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也是這道理。”段夫人不留痕跡地瞥了兒子一眼,“你們倆今日留下來用晚膳吧。讓廚子烤半只乳羊。今日咱們可得好生慶賀一下。去請裴娘子和張娘子過來一起用飯。”
崔景钰淡淡笑了一下,背着手出了屋,去逗屋檐下的鳥。
段夫人養的那只黃鹂對他極親熱,見了他就喳喳叫,在籠子裏歡跳,好似見了心上人的小姑娘似的。崔景钰修長白皙的手指握着竹簽,挑了蟲子去喂它。
他仰着頭,背着光,側面輪廓被日光勾勒出優美的線條,睫毛濃長,鼻梁高直,下巴弧度飽滿。每一個轉折,都像是精心繪制出來的。
丹菲起身走到門口,默默望着崔景钰,忽然覺得他像一種動物。孤傲、矜貴、敏銳、優雅。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秘又熟悉的感覺。
似乎有所觸動,崔景钰微微側過臉來,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彙。崔景钰的目光冰冷漠然,像是針一樣紮在丹菲後頸。
她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
什麽動物?倒是像條蛇!
“那日我的提議,你考慮得怎麽樣了?”崔景钰冷不丁問。
丹菲一頭霧水,“什麽提議?”
崔景钰耐着性子道:“報仇。”
丹菲扯了扯唇角,“怎麽不想報仇?我做夢都想親手砍了突厥可汗的腦袋,拿來祭典我耶娘。”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崔景钰走近,聲音低了下去,帶着沙啞,充滿了蠱惑。
丹菲擡頭望着他,“你想用我的報仇之心,讓我為你做什麽?”
崔景钰緊抿着唇,片刻後,勾起一抹興味的淺笑,“你很聰明。”
“換你經歷過家破人亡,你也不會太笨。”丹菲冷冷道。
崔景钰語塞片刻,道:“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不過有另外一個人想見你。你同他談過,再做決定不遲。”
門外一陣說笑聲,裴娘子和張娘子結伴走了進來。
崔景钰退了一步,拉開了距離。
裴張兩個女孩刻意打扮過,見到崔景钰,都嬌羞地朝他行禮問好。崔景钰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告辭而去。
次日一早,丹菲和劉玉錦拜別了段夫人,登上了牛車,前往國家。崔景钰利落地翻身上馬,跟在車邊,一道出了崔府。
郭府位于城東南,離曲江池邊不遠。
這一帶景色頗好,随處可見精美樓閣,酒家亦是賓客滿座,十分熱鬧。街頭街尾,随處可見耍百戲的人,更有無數攤販叫賣着南北貨。百姓們三兩結伴,游走其間。
丹菲和劉玉錦到底是年輕女孩,最初還裝着端莊的樣子,忍不了多久,便掀起簾子打量外面的風景。
劉玉錦也就罷了,她素來活潑好動。丹菲比她穩重,蒙難以來心情壓抑,愈發沉默陰郁。可是此刻她也和劉玉錦一起湊在窗戶邊,意興盎然地觀賞着街景,嘴角帶着輕松怡然的笑意。
春日午後的陽光照在她白淨溫潤的臉上,精致的鳳目大而明亮,直鼻紅唇,散發着一股蓬勃英氣的俊美。
外面傳來小販地陣陣吆喝聲,兩個女孩聽得心癢癢。
牛車忽然放緩了速度,車簾忽然被掀開。崔景钰挂着淺笑的面孔出現。他騎在馬上,彎腰俯身,将兩串冰糖葫蘆遞了進來。
“我妹子每次出來玩,都要我給她賣一串糖葫蘆,我猜你們或許也喜歡。”
劉玉錦發出歡樂的呼聲,接了過來,塞了一串給丹菲。
“多謝。”丹菲聞着冰糖葫蘆散發出來的甜香,朝崔景钰點了點頭。
崔景钰溫和一笑,放下車簾。
丹菲頓時更困惑了。
她認識崔景钰還是有些日子了,第一次發現他的臉竟然也能作出這麽不讨厭的表情。
“钰郎是在讨好你呢。”劉玉錦津津有味地啃着糖葫蘆,“吵也吵過了,我們寄人籬下,你也別老給人家臉色看。”
“無故獻殷勤,非奸即盜。”丹菲不以為然。
長安地價如金,郭家這樣的普通士紳人家,門庭并不大,倒是修葺得十分整潔。
崔景钰報了自己姓名,門房奴仆又驚又敬,忙不疊将人請了進去。
劉玉錦和丹菲在正堂坐定,就聽一陣急促腳步聲,一個瘦高個子男子大步奔來。他不過三十出頭,白面無須,斯文儒雅,一股書生氣。
丹菲看此人眉眼同過世的郭夫人有五分相似,便知道他們找對人了。。
或是血親之間有感應,郭郎同崔景钰見禮後,第一眼就朝劉玉錦望了過來。劉玉錦心情激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還未說話,就已經先哇地哭了起來。
“舅父……你可是我舅父?我是阿錦呀!”
郭郎如遭雷轟,顫聲道:“阿錦?你是阿錦?你還活着?你耶耶娘呢?”
“耶耶娘都不在了!”劉玉錦大哭起來,“都被突厥人殺了。我義妹救了我逃出來,就是來長安找您的!”
劉玉錦掏出了郭夫人随身的玉佩。郭郎接過玉佩一看,頓時紅了眼,“是你娘的陪嫁!我同她的生母唯一的遺物呀。阿錦,我的兒喲!”
舅甥兩人抱頭痛哭起來。
崔景钰的目光移向丹菲,微微一滞。
少女臉上帶着恬淡的笑意,眼裏卻又水光閃動,又羨慕,又落寞。
她父母雙亡,親人不能相認,在這世上,幾乎是孑然一身。還有什麽比看着別人親人團聚而更能覺得孤單和感傷呢?
丹菲輕輕嘆息。無意擡眼,就見崔景钰默然地望着自己。那種被洞察了內心的感覺就像被針刺了一下,丹菲很不喜歡。她咬着唇,把眼淚憋了回去
郭舅父和劉玉錦哭夠了,坐下來開始細說這些年的事。
原來郭夫人和郭舅父姐弟倆都是庶出,嫡母張氏只生了四個女兒,所以對唯一的兒子還不錯,卻素來不喜歡郭夫人。郭家雖是官家,可女兒太多,未免出不起嫁妝。所以後來劉家求親,張氏索取了巨額彩禮後,就将郭夫人遠嫁了。
郭夫人也因彩禮的事,在婆家受不了少挖苦譏諷,心中有怨,又兼兩地相隔得遠,便極少和娘家有來往。
如今郭公和張氏都已過世,郭家已是郭舅父做主。他一直牽挂同胞阿姊,知道沙鳴淪陷後,也是心急如焚。無奈妻子病逝,孩子年幼,也無法前去尋親。
郭舅父道:“阿錦,你娘當年住的閨房還一直留着。明日就搬回來住吧。這位曹娘子是阿錦的結義姊妹,又于她有救命之恩,若不嫌棄,也請同阿錦一起留下。”
丹菲從容地欠身行禮,“小女多謝郭公盛情酷看待。只是我們受崔家照顧多日,總得先回去給夫人磕頭謝了恩再告辭。”
“是當如此。”郭舅父連連點頭,“我也當親自登門道謝才是。”
崔景钰又道:“我看劉娘子同您還有許多話要說。不如我夕食過後再過來接她回去?”
丹菲和崔景钰交換了一個眼神,亦道:“我也不打攪你們,且先出門轉轉。”
兩人出了郭府,侍衛牽來兩匹馬。紅菱親昵地蹭了蹭丹菲。
丹菲摸着紅菱的鬃毛,不吭聲。
崔景钰将一頂白紗帷帽丢過去,道:“去過曲江池嗎?”
丹菲道:“小時候游過一次,已記不清了。”
“那就去走走吧。”崔景钰道,“你也難得回來。日頭還早,也不急。”
丹菲戴上了帷帽。白紗垂下,四周景色變得朦胧。
“來。”崔景钰低沉的聲音響起。
丹菲看着他伸出來的手掌。崔景钰的手同他的精致白皙的容貌略有不同,幹淨而寬厚,手指修長勻稱,常執弓刀掌中帶着薄繭子。
丹菲緩緩将手放入他的掌中,随即被緊握住。
崔景钰輕輕使勁,丹菲借着他的力量,跳上了馬背,側騎在馬鞍上。
“走吧。”崔景钰上馬。
丹菲驅馬跟了上去,心跳漸漸輕快起來,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期盼。
局中有局
陽春三月,草木抽青,百花初綻。曲江池碧波粼粼,倒影着藍天白雲,綠樹華樓。精美的畫舫輕輕自湖面劃過,帶起一串淺而長的波紋,絲竹之聲混合着歡聲笑語飄到岸上。
岸邊游人如織,商販雲集,賣着各色小吃和百貨。街邊種着的李樹枝頭開滿了粉白的花,春風一吹,花瓣紛紛揚揚,猶如碎雪,落在小娘子們的發鬓上。
年輕女孩們身穿着色澤嬌豔的衫裙,三兩結伴,帶着幾名婢女管事,一路玩賞而來。
丹菲看到那麽多同齡女孩,也逐漸放松,大大方方地行走在人群之中。她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對什麽都有興趣。每每看到新奇的東西,總要駐足看上片刻。
崔景钰漫不經心地跟在她身後,不動聲色地用身子将她和行人隔開。他一身華服,英俊軒昂,如臨風玉樹。大唐女子又奔放大膽,見了美貌郎君,主動示意搭讪者大有人在。
崔景钰面無表情地自顧走路,對那些媚眼視若無睹。
當丹菲第三次發現前面有小娘子不慎掉了帕子時,終于瞧出端倪來。
“不打算撿來還給人家麽?”
崔景钰啓唇,漠然地吐了兩個字:“無聊。”
說話間,又有一個少婦有意掉了一個香包。崔景钰視若無睹,一腳邁過。那少婦臉色一變。
丹菲忍不住噗哧笑,得了那少婦一個白眼。
旁邊有一處雜貨攤子,丹菲興致勃勃地擺弄起了幾個九連環。
崔景钰譏道:“沙鳴沒有九連環賣?”
丹菲放下九連環,又去看一旁的團扇。
“今年京中時興折扇,別還當自己在沙鳴那偏僻地方。”
“你煩不煩?”丹菲怒,“又不要你掏錢買,在一旁唧唧歪歪個沒完做甚?”
一旁的小販看得樂不可支,縫插針做生意:“我這裏有一對鴛鴦銀絲香囊,郎君買來和小娘子一人一個,成雙成對。”
丹菲嗤笑,“讓他買來送未婚妻才是。”
崔景钰又沉相愛臉。小販吐舌,也不敢再招呼。
丹菲左右張望,“有些餓了,這裏可有什麽吃的?”
崔景钰摘下錢袋遞給她,“想吃什麽,自己去買。”
丹菲不接,抱手冷笑,“你這态度,還想哄我為你賣命?”
片刻後,崔景钰從胡人的攤子裏買了兩串剛烤好的羊肉串,不耐煩地塞在丹菲手裏。
“膻味比北方的羊淡了不少,肉也要嫩些。”丹菲帶着帷帽吃羊肉串,吃得礙手礙腳的。崔景钰忍不住,伸手扣住她的肩膀。
“別動。”
丹菲老實站住,感覺到自己的肩膀貼着男子堅實的胸膛,體溫透過單薄的春衫傳遞而來。
下一刻,帽子被解開,眼前一亮,一股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
“好了。”崔景钰淡然道,“近些年來,京城裏風氣開化,女子出門也少有戴帷帽的了。你騎馬要防風沙,如今步行倒無所謂了。可舒服了些?”
“哦?哦。”丹菲點了點頭,心跳如鼓。
“你把油蹭臉上了。”
“什麽?”丹菲擡起袖子就要去擦。
“等等!”崔景钰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手,咬牙道,“我說,你好歹是個女子,大街上拿袖子擦嘴巴像什麽樣?”
說着,從懷裏抽出一條帕子,一手擡起丹菲的下巴。
丹菲如中了定身咒一般僵住,眼睜睜看着男子的面孔靠近,更靠近。兩張面孔湊得極近,幾乎能數清睫毛。
丹菲緩緩地眨了眨眼,在崔景钰墨玉般的雙眼裏,看到自己呆滞的模樣。
人潮忽然湧動起來。
崔景钰敏捷地朝身後掃了一眼,一把摟住丹菲的腰,旋身将她護在懷中。
丹菲的瞳孔驟然一縮,腦中嗡地一聲響。
下一刻,幾個華服男子縱馬從長街上奔過。人群一陣湧動,紛紛抱怨。
崔景钰的胳膊沉穩有力裏摟着丹菲的肩膀,将她牢牢護在胸口。男人身上散發出一股非常好聞的竹葉混合着青草的清香,那是年輕男子清新健康的氣息。
待到人群過去,崔景钰松開了她。
丹菲紅着臉,後退了一步。
“這裏太亂,我們去橋那邊。”崔景钰自然而然地握住丹菲的手。
他的掌心如預料中一般寬厚,薄繭微微粗糙,掌心溫暖而幹燥。丹菲呆呆地,任由着他牽着手,跟着他走。
俊美的青年拉着清秀少女的手,在人群中穿梭。
濃妝高髻的娘子、胡服跨刀的男子、頭發花白的老者,和紮着小辮的孩童,皆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黑發黑眼的漢人、紅發碧眼的胡人,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有人好奇地望來,有人漠然走過。
似乎走了很長一段路,又似乎只是短短一段距離。他們穿過喧鬧的人群,走過了拱橋,走入楊柳青青的對岸。
帶着露水的楊柳枝拂過丹菲的臉頰,冰涼觸感讓她清醒過來。她下意識掙脫了崔景钰的手。
崔景钰回頭看她,丹菲別過臉。男子目光溫柔如水,不禁讓人産生一種錯覺,覺得自己是被他深深戀慕着的。
幾個孩子舉着風車歡笑着從兩人身邊奔過。
丹菲目送孩子們遠去,轉頭看向崔景钰時,眼中迷蒙之色已消退,恢複了往日清醒的神态。
“你說過有人想見我。”
崔景钰笑容斂去,“是。你也認識他的。”
丹菲心中已經有了數,“好。勞煩帶路。”
***
三月天,孩兒臉。上個時辰還陽光明媚,一陣風後,天空中就飄起了牛毛細雨。
崔景钰撐着一把油紙傘,帶着丹菲穿過那些奔走躲雨的行人,走到一處屋宇精美華貴的酒樓前。
一個年輕白面的宦官帶着兩名小厮迎了出來。
“有勞高總管親自相迎。”崔景钰對那宦官十分客氣。
高力士笑着回禮,打量了丹菲一眼。他目光和氣,并沒帶着蔑視之意,丹菲亦從容地看了看他。
“大王和郡王在裏面喝酒賞畫,請郎君和娘子進去說話。”
一行人從一條花團錦簇的小道走到後院。院中有侍衛戒備,見他們來了,對廂房裏人通報道:“崔郎到。”
“快請進來。”屋中有男子朗聲到。
丹菲拂去袖子上的雨水,走進了屋內。她姿态如行雲流水,端的優雅流暢。被雨水打濕的裙擺在木地板上輕輕一擺,猶如金魚甩尾,帶着女子特有的柔韌風情,卻又不張揚。低垂的臉上,長眉鳳目,肌膚若雪,眸如寒星,秀麗之中帶着一股別有風韻的堅毅英姿。
坐在上首的長者露出贊賞的目光。
“奴拜見相王。大王萬福!”丹菲伏地行禮,面色冷淡,卻不失禮數。
作為民女,她初次見王公,舉止從容不迫,不見半點怯色。在座的除了相王,還有李隆基,,見了丹菲氣韻不凡,都不禁露出贊色。
相王點頭,和藹笑道:“你舉止頗有令尊之風!”
丹菲神色平靜道:“大王過獎了。家父乃是英勇武将,一身凜然正氣,剛毅不凡。小女不及他萬分之一。”
相王嘆道:“你父親确實是英雄人物。他蒙受不白之冤,落得家破人亡。上天有好生之德,還留下了你這一脈骨血。”
丹菲卻并沒有被這一番話感動,依舊鎮定地坐着。
李隆基玩味地笑了起來,“曹娘子教我們好找。當初父親就不肯相信你們一家葬身火海,卻尋不到你們的蹤影。這些年,父親時常念叨着曹将軍了。”
相王搖頭,“卻是沒想到,你父親終究還是過世了。”
丹菲喉嚨哽咽了一下,低聲道:“家父抗擊突厥而死,保護了百姓。他像個戰士一般,死得其所,心中并無遺憾。”
相王看着她,滿臉哀傷,道:“你們可是很怨我當年沒有挺身相護?”
“怨不怨,家父沒有說過。”丹菲漠然道,“小女卻是對此事十分不滿,心生了怨怼。家父卻是在臨終前要我多多體諒,不可再記恨大王。”
她如此直白,反倒令相王和李隆基有些意外。
“好!”相王卻是爽朗道,“若有怨怼誤解,不說出來,又如何解得開?我也同你實說,我并非不想保下你父親,卻是有心無力。當時情況遠比現在更複雜。則天皇後雖病卧在床,可龍威依舊,今上已被立為太子,已是明正言順。別說我從無那個心思,便是有,我也是不想再去坐那個位子了。那位子不過看着風光,坐上去卻是無限寂寞。一不小心,自己跌倒就罷了,還要拖累了兒孫親随。”
丹菲安靜的聽着,倒沒露出什麽奚落或者忿忿之色。她這從容識大體的态度,更讓李隆基看她順眼了幾分。
“家父他……其實也常後悔。”丹菲道,“他酒後會同我說起此事,以此教育我謹言慎行。他說就因為自己一時沖動,才惹來這場大禍。太子擇立關系國之根本,是天大的事,不是他這等小武将應當摻和的。”
李隆基道:“那你現在可還怨?”
丹菲目光清澄地望着他,道:“本來很遠,見了大王一面,突然就不怨了。若要說,大概就是覺得無奈吧。大王并沒有錯。”
相王只是無能罷了。
同時,選擇擁立這個無能之輩的父親,也是自己判斷失策。
相王嘆道:“你父親乃是一員難得的将才呀!他走後,海寇重新來犯,這兩年在泉州一代興風作浪,鬧得百姓怨聲載道。”
丹菲眼角發紅,低聲道:“家父臨終,亦惦記着沿海戰事。”
衆人靜默片刻,李隆基道:“曹娘子今後有何打算?”
丹菲挑眉,淺淺一笑,“我以為郡王見我,就是想說服我為您效勞呢。”
李隆基被她一語點破心事,不由得讪笑,心裏酸麻,竟然覺得有些爽快。
“來吧。”李隆基笑盈盈地朝她伸出手,“廊下海棠花開得正好,陪我去看看。”
丹菲跟在李隆基身後,出了屋。
蒙蒙細雨仿佛一張透明的輕紗,風還帶着寒意,可院角廊下,确實有一株西府海棠正悄悄綻放,粉紅的花朵沾着晶瑩雨水,顯得分外嬌媚。
“曹娘子将來有什麽打算?”李隆基問。
丹菲有些迷茫,,“高堂在天有靈,定是希望我就此依附着郭家,安安生生過日子。世人總覺得,女子嘛,何須成就什麽功業?相夫教子,操持家務就好。”
“你不甘心過這樣的日子?”
“不甘心。”丹菲直言不諱,“我是跟着家父在軍營裏長大了,自幼行船縱馬,見過天高海闊。我知道我自己是沒法被關在狹**仄的宅院裏,了卻一生的。”
“我也覺得你的眼界氣度,別的女子無法相比。”李隆基由衷誇獎道。
丹菲不禁莞爾,“郡王這就太過獎了。我不過膽大又好強,若論起學識修養,卻是遠不如京中貴女。不過我想郡王您今日見我,也不是為了誇獎我的吧?郡王您有何事需要我?”
李隆基讪笑了一下,注視着丹菲雙眼,道:“我們需要将一個人安插到韋皇後身邊,為我們傳遞消息。”
丹菲目不轉睛地望着他,片刻後道:“這不僅僅是為了刺探消息。郡王你的野心極大呢。”
李隆基不禁大笑,“我喜歡和聰明人說話。”
丹菲垂頭看着手掌的紋路,過了半晌,才道:“為什麽會選中我?”
“景钰選中的你。”李隆基道。
崔景钰走了過來,“我選中的你。從沙鳴逃離一路,你的表現正是我想要的。冷靜、堅定、殺伐果斷,卻又堅持原則。你是最适合的人選。”
丹菲輕哼了一下,“我以為你對我印象極壞,覺得我簡直是天下最潑悍的婦人。”
“我也沒誇你賢惠溫柔。”崔景钰幹巴巴道。
李隆基急忙咳了咳,怕兩人又吵起來。
丹菲望着落雨的庭院,半晌道:“你們不會這麽容易就得到我的忠心。我本可以平安過日子,沒必要給你們賣命。”
“那為了令尊呢?”崔景钰道。
“你什麽意思?”丹菲蹙眉看他。
崔景钰冷聲道:“令尊的罪名是武皇後親定的,是意圖謀害太子,進而扶持他人。雖然罪狀上沒有寫明,可衆人都知道,他是想扶持相王的。你或許不知道,這樣的罪名,今上不可能為其平反,将來即位的君王,也不會無緣無故為他平反。”
平反這兩個字,就像一顆火星落到枯草堆裏,霎時點燃了丹菲的心火!
“對,就是平反!”崔景钰敏銳地看到她雙目亮了起來,加重了語氣。
丹菲迅速找出了重點,道:“可若相王即位,更不可能為家父平反。不然,便是承認了他當年試圖謀取太子之位。”
“可若是說令尊不是意圖謀害太子,而是想誅殺韋後呢?”李隆基道。
丹菲猛地轉頭看他,“你是說……”
“韋皇後驕奢毒辣,幹涉朝政,**後宮,衆人有目共睹。外戚韋氏一族勢力張狂,違法亂紀,魚肉百姓!”李隆基向她邁了一步,“誅韋乃是衆望所歸。屆時,令尊便成了受人敬愛尊崇的忠勇義士。非但可以得到平反,還可加官進爵,立祠受香火供奉!”
丹菲的臉色因為心底的興奮而微微泛起紅暈來。她後退了一步,深吸了幾口氣,控制着激烈的心跳。
“郡王對此事有幾分把握?”
“如今只有三分。”
丹菲揚眉笑了,“我本以為你會誇口一番。”
“你是聰明人,糊弄你沒有意思。”李隆基淡淡道。
丹菲靠着柱子站着,臉頰發絲沾着雨絲,像是被撒了霜糖一般。
意味深長的沉默中,她開口:“郡王一諾千金,将來相王得登大寶,不論那時候我是否還在認識,你都要兌現!”
李隆基慎重點頭,“我若違背諾言,便遭烈火焚身、萬蟻噬骨之罰。”
“好!”丹菲輕喝,朝他跪下,“我也以父母在天之靈發誓,效忠郡王。若有違背誓言,父母便會下無間地獄,不得安寧!”
李隆基興奮得滿臉紅光,急忙彎腰将她扶了起來,“你放心,我們在宮中本就安插有人,會同你相互照應,亦會盡力保護你。”
崔景钰沉默良久,也開口道:“若是不幸被抓到,我們也不會讓你吃苦。”
“你是說會給我準備自盡的毒藥吧?”丹菲白了他一眼,“你也放心,我不會那麽容易就被淘汰出局。我賭了命,不僅僅要為家父平反,還為了讓自己将來能光明正大、錦繡榮華地過日子的!”
李隆基朗聲笑道:“阿曹真是有趣!”
“郡王亦是前途無量。”
丹菲不便久留,再拜過相王後,便告辭離去。
回郭府接劉玉錦的路上,丹菲與崔景钰并駕齊驅。男子俊朗挺拔,女子清秀明媚,惹得路人紛紛打量。
“喂,你想怎麽将我送進宮去?”丹菲問,“先同你說清楚,我是不會去給老皇帝做妃子的。”
“我不叫喂。”崔景钰冷冷地糾正,又掃了一眼她不甚有曲線的胸部,“別想太多,大明宮中美人如雲,聖人也不會要你這等還沒長成的小女孩。”
丹菲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我有個最合适的方式,就是你會吃一點苦。”崔景钰淺笑裏透着一絲狡黠,“我想讓你冒名成為段寧江。”
丹菲好生愣了一下,明白了過來。
“段将軍是罪臣,按大唐律,女眷當沒入掖庭為奴。”她呢喃,“是啊。當年家父就是不忍見我和家母被沒入掖庭,才詐死逃走的……這麽說來,我就需要從掖庭做起?”
崔景钰道:“你若有你自認為的一半的好,再加上我從旁操控,不出一年,就可從掖庭升到含涼殿。”
丹菲撇嘴,“那你打算如何揭發我?跑出去到處嚷嚷,說表妹偷偷投奔了你家?”
崔景钰額頭青筋跳了跳,道:“你曾問我為什麽不找衛佳音算賬。”
“是。你說你留她有用。”
“我從她那裏套過話。她手裏有一張那份證據的清單。”崔景钰伸出修長勻稱的食指,“那份證據裏,我留了一樣東西,是一封用突厥語寫的信。我略通一點突厥語,卻對着書都查不出那信寫的什麽。”
“密信?”丹菲道。
“應該是。”崔景钰點頭,“可見這封信的內容相當重要。我當時留了心,也幸好如此,信才沒有被韋家掉包。”
“衛佳音同這事有什麽關系?”
“她父親是舅父的參軍,受了韋家賄賂,借職務之便,仿造了舅父筆記,偷用了他的印章,僞造了一系列恐吓勒索的假信。”
丹菲嗤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是說,她會為了讨好韋家,将清單交上去。韋家對照了清單,便知道你還留了一手。而他們為了逼迫你把信交出來,就會……”
她明白了。
崔景钰點頭,“我會放出風聲,說阿江沒死,隐姓埋名來投奔我了。韋家必定會抓住這個機會,将你抓去。我為了救你,再獻出信。如此一來,你順理成章入宮,也無人會懷疑你的身份。”
“你打算獻出信?”丹菲不悅。
“當然不。”崔景钰道,“韋溫會以假換真,我就不會了麽?我正托郡王尋個擅長此活的人。”
丹菲咧嘴笑起來,在他手臂上用力拍了拍,“你可算找對人了!”
崔景钰下意識揉了揉胳膊,嘴角抽搐,“你會?”
“是啊!”丹菲得瑟地擡起秀氣的下巴,“等着大開眼界吧。”
聯手造假
夜裏,春雨下得大了些,落在樹葉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書房裏挑着明晃晃的油燈。書案上擺放着一封還未拆開的信。
崔景钰撐着傘走了進來,收傘之際,幾滴水珠落在臉上。他把傘放在門邊,俯身過來看,水珠滴落,險些打濕了信紙。
“當心些!”丹菲急忙把信移開,“這是真跡。”
“你是如何判斷?”
“聞得出來。”丹菲把信遞到崔景钰鼻端,“你聞到了什麽?”
崔景钰微微皺眉,“焦炭和香料。”
“這不是普通的香料。”丹菲道,“劉家常年和塞外各部做生意,我幫着管鋪子,所以清楚各族的胡人愛用些什麽香料。其中又分男人和女人,貴族和平民。突厥的王公貴族最近幾年很喜歡用氣息濃烈的合馨香。不過配這個香中的一味原料十分昂貴稀少,商人便用另外一種香料來替代,。換了配料後,這香平時聞着區別不大,但是密封置放一段時間後,卻會散發出另外一種氣息。我以前檢查倉庫的時候,對那味道很熟悉。”
“突厥可汗用的香,怎麽會是劣等貨?”
“當然不會。”丹菲得意道,“這信上的香,是正宗的。香是不能久放的,最遲半年內也要用完。前年出産那一味珍貴原料的地方遭遇大旱,香料幾乎絕收,僅有的一點都只供了大明宮。而去年年初,聖上給突厥可汗賜了一些東西,其中就有這種香。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送賞賜的使節來拜訪過劉公,談話間提起的。所以,這封信定是從突厥王庭裏流落出來的!”
崔景钰目不轉睛地看了她片刻,點頭道:“好。我信你是真有幾分本事的了。”
“那就再讓你見識‘幾分’本事。”丹菲丢了一張單子給他,“一,不許提問;二給我把單子上面的東西找來。”
“煙墨,陳茶,熏籠……你還要羊油和雞毛做什麽?”
“說了不許提問的!”
崔景钰無奈,只好招來小厮,讓他去跑腿,又叮囑他不許讓旁人知道。小厮拿着單子,一頭霧水地跑了。
單子上的東西陸陸續續地送來,丹菲也開始忙碌了起來。裁剪好的紙張在陳茶裏浸過,放在熏爐上烘幹,做出陳舊的樣子。
崔景钰研墨,丹菲大展身手,照着原件上的字跡,把封面完完整整地謄抄了下來。各種字體她都信手拈來,書寫一氣呵成。
“你在哪裏練得這一手?”崔景钰的意外溢于言表。
“都說了不準提問了。一個問題一貫錢!”
崔景钰嘴角狠狠抽搐,咬緊了牙關。
丹菲斜掃他,“轉過身去。”
“我都沒出聲!”崔景钰怒。
“接下來要做的活是師門絕學,不能給外人看。你要看也可以,這就磕頭拜我為師。”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崔景钰黑着臉轉過身去。
丹菲在他背後就像耗子偷米似的好一番搗鼓。崔景钰聞到羊油腥臊的氣息,木炭燒焦的味道,聽到各種古怪的聲音。他幾次都想偷偷回頭瞄一眼,稍微動了動腦袋,丹菲就像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道:“偷看一眼五貫錢。”
崔景钰簡直啼笑皆非,“你确定你不會把房子燒了?要知道,就是賣了你,也不夠這屋子一根房梁的錢。”
“哈哈。”丹菲假笑了兩聲,“原來你還懂算術。生得俊美清秀,腦子又不好使,最容易被人哄得團團轉。難怪安樂公主這麽喜歡你。可見女人和男人都一樣,都喜歡貌美無腦的人,最容易哄騙,利用完了,紅顏老了,就能利落地甩開了事。”
“我同她沒有私情!”崔景钰怒。
“是,是!”丹菲道,“因為你不行。”
“你!”崔景钰猛回頭。
“五貫錢!”丹菲嚷嚷。
崔景钰氣急敗壞,幹脆起身出了屋子。
“好啦,不逗你了。”丹菲樂不可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