江笑了,“不是。你該回去了。”
“可是鹿……”
“若是有緣,你自會尋到它的。”段寧江虛虛的向丹菲一推,“見了我阿兄,替我照顧好他……”
丹菲驚異地瞪大眼,随即被一股力量迎面推倒。
林中忽然起風,花瓣翻飛,漸迷人眼。
她又急速墜落,黑暗四合,将她包圍住,随即醒了過來。
“阿菲……”劉玉錦的聲音帶着哭腔。
丹菲吃力地睜開眼,看見劉玉錦雙眼通紅地趴在床頭。
“啊?”丹菲腦子裏一團糨糊。
“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劉玉錦擰了濕帕子搭在她額頭上,鼻音濃重道:“郎中說你前陣子勞累過度,又受了寒。寒氣郁積過深,然後又吃了什麽相克的食物,就病了。那老頭還說這病不重,給你灌了藥,讓你把熱全發出來才好。”
“我吃了什麽?”丹菲迷迷糊糊的,“我在哪裏?”
“咱們還在鎮上。你病着呢。你還記得嗎?”
丹菲燒得滿臉通紅,嘴唇上滿是水泡,自己倒是不知,只道:“不過傷風發熱,沒什麽大不了。其他人呢?”
正說着,門上響起了敲門聲。崔景钰走了進來。
“醒了?”他坐在床邊,“家母聽聞我舅父一家的噩耗,傷心病倒。我必須趕快回去。”
“哦。”丹菲揉了揉眼睛,對這個消息顯得有些漠不關心,“那你先走吧。記得把衛佳音帶上。不然我怕會忍不住把她丢半路上。”
崔景钰緊抿着唇,遲疑片刻,對劉玉錦道:“我有話同曹娘子講,劉娘子可否回避一下。”
劉玉錦不安地朝丹菲看去。
丹菲點了點頭。
劉玉錦端着水盆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說罷。”丹菲疲憊地閉上了眼。
崔景钰道:“我看到你随身帶着弓刀和匕首。你病後,我出于好奇看了看。這匕首并不是常物,而是出自兵器名家歐陽狂之手。光是這個匕首,就價值千金。”
“你想說什麽?”丹菲冷冰冰地看着他,“若是想買匕首,那趁早死心。這匕首是我耶耶留給我的。他怎麽得的匕首,我不知道。”
“你姓曹……”
“曹操也姓曹。”丹菲譏諷一笑,“你以為我是什麽名人之後?”
崔景钰眼角挑了挑,強忍着怒意,“好,我沒話了。”
“我道還有話要說。”丹菲道,“難得衛佳音不貼在你身上呢。那個骨灰罐,你順路帶回長安吧。那裏面,裝的就是段寧江。”
屋內一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良久,崔景钰方嗓音沙啞道:“你……說什麽?”
“段寧江已死了。請節哀。”丹菲想起段義雲,冰冷僵硬的表情也終于松動,露出凄哀之色來。她從貼身的衣服裏摸出了段寧江的玉牌,遞給崔景钰。
“當時我因為回不了城,只好在山間寺廟裏躲着,遇到了從亂軍中逃出來的段寧江。她傷勢過重,很快就辭世了。她臨終前把玉牌交付給我,讓我帶着她的骨灰回京來尋表兄崔郎,就是你。”
崔景钰蒼白的臉上蒙着一層灰敗之色,握緊了還帶着丹菲體溫的玉牌。
“你怎麽今日才說?”
“衛佳音好似長在你身上的瘤子似的,我尋不到機會避開他同你說話。”
“為何要避開她?”
丹菲斟酌片刻,直視着崔景钰的雙眼,道:“段寧江說,就是衛佳音搶了她的馬,才讓她來不及逃走,落到了刺客的手中。”
崔景钰瞬間狂怒。丹菲以為他會吼出來,他卻硬生生地忍住,憋得面孔發紫,額頭青筋曝露。
他站了起來,在屋裏不住踱步,胸膛急劇起伏。
“你……”他沖到床榻前,狠狠盯着丹菲,“你此言可信?什麽人要殺她?”
“你不知道?”丹菲冷眼看着他,“還是你在試探我的話是真是假?”
崔景钰不語。
“好。”丹菲笑,“殺她的是上洛王韋溫。阿江手頭有他想要的東西——別問我要。阿江說了,那東西也不在她手裏,而是已經在京城了。”
崔景钰走到窗前,背手而立。良久,他終于鎮定了下來。
“阿江果真是因此而死的。”
“她要你給她報仇。”丹菲道,“為她,為段家父子報仇。你做得到嗎?”
“做不做得到,只有等真的做到了,才能給出答複。”
崔景钰側頭挑眼望向她,英俊的面孔沐浴着窗外明亮的雪光,愈發顯得精致如玉。這麽美的容顏,可他的雙眼卻如萬丈深淵,讓人望不到底,仿佛藏着無數機密。他看着丹菲,仿佛将她的心思一眼就看透了,讓她無所遁跡。
丹菲自诩算是會看人心思的,卻依舊覺得崔景钰這人諱莫如深。
他還這麽年輕呢。二十來歲吧,一看即知是養尊處優的貴公子。這樣的人不是應該被養得天真輕狂才是麽?看他先前言行也處處像個标準的纨绔子弟呀。
可此時此刻,丹菲覺得眼前的崔景钰,才是他真實的一面。
陰鸷、深沉、冷漠。
丹菲甚至隐隐覺得害怕,有點後悔自己不該這麽輕率地就把那些事都告訴給他。如果這個男人是是敵非友。她此刻完全沒有招架的餘地。
但是崔景钰并沒有這麽做。。
他走回床榻邊坐下,道:“那我更要盡早趕回長安。阿江提到的那個東西,你可知在何處?”
丹菲垂目沉默片刻,摘下了镯子,遞了過去。
“衛佳音本将它搶走,用布包着。我偷了回來,拿了個銅镯替代。她這幾日忙着趕路,想必還沒檢查過。”
衛佳音在這些事上,完全不是丹菲的對手。
崔景钰接過,道:“多謝娘子替我照顧阿江一場,也謝你傳話遞物之恩。”
“應該的。”丹菲道,“我素來敬仰段老将軍和雲郎。”
崔景钰的眉毛輕微揚了一下。
“你好生養病。我會留下兩個部曲,護送你們上京。到時候你們若沒有地方投奔,也可來崔府找我。”
“哦。”丹菲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她的責任全部都交卸了出去,一身輕松的同時,也覺得索然無味起來。
這一場戰役,這一出恩怨,轉眼又同她再無關系。她一個小小民女,如蝼蟻一般脆弱,也根本沒有力量插手那些權貴之間的紛争。
這也是父親不想讓她報仇的原因麽?
可是……
不甘心呀!
她是個女子,就活該平庸地過一生麽?
在紅塵中走過一遭,她也想留下自己的足跡。
崔景钰連夜帶着衛佳音動身上京。衛佳音似乎還不知道崔景钰知道了真相,依舊粘着他。丹菲也見識了崔景钰一人多面的本事。先前還在自己面前對衛佳音恨得恨不能生吞活剝,轉眼就能對着她微微笑,仿佛真有幾分情誼在其中。
“到底是真是假,我自己也在戲中吧。”丹菲自嘲一笑,合眼睡下。
朦朦胧胧中,她聽到馬蹄聲轟隆遠去。
次日天微微亮,劉玉錦還在熟睡。丹菲輕手輕腳地下了炕,推開了床。
清晨的涼風迎面而來,吹得人渾身顫栗。丹菲正欲關窗,眼角瞟見什麽東西飛了進來。她下意識伸手撈住。
那是一片嬌紅豔麗的梅花瓣,像是一滴心頭的血,落在丹菲白皙的掌心裏。
啓程上京
丹菲前些日子勞損過度,一時病得兇猛,在床榻上養了三四日,總算一日比一日好。劉玉錦和崔家兩個留下來護送她們的侍衛這才松了一口氣。
崔家那兩個侍衛是一對兄弟,姓盧,是崔家幾代家奴,對崔景钰極忠。當下這種豪門望族的世代家奴其實在民間權勢不小,頗有些地位。丹菲特意叮囑了劉玉錦,兩人待盧氏兄弟彬彬有禮。雙方相處倒還融洽。
再度啓程的前一夜,丹菲向客棧掌櫃要了紙筆,算了一下賬。
丹菲的身家約有四百多貫,劉玉錦身上也有劉公塞給她的一把飛錢。她被丹菲一審問,就十分老實地把錢交了出來。丹菲一數,竟然有三千貫之巨。她當即叮囑劉玉錦把錢收好。
“我們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沙鳴,這錢你留着傍身的好。萬一劉家的産業要不回來,有這筆嫁妝,你下半輩子也不愁了。”
就算将來收複了沙鳴,劉家的産業怕也是要充公了。劉玉錦是個女兒,她們倆又是沒戶籍的女子,若是劉玉錦那舅舅不能幫着撐腰,怕劉玉錦将來也只能去讨要點嫁妝。劉公想必也是考慮到這點,才給女兒塞了那麽多錢,想着家産要不回來,女兒至少生活無憂。
劉玉錦倒是老實,不但老實掏了錢,還要把錢分一半給丹菲。
“我早說了,你姓劉,我姓曹,不是一家人。這是你劉家的錢,我拿着燙手。”丹菲不肯收,又道,“你也多長點心眼吧。以前在女學裏還會想鬼點子去捉弄人,結果是個窩裏橫,一出大事就亂了陣腳,六神無主只會傻哭。要你掏錢就掏錢,還傻兮兮地分我一半。今日要不是我,換成衛佳音,怕是搶了你的錢,把你賣給人牙子,你還要倒過來幫着數錢!”
劉玉錦委屈道:“陳姨不是說讓我們倆以後做親姊妹嗎,怎麽不是一家人了?再說現在我們兩人相依為命,若沒你一路照顧,我一個人哪裏過得下去?這錢也是謝禮。”
“既然說是一家人,家人又怎麽言謝?”丹菲笑了笑,語氣軟了幾分,道,“你的錢我不要,你自己收好,不要被賊人摸了去。所謂財不外露,你以前你炫富慣了,如今要長個心眼。就算将來你進了你舅舅家,也不要向人透露私房,知道了麽?”
“知道了。”劉玉錦老實應下。
次日一早,四人四騎,踏着露水啓程。
清晨空氣清冽,劉玉錦極其興奮,好似要出游的孩子一般。
“阿菲。”劉玉錦問,“京城到底是怎麽樣的?”
京城,長安……
丹菲思緒飄向遠方。
清晨,長安的鐘聲次第敲響,驅散一日的黑暗,迎來日出的光明。
帶着露水的鮮花被婢子柔嫩的手捧進屋來,換下昨夜凋謝的花朵。
春日濕潤明媚的郊外,華服雲鬓的名媛貴女們被羅绮曵地的侍女簇擁着踏青賞畫。琥珀色的美酒盛在蓮花金杯之中,卻又因為嬉笑,而被輕易地潑灑在了嬌豔的牡丹上……
香車駿馬昆侖奴,帝王将相世家女,金粉绫羅夜光杯,才子佳人花錦城。
這是個極致繁華的都城,是劉玉錦、段寧江她們以前只可夢想,卻未指望真的能抵達的聖地。
也是對于丹菲來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她在長安生活的時間不算長,而後匆匆逃離。記憶中長安的繁榮反而成了一團揮之不去的陰影,昭示着多舛的命運。
又過了數日,他們終于抵達隴州。
丹菲望着巍峨的城牆,一陣恍惚。她仿佛又看到三年前的那一幕。自己一家人乘着馬車,匆匆穿過這道城牆,朝北而去。
父親抱着丹菲,指着身後遠去的城門,對丹菲道:“我們一家,将來都會從這裏再度南下回去,回到我們原來的家裏。”
三年後,曹家三口,只有丹菲一人站在城門前,滿身無形的傷痕。
父母一直都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回長安,唯獨丹菲十分适應沙鳴的生活。可想回去的人,再也回不去;并未想過回去的,卻被命運牽引着來到這裏。
他們策馬穿城而過。
清晨露水濃重,初春的太陽在雲霧後露出淡青色的剪影。原野、屋舍,全都被籠罩在藍紫灰色的霜氣中。丹菲舉目朝北方望去,卻只能望到綿延的黛青色山脈。父母的墳茔被遠遠抛在了身後。
這一刻,她就像一個終于尋到來時路的游子,眼眶濕潤,喉嚨哽咽。
“耶耶,阿娘。”丹菲輕聲在風中呢喃,“随我回家去。”
重返長安
戰火未及之處,和北方好似兩重天。
沙鳴、原州一帶随處可見風霜滿面、疲憊愁苦的行人,到處焦土荒丘,雪原茫茫,了無生機。京都一代卻是街市井然,游人熙熙攘攘,一派生機勃勃的繁榮景象。
年過後,春雨初臨,郊外積雪開始逐漸消融,枝頭已可見隐隐的綠意。忽略偶爾行過的士兵,這裏并沒有什麽戰争的痕跡。
越往南走,天氣越溫暖。他們好像一步步從冬日,走進了春天裏。
天空是濕潤的藍色,仿佛蘸飽了顏料塗抹而成的寫意之作。道路兩旁的村鎮裏,屋舍整潔井然,随便一處城鎮的街市都那麽繁華喧鬧。
這裏看不到沙鳴城裏的那種漫天的風沙,也沒有獸皮彎刀,也沒有豪邁粗犷的胡人。這裏的空氣中聞不到牲畜的腥臊,替代的是果蔬草木的氣息,和脂粉的清香。這裏精致,優美,文雅,沒有創傷。
她像游子歸家,鳥兒歸巢。中斷的命運軌道又重新接連上。
當最終到達長安,當那座雄偉高聳的城門出現在丹菲視野裏時,她才知道自己确實是有些懷念這座都城的。
馬車徐徐駛入長安,一個盛大且喧嚣的大都從容地接納着源源不絕到來的異鄉客人。大周的國都優雅地向來客展示着她的富強與繁榮,還有她的美麗與華貴。
寬敞而筆直的大道望不到盡頭,路旁栽種的榆樹與槐樹枝葉茂密。土黃色的坊牆後,是鱗次栉比的樓宇,一家家白牆烏頂的深宅大院。長安已經進入了春天,屋舍庭院裏的海棠正在怒放,絢麗的花樹和青蔥的楊柳互相映襯,把長安的春天烘托得格外嬌豔。
街市上,是往來不絕的人潮。紅發碧眼的胡人吆喝着驅趕着拉車的馬匹,錦衣帛冠的富人騎着骠壯的大馬,皮膚黝黑的昆侖奴牽着馬在人群裏穿梭。待到走近了,才發現馬上的郎君娥眉杏目,粉面朱唇,是一位二八年華的俏麗女郎。
“京中女郎也興作男裝?”劉玉錦驚豔地問。
盧二郎笑道:“這些年卻是這樣。不過那可不是什麽女郎,而是大戶人家的婢子罷了。若真是女郎出行,怎麽會只帶一個昆侖奴?且西市雜亂,貴女也不會輕易踏足。”
“大戶婢都有這般派頭?”劉玉錦咂舌。
盧大郎道:“這不算什麽了。我們崔家的管事娘子出行,也有車駕奴仆,比尋常人家娘子還氣派積分。等兩位小娘子在京城待久了,見慣了那些王孫大官家的陣仗,便不奇怪了。”
說話間,馬車又行駛過一條寬敞大道,忽見一列馬隊前呼後擁地經過。騎馬的都是一群年輕的郎君,手執球棍,一路高聲談笑,顯然是剛打完馬球歸來。
男兒們各個矯健俊朗,意氣風發,引得路邊小娘子們競相觀看。更有大膽的娘子,用手帕紮了花枝朝他們扔去。被砸中的郎君笑嘻嘻地将帕子收進袖子裏,引得同行的夥伴起哄大笑。
丹菲目光閃動。
昔年一個溫暖春日,她走在田間。段義雲和一群少年也是這樣嬉笑着縱馬而過,引得路旁村姑們紛紛打量。
那隊騎裝的郎君們說笑着遠去,只留下潇灑的背影。
劉玉錦戀戀不舍的收回了目光,道:“長安的郎君好精致,在沙鳴可見不到。沙鳴的男人終日灰頭土臉的。”
丹菲嗤之以鼻,“整日跑馬遛狗,無需上沙場保家衛國,自然精致優雅了。”
鬧市裏忽然一陣人潮湧動,叱喝聲響起,人群随即被驅趕散開。
盧家兄弟和丹菲對這情形十分熟悉,知道是有貴人過來,豪奴在開道,立刻驅馬退讓。劉玉錦卻是反應慢了半拍,等到丹菲回頭尋她時,來人已經到了劉玉錦面前。
“哪個不長眼的攔路?”豪奴舉起鞭子,就朝劉玉錦抽去。
劉玉錦驚叫一聲,扭身躲。鞭子抽在馬脖子上,馬兒吃痛,先是一蹄子踹中那豪奴的臉,又把劉玉錦掀下馬背。
說時遲那時快,丹菲騎着紅菱猛地竄出,一招猴子撈月将劉玉錦抓住,拽上了馬背。
圍觀的百姓轟然叫好。
那豪奴被馬踢得滿臉血,坐在地上破口大罵,“吃了熊心豹子膽的賤奴,連上洛王府也敢打。看爺爺不好好教訓你。”
這可真是冤家路窄。丹菲一聽上洛王府四個字,熱血沖上頭頂,若不是劉玉錦眼疾手快拉住她,她當即就一鞭子把那豪奴抽得滿臉開花了。
盧大郎見狀上前道:“這兩位乃是崔府親眷。還請上洛王府行個方便。”
那豪奴一愣,“崔府?”
“崔景钰那小子,如今還有何顏面出來走動?他家親眷,又算是個什麽人物?”一聲極傲慢跋扈的聲音響起。就見一群身穿羅衣的豪奴,簇擁着一個年輕男子驅馬而來。
這男子而立之年的模樣,中等相貌,個子不高,兩道眉毛很淡,顯得神情頗有幾分猥瑣。
盧大郎見了這人,急忙下了馬,行禮道:“世子。”
丹菲和劉玉錦也不情不願地被盧二郎扶下馬來。
“這是什麽人呀?”上洛王世子打量着丹菲二人。兩個女孩都穿着男裝,方便騎馬。不過劉玉錦面容嬌俏,一看就知是女孩。丹菲帶着鹿皮帽,遮着大半張,依舊像個少年。
“這兩位是家主親戚。奴奉命接她們進城。方才無心和王府家奴起了沖突,世子見諒。”
上洛王世子嗤笑,“崔家如今這光景,竟然還有人來投奔?我說小娘子,你之前可沒打聽清楚嗎?”
劉玉錦吓得急忙往丹菲身後躲。
盧大郎深知這世子好色的名聲,暗捏了一把汗。
上洛王世子果真更加好奇,用馬鞭去挑劉玉錦的下巴。
“倒是個标致的小美人。什麽親戚,是崔景钰去了一趟北方,收的兩個新寵吧?我說美人,不如跟我回上洛王府去?崔景钰這人毫無情趣,你不知道嗎?沙鳴城被突厥人破了,段德元守城不利,還被查出貪污軍費,縱容敵軍,已是被奪了死後功名,抄了家了!崔景钰在朝堂上作證,将親舅父出賣了個徹底呢!”
此話不啻晴天霹靂。丹菲好似被人重重地在胸口捶了一拳,猛地擡起頭。
“你說什麽?”
上洛王世子卻是眼前一亮,驚嘆道:“好俊的小郎!崔景钰果真好眼光,去哪裏尋來你們這一對活寶兒?”
說罷,俯身伸手來摸丹菲的臉。
丹菲眼中兇光一閃,下意識向腰間的匕首摸去。
“世子!”盧大郎急忙大叫。他同丹菲一路相處,深知這娘子性情火烈,極怕她一旦鬧起來,此事就不可收拾。
幸而丹菲在緊要關頭克制住了情緒,後退一步避開了上洛王世子的爪子,道:“世子說崔景钰作證,是怎麽一回事?”
上洛王世子冷笑着收回手,“你當崔景钰好端端地不呆在長安,卻跑沙鳴去吃苦,為得什麽?朝中早有人參段德元墨貪。崔景钰乃是作為特使,暗中去調查此事的。本擔心他會包庇娘舅,沒想這小子還真的大義滅親。敬佩!真是敬佩!他可因此官升兩級,是親勳翎衛校尉了!”
丹菲向盧家兄弟望去。盧家兄弟避開她的目光,低下了頭。
他們竟然也已知道了?
“如何,美人?”上洛王世子拿馬鞭挑起丹菲的下巴,啧啧道,“仔細看,真是秋水為神玉做骨。雖然瘦了些,卻真是個難得的美人痞子。美人與其跟着崔景钰那狼心狗肺之輩,何不如跟我走。只要将我伺候好了,過幾年放你出府,還給你一筆錢娶新婦。至于崔景钰,他如今可是安樂公主的入幕之賓。公主醋勁可大了。”
丹菲如木偶一般站着,腦海中兩個聲音正在激烈争吵。
“崔景钰騙了你!”
“上洛王世子是什麽好東西,他的話就能信?”
“盧家兄弟也默認了。”
“也許段将軍真的德性有虧?”
“那段寧江是為何而死的?”
丹菲簡直要瘋了。
上洛王世子見丹菲沒反應,就當她默認了,立刻指使奴仆來拉人。劉玉錦吓得大叫,不住往丹菲身後躲。盧家兄弟想阻攔,可韋家人多勢衆,輕易就将他們攔在一旁。
丹菲被拉扯了幾把,回過神來,就見男人在抓自己的胳膊。她怒火倏然騰起三丈,目光裏一片血紅,出手如閃電,咔嚓就把對方的胳膊給拆了,再橫起一腳,把人踢飛了出去。
韋家的家奴嘩然。起初只見她斯文俊秀,沒想到她會拳腳,尚未回過神之際,就已被丹菲一腳招呼在臉上。三四個男人,被打得落花流水,慘叫連連。
上洛王世子吃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坐在馬上嚷嚷:“大膽刁民,要行刺本世子!武侯何在?快來抓人!”
丹菲抓着一個家奴的胳膊,一個過肩摔,将他扔到世子馬下。世子吓得尖叫,胡亂揮舞着馬鞭去抽丹菲。
丹菲胳膊上挨了一鞭,火辣辣地疼。她也懶得同這世子計較,一聲口哨喚來紅菱,拉着劉玉錦跳上馬背。
韋家家奴沖過來阻攔,被丹菲幾鞭子抽得哭爹喊娘。紅菱揚蹄踢開他們,馱着兩個女孩狂奔而去。
“追!”上洛王世子氣得渾身哆嗦,“給我把這兩個賤奴抓回來,死活不論!”
郡王隆基
街市上行人衆多,馬匹奔跑頓時引起一陣騷亂。小販的攤子被馬踢翻,路人被沖散。叫罵聲,驚呼聲,随着馬匹奔跑一路而起。
丹菲也不知道她們此刻跑到了哪裏,只好盡量朝最近的東門奔去。出了城,她們才能暫時安全。
金吾衛們吹着口哨追過來。
“京城之中,何人膽敢當街策馬?”
丹菲緊急調轉方向,避開了金吾衛的圍堵。
馬奔跑過長街,如無頭蒼蠅一樣瞎跑着,一頭撞進了一處開闊地。
場地上正在進行一場馬球賽,兩個球隊你追我趕,場邊觀衆歡呼吶喊。丹菲她們的闖入霎時打亂了場上秩序。緊随而至的金吾衛沖散了觀衆,如一盆冷水潑在火上。
“什麽人?”有人大聲叱喝。
“金吾衛捉拿逃犯。閑雜人等讓開!”
“大膽——”
球場上亂作一團。紅菱是久經沙場的戰馬,一身血性悍意,俨然馬中之王。它的出現引得其他馬匹也躁動起來。騎士們連連大聲叱喝着。金吾衛東奔西跑地圍堵,一不留神就被失控的馬踢倒。
“荒唐!”一聲清朗的怒喝響起,“十來個侍衛竟然捉不住一個小賊?拿我箭來!”
丹菲從懷中掏出一支拇指大小的短笛子,咬在口中,而後兩手捂住紅菱的耳朵,用力吹響了笛子。
一聲尖細怪異的哨聲響起,在場的馬匹大受刺激,紛紛狂躁地揚蹄嘶鳴。
那男子正拉開弓,冷不防被馬掀倒在地。箭脫離弓弦,偏離了方向,徑直朝一個騎着照夜獅子馬的郎君射去。
“郡王——”
凄厲的驚呼聲中,丹菲一躍而起,将那位置于箭前的男子撲下了馬。兩人跌落在地上,順勢滾了丈遠,才停了下來。
“保護郡王!”
侍衛們潮水一般圍了過來,唰唰拔刀。
丹菲頭暈目眩,來不及起身就被數支手抓起,又重重按回塵土之中!
“哪裏來的賊人,膽敢行刺郡王?”
“我們不是……”劉玉錦話還未說完,也被按住。
紅菱被套住脖頸,狂躁地掙紮蹬蹄子,随即被侍衛合力拽倒在地。
劉玉錦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們不是賊人!是有人要抓我們……”
她的嗓音有着不容錯辨的女孩子的嬌嫩纖柔,抓着她的侍衛一愣。
“先松開。”郡王被人扶了起來。
“郡王……”
“聽郡王的吩咐!”有人高喝。
抓着丹菲的手松開。她僵硬地一點點擡起頭,視線中,崔景钰一身騎裝,正大步奔了過來。
“你們是何人?”
丹菲茫然轉頭。年輕的郡王正被侍衛環伺着,和善地看着她。
丹菲覺得他有點眼熟,卻一時認不出來。
“他們是我的友人。”崔景钰趕到,氣息中竟然帶着微妙的不安的顫抖。
“你們……認識?”郡王問。
“是。”崔景钰答道,看向丹菲。
丹菲注視他片刻,緩緩點了點頭,“同君雖只分別月餘,卻如三秋。”
郡王露出暧昧笑意,目光不住在兩人之間打轉。丹菲和崔景钰的目光在空中如短兵相接,铮铮打出火花。
場面僵持着,直到劉玉錦一個響亮的噴嚏才将衆人喚回了神。
***
金吾衛們散去。劉玉錦和丹菲被人領到球場旁邊的看臺上坐下。兩個女孩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幸而有奴仆送來熱水和面巾,兩人擦了手和臉,這才勉強能見人。
臨淄郡王健步走來,正見丹菲放下面巾,露出一張白皙清秀的面孔,嘴唇紅潤飽滿,一雙鳳目清光流轉。
臨淄郡王不由得一愣,心想這倒是明玉蒙塵了,布衣荊釵竟然也有這等殊色。
丹菲已經整理好了衣衫,帶着劉玉錦,朝他恭恭敬敬地叩拜下來。
“小女和阿姊初來長安投奔親戚,方才在路上同上洛王世子起了沖突。世子要抓我們。我們倉促逃跑之際,不慎沖撞了郡王,還請郡王恕罪。”
少女雖然形容狼狽,但是談吐不俗,一口官話說得字正腔圓。臨淄郡王不禁對她另眼相看。
“地上涼,快請起吧。”臨淄郡王親手扶她們,“韋敬那厮就是個色中餓鬼,時常聽到他輕薄民女的事。兩位娘子受驚了。有我做主,他不會敢再來尋你們麻煩。”
丹菲起身之際,才認真地打量了他一眼。
面前站着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英挺高大,濃眉如斷劍,目若朗空,俊朗貴氣,令人望之即生敬畏之意。他笑容和煦,謙謙有禮,身為郡王,卻是對兩個平民女子如此親和。
臨淄郡王李隆基。幾年不見,已是成年男子穩健成熟的模樣了。
丹菲認得他,他卻顯然不認得丹菲。
幼童到少女,容貌變化不小。更何況李隆基當年也未曾在意過那個還梳雙鬟的小女童。
只有丹菲,依偎在母親的懷裏,好奇地打量過這個意氣風發的、被女郎們團團圍繞的少年郡王。
崔景钰抱着手,靠着柱子站着,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
“兩位娘子如今可有落腳之處?”李隆基又忍住看了丹菲兩眼,屈尊降貴地多問了一句。
丹菲客氣道:“我們有個舅父在京城,打算去尋他。”
“對方是何人?家住何處?我可以派人幫着打聽一下。”李隆基道,“京城裏魚龍混雜,你們兩人初來乍到,又剛得罪了上洛王府,我不放心你們……”
“多謝郡王關心。”丹菲回道,“我覺得我們兩人可以自行處理好此事。不敢用這等小事勞煩郡王。”
“怎是勞煩?”李隆基笑道,“你們兩個女孩能從那個亂世中逃出來也不容易。聖上已下诏斷絕與突厥的和親,封能夠斬殺默啜者為王,召集猛士武藝超絕者,還廣集破滅突厥之策,不日就要對突厥用兵了。”
劉玉錦兩眼發光,“我們的爹娘都草草葬在沙鳴。等收複了沙鳴,就可以回去将父母重新安葬了。”
李隆基笑道:“小娘子放心,你很快就可以重歸故裏。”
“你們不如随我去崔府小住幾日。”崔景钰道,“曹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家母聽聞後,對你十分感激,一直想着見你一面。”
丹菲揚眉,“不敢當。這就要打攪幾日了。”
“客氣。”崔景钰直起身,弧度優美的嘴唇微微彎了彎,露出一個尚且算是有誠意的笑。
各有秘密
崔景钰的祖父乃是兩朝元老,官居三品。崔府自然富麗堂皇,府中屋宇花園,無一不富貴精美。
一路走來,劉玉錦滿眼掩飾不住的驚豔羨慕之色,不時拉着丹菲指點給她看。
進了崔府,崔景钰便先行告辭。幾個仆婦迎過來,帶丹菲她們去了女眷所在的後院。
崔府家奴侍婢皆穿戴整齊,舉止從容有序,顯是教養規矩都頗嚴。引路的仆婦目不斜視,對兩個女孩寒酸的衣着視而不見。
行了片刻,她們終于到了一處院落。院子不大,卻十分雅致精巧,想來是崔府裏哪位女郎曾住過的閨房。
丹菲她們進了正廳,小婢子上了茶水點心。那兌了蜂蜜的果露色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