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支。

崔景钰站在門口,斜眼看她,又冷又傲。他實在俊美,這生氣的樣子也讓人覺得心神蕩漾。

丹菲卻覺得他這樣很有趣,像一只被惹惱了的貓。一直橫在兩人之間的那種隔閡和陌生感,轉瞬消失了。她似乎一眼就看穿這個男人的孤傲和自尊。

“過來吧。”丹菲朝崔景钰招手,“你感興趣,我就露一手給你看。這可是我們曹家看家的功夫之一呢。”

崔景钰慢吞吞地回來坐下,“曹将軍怎麽會這個?”

“這是我娘教我的。算起來,該是我外家的傳家本事。”丹菲丢了卷紙讓崔景钰照着裁,自己磨墨,“小時候我娘教我認字,我不愛學。她就教我仿字,拿去讓我耶耶猜那份是原跡。我覺得好玩,從小就喜歡模仿別人的筆跡。後來到女學裏,就幫同窗們抄書,每月都可賺到不少的零花錢。”

油燈火苗裏啪地炸了一個火花。崔景钰拿簽子把火撥亮了些。火光照亮他英俊精致的面孔,表情雖然還是僵硬的,但是眼眸裏意興盎然的神采出賣了他的情緒。

丹菲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抽出信紙,仔細打量。

信上寫的是數行突厥文,十分混亂。字跡倒是十分清秀,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這是突厥的數字。”丹菲道。

崔景钰點了點頭,“這等密信都有一張解密的照本,一卷佛經,或是一卷詩集。每個數字對應照本上的一個字。拿到了照本,才解得出來。”

丹菲思索,“能同突厥和韋家都扯上關系的女子,只有一人了。”

兩人異口同聲:“宜國公主。”

“這是她的家書?”丹菲道。

“家書何須用密碼?”崔景钰不認同。

“她說突厥可汗待她極不好,軟禁監視她。也許她是寫信求助,只得如此。”

崔景钰譏嘲一笑,“她說什麽,你便信什麽?你若只有這點腦子,也別進宮了,趁着年輕美貌嫁個漢子算了。”

丹菲狠狠瞪他一眼,按照剛才的手法,把信一字不落地抄了一遍。連簽字和印章,她都一絲不茍地描了出來。

完畢後,丹菲把抄好的信折好,封在信封裏,緩緩揉着,制造些舊痕。

崔景钰看着她修長的手指上。少女的手勻稱,手指筆直,有些粗糙,活動起來,卻顯得格外靈巧。他的目光随着少女粉白的指尖晃動。

“喂,”丹菲打了一個響指,“問你話呢。”

崔景钰不耐煩,“我有名有姓。”

丹菲問:“你做這些,你父親兄長怎麽看?”

“父親兄長們都醉心學問。”崔景钰淡淡道,“但是這個家中,總要有一人在朝中有勢才行。”

丹菲想了想,“我打賭,你因為是幼子,世人都自然而然覺得你無需成材,做個纨绔就能過一輩子。以你這麽争強好勝的性子,反而更要作出一番成績來。是不是?”

崔景钰低垂着眼,漠然道:“你話太多了。進了宮後,可不能再這樣。”

“你覺得韋家何時會來抓我?”

崔景钰道,“我兩個時辰前,就讓人放出消息了。韋家若動作快,明日就會上門。”

丹菲立刻道:“要先将阿錦送走,以免被波及。”

“你就不怕?”崔景钰問。

丹菲道:“我想就是段寧江本人來,她也不會怕。我們是武将之女,我們從骨子裏就是凜然無畏的。”

崔景钰以茶代酒,朝她致敬。

将計就計

次日一早,郭舅父就帶着厚禮登門拜訪,一來向崔家人道謝,二來也是接自己的外甥女回家。

段夫人頗舍不得兩個女孩,知道她們兩人都重孝在身,去郭家安定下好後,定是大半年的時間都不方便随意出門走動,這下定有很長時間不得見面。

便是崔熙萱也對丹菲她們很是不舍。段家被抄,崔家連帶着受了申饬,京中貴女捧高踩低,便不大搭理她。她經此一事看透了人情冷暖,倒格外珍惜和曹劉兩人簡單純樸的情誼。

丹菲和劉玉錦回來收拾行囊。丹菲将婢女們都打發了出去,屋內只有她和劉玉錦兩人。

“阿錦,過來坐一會兒。”丹菲拍了拍身邊的墊子,“我有些話要和你說。”

“怎麽啦?”劉玉錦有些困惑和意外。

丹菲笑道:“我們就要徹底告別過去,開始新的生活了。我們倆姊妹一路走到今天不容易,我很珍惜和你的情分。所以,在我們去郭家之前,我想把一些事告訴你。”

劉玉錦一聽,急忙認真地注視着她。

“阿菲,你說。不論什麽事,你都是我的好妹子!”

丹菲沉吟了片刻,開口道:“那是幾年前的事了。現在想起來,恍如隔世。”

其實丹菲今年不過才十五六歲。同樣的話,從別的同齡人口中說出來,定會惹人嗤笑。只是丹菲确實在短短人生裏,經歷了太多的生死離別,生活給了她恍然隔世的錯覺。

“我三歲那年,我阿耶遷升為校尉,随軍駐守臺州。我娘帶着我随軍。我在軍營裏長大。直到我九歲那年,我耶耶回京述職,我們一家人才在長安裏住了三年。”

劉玉錦在幽暗中吃驚得瞪大了眼睛,“阿菲,你,令尊不是個獵戶麽?”

“我們曹家世代制劍,工藝卓絕,我阿公的父親更是一代名匠。後來家裏買田置地,送子孫讀書,做了鄉紳,不過手藝一直沒丢。我耶耶本都考中舉人,卻棄筆從戎,一直鎮守邊關殺海寇,戰功赫赫,不輸段将軍。鎮海将軍曹永璋之名,你或許聽說過。”

劉玉錦茫然。

丹菲笑,“也是,你才多大年紀。我耶耶出事的時候,我們倆都還孩子。”

“你耶耶是将軍?”劉玉錦顫聲道,“那丹菲,你……”

“我耶耶曾是漢陽王張柬之的學生。”丹菲道,“張柬之其人,你總該清楚吧。”

劉玉錦點頭,“先生說過。張公斬二張,擁立今上,封王。而後被流放泷州,不久病逝。”

丹菲沉沉一嘆,“張公有擁立之功,卻落得這種下場,全因為韋皇後勾結武三思,争奪政權所導致。神龍元年,張公被封王後,罷知政事。武三思父子封王,卻可參知政事。那時張公便知今上軟弱怯懦,惟韋後命是從。韋後重用武三思,武氏勢力複振,朝政被韋後和武三思把持住。”

丹菲點評帝後将相,猶如談論家長裏短一般。劉玉錦瞠目結舌。

“張公當時悔不當初,數次上書,希望聖上制約外戚勢力,都得不到回應。他和耶耶商談時,都流露出了悔意。耶耶當初可是沖進宮斬了二張的幾位武将之一,同武氏也有隙。武氏重興後,家父也非常受排擠。耶耶那時血氣方剛,嫉惡如仇,醉酒後破口大罵韋後和武三思,揚言應當廢太子,改立相王。”

劉玉錦再單純遲鈍,也能明白這話的意思。

“你耶耶他……他莫非……”

丹菲苦笑,“他也不過是醉酒後的感慨罷了。只是偏偏被武三思安插在張公家的探子聽了去,回報給了韋後。武三思對我耶耶是新仇加舊恨,韋後又剛好有意除掉相王和張公。我耶耶和相王私交頗好,沒想因此被利用。武三思上奏今上,污蔑我耶耶同相王勾結,有意謀反!”

劉玉錦倒抽一口冷氣,捂住了嘴。

丹菲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開口,繼續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當時耶耶在大理寺有個友人,對方得到風聲,說要抓捕耶耶。”

“那你耶耶不是……”

丹菲緩緩地點了點頭,“阿耶知道,若論謀反罪處,我們這一房男丁要被斬首,女眷則要沒入掖庭為宮奴。我耶耶說他自己一個人死了不打緊,卻舍不得我和我娘進掖庭受苦。于是,他趁着抓捕他的人還沒來,在家裏放了一把火……我們家燒成白地的那一夜,他帶着我和我娘,逃出了長安。我們一路向北,走到沙鳴,隐姓埋名地住了下來。”

劉玉錦怔怔,良久才道:“原來是這樣……我娘可是知道你的身份?”

“你娘當初還未出閣時,同我娘都是官家女郎,自然認識。你娘真是菩薩一般的大善人,認出我娘後,非但不怕被牽連,還堅持收留我們母女。我這輩子都記得你父母的恩德!”

劉玉錦鼻頭一酸,眼眶濕潤。

丹菲苦笑,“我本以為我們一家會在沙鳴好好過下去。沒想到,人終究還是逃不脫命運。我阿耶沒過一年便陣亡,随後又是我娘……我最近總在想,不知道我将來的命運會如何。”

劉玉錦急忙抓住她的手,“阿菲,我相信,令尊的冤屈,一定會昭雪的!”

丹菲笑着點了點頭,“我阿耶雖然嘴上不說,但是我知道,他對自己聲名受侮,連累嫁人宗族之事,十分過意不去。他是抱恨而終的。如今,我終于有一個機會可以幫他洗脫罪名了!”

“是什麽?”劉玉錦興奮地問。

丹菲正要開口,院門處忽然傳來驚呼聲。衆人翹首望去。一群管事奴婢慌亂地奔了進來。

“果真來了。”丹菲露出鎮定的笑。

“怎麽回事?”劉玉錦驚駭地叫起來。

“待會兒你跟緊你舅父。”丹菲起身,整了整衣裙,“我的私房,你替我收好,待我出宮後還有用。”

“出宮?什麽出宮?”劉玉錦抓狂,“你要進宮?你到底在說什麽?”

丹菲笑而不語,大步走出了院子。

正堂之中,段夫人正怒喝:“何處喧鬧?”

一個管事連滾帶爬地撲來,驚慌大叫:“夫人,不好了!金吾衛來抄家了!”

這話猶如冷水落入油鍋,炸起驚恐的呼叫聲。

說時遲那時快,金吾衛長驅直入,如水一般湧入,眨眼就女眷圍在了中間。奴仆婢女被侍衛們驅趕着四處奔走,驚呼哭喊聲此起彼伏。

“住手——”崔景钰大步奔了進來。

他一身水氣夾帶着涼風,陰沉的面孔猶如頭頂的天空,目光鋒利如冰刃。

領頭的武将滿臉橫肉,見了崔景钰只冷笑:“郎君在就好。還當心你丢下老娘先跑了呢。”

“諸位這是要做什麽?”崔景钰厲聲道,“就算要抄家,也得頒布聖旨,陳述罪狀。”

“崔四郎放心,并不是抄家。”武将把一卷文書丢到崔景钰手裏,“有線報說段氏餘孽回了京城,現窩藏在崔府中。本官奉聖上禦旨,前來捉拿叛賊!”

段夫人倒抽一口涼氣。

“荒唐!”崔景钰冷笑,“段氏父子三人都已亡故,故舊早散去,哪裏還有人?”

那武将冷笑,“段家三人,只尋得段老将軍一人屍骨,一兒一女至今下落不明。你以為随便弄些骨架充過段家兄妹,便能蒙混過關了?”

崔景钰道:“我倒想知道,你又不認得段家人,如何找人?”

“我自然有備而來!”武将扭頭喝道,“把人帶過來。”

金吾衛分開,衛佳音被兩個壯實的仆婦半扶半押着,走了出來。

丹菲和劉玉錦恰好被一群金吾衛趕到院中。劉玉錦眼冒怒火,若不是被郭舅父緊緊拉着,怕已撲過去将衛佳音撕成碎片。

衛佳音面色猶如死人一般,渾身不住發抖,像是發了寒症。

崔景钰目光陰鸷地盯着她,半晌笑了,“衛娘子真是一把好刀,哪裏用得上,就往哪裏插。衛娘子當初搶了阿江的馬獨自逃走,讓她慘死亂刀下。日後可睡得安穩?有無夢到阿江來找你?”

衛佳音幾乎昏厥,臉色慘白發青,淚如雨下。

“你知道了?我真的是不得已!你要原諒我!”

武将得意道,“衛娘子同段家兄妹相識。你們崔家人不肯交出段家人,那就讓她把人指認出來好了。”

崔景钰冷冰冰道:“我們無人可交!若衛娘子想要指鹿為馬,冤枉無辜,盡管做好了。畢竟你連多年摯友都能輕易害死,還在乎一個不相幹的人?”

衛佳音好似無形中被扇了七八個耳光,青白的面孔轉成紫紅,望着崔景钰的目光痛苦又絕望。崔景钰冷漠而厭惡地瞥了她一眼,轉開了視線。

“愣着做什麽?”武将催促,“趕緊把人找出來!”

衛佳音哆嗦着,視線開始逐一掃過院中衆人。

婢女們吓得不住哭泣,縮成一團,生怕被挑中。段夫人将崔熙萱摟在懷裏,郭舅父把劉玉錦擋在身後,俱嚴陣以待。

丹菲看到衛佳音的視線一點點轉移過來,落在自己身上。衛佳音的眼裏滿是畏懼和愧疚,像有一個無形的繩索勒在她的脖子上。

丹菲只等她指認。可衛佳音心虛至極,其實誰都不敢認。她目光胡亂瞟來瞟去,根本定不下來。

就在丹菲等得不耐煩,打算主動出列時。衛佳音哆哆嗦嗦地擡起手,朝劉玉錦指去。

郭舅父驚恐地将外甥女護在身後

“原來在那裏!”武将叫道,“去将人抓來!”

“不——”劉玉錦吓得尖叫,“我不是!”

金吾衛推開郭舅父,抓着劉玉錦,拖着她就走。劉玉錦驚恐尖叫。

丹菲和崔景钰幾乎同時出手。金吾衛被一腳踢開,丹菲拉着劉玉錦,護在身後。

郭舅父跪地哀求:“她姓劉,乃我家外甥女,同段家毫無關系呀!”

“都被指認出來了,還想狡辯?”武将冷笑,“衛娘子,你說她是段寧江?”

衛佳音面無人色,哆嗦道:“看着……看着像……”

“她不是!”崔景钰怒喝,“衛佳音,你瞎了狗眼了?誰指使你這麽做的?”

衛佳音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是不是,回去審了才知道。”武将道,“先将人帶走!”

金吾衛又一擁而上,崔景钰帶着侍衛阻攔。劉玉錦驚恐地尖叫起來。

“不必了!段寧江在此——”

一聲清喝如冷水潑下,澆滅了烈火。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人群分開,清俊的少女大步而出,神情堅毅,眉目清朗,身影筆直挺拔,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刃。

劉玉錦被松開,郭舅父急忙将她拉過去護在身後。

段夫人難以置信,幾欲暈厥。崔景钰微微松了一口氣,将母親扶住。

“你們要找的人就是我!”丹菲走道衛佳音面前,用極低的聲音道,“誰教你用這招逼出我來的?”

衛佳音面如死灰,倒退一步,慌亂搖頭,又趕緊點頭,“對……就是她。她……她是段寧江。”

此話一出,衆人驚呼。段夫人險些跌倒。劉玉錦張口就要喊,被郭舅父急忙捂住了嘴。

“你确定?”武将問。

衛佳音已被數道目光吓得魂不附體,慌忙道:“是她!就是她!”

丹菲輕蔑的目光掃過衛佳音發青的面孔,猶如看着一只蠅蟲,傲慢神情中有着難以描繪的矜貴,給人以不可侵犯之感。

這一刻,獵戶女這個卑微的身份黯然失色,掩藏在皮肉之下的将門虎女的靈魂驟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武将有備而來,衛佳音開口證實,他便不再糾結。金吾衛一擁而上,将丹菲抓住。

丹菲也毫不掙紮,神情鎮定得近乎異常。她與崔景钰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被金吾衛押走了。

劉玉錦被郭舅父死死拖住,望見這一幕,急火攻心,兩眼一黑,仰頭暈倒。

投靠韋後

天空中不見一顆星子,風中夾着牛毛細雨,浸濕了夜幕中的長安城。

更漏嘀嗒,千家萬戶已進入夢鄉之際,韋皇後別院裏的歌舞還未有停歇之意。廳中閣內,地龍燒得暖融融,賓客們絲毫感覺不到室外的春寒之意。

一名身材精壯、褐發碧眼的胡人男子穿着輕薄紗褲,**着精壯結實的胸膛,手足皆系着銀鈴,站在紅毯中央,随着激烈的鼓點起舞,踩出一連串清脆鈴聲。他健壯精悍卻舞姿靈活,舉手投足間散發一股野性美感。

席上賓客皆是豔妝貴婦,已喝得半醉,見起舞的胡人俊美出色,皆忍不住鼓掌叫好,命婢女們将珠寶纏頭紛紛丢到那胡人腳下。

貴婦們身旁亦都有一兩名姿色姣好的男侍,在一旁勸酒說笑,捶肩揉手。

胡人一曲舞畢,也不理地毯上的珠寶,大步朝主席走了兩步,單膝下跪,行了個胡人的禮節。

“好,賞!”韋皇後極滿意地笑道。

安樂公主亦從發間拔了一枝花樹,丢到了漆盤了,谄媚道:“阿娘若是喜歡,我把他獻來伺候你可好?這胡郎雖然漢話說得不甚好,可伺候人的功夫卻是不錯的。”

韋皇後意味深長地斜睨了她一眼,“無事獻殷勤。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麽主意。”

安樂公主嗔道:“阿娘真是的!既然知道,還拿喬做什麽?外面雨下得那麽大,钰郎從晌午一直站到現在呢。阿娘就是見他一面又何妨?”

“真是女兒外向!”韋皇後用扇子點着安樂公主的鼻子,“這崔景钰到底給你吃了什麽迷魂藥,這麽多年了,你都為人母了,還對他念念不忘、處處心軟。”

安樂道:“我也不光是為了私情。崔景钰有才,又是伶俐機敏之輩。阿娘若能趁此機會将他收為己用,便是如虎添翼,可不是一樁好事?”

“你倒是對他有信心,覺得他會真心投靠?就沖他窩藏他表妹一事,我就信不過他。”

安樂卻道,“我們不是正愁尋不到拿捏他的把柄,他就出了這事。之前人人都知道他對舅父見死不救,如今表妹又從他手上被抓獲,他可更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他若還想要名聲,總要維護那段氏幾分,裝個樣子,阿娘捏着那段氏,我們還愁他不聽話?”

“倒是有些道理。”韋皇後點了點頭,把手一揮。

樂曲聲頓歇,舞伎牽無聲息地退了下去,一衆陪席的女官們紛紛起身離去。轉眼,堂中只剩韋後母女,并一名面色嚴肅的中年女官。

燈火搖曳,崔景钰步伐穩健地走了進來,利落地拂去袖口的水珠,下跪行禮。

他一身已濕透,濃長的睫毛上亦凝結着水珠。春寒料峭,他被凍得面色蒼白,唇如塗朱,給他精致的容顏增添了一份妖異的俊美。

安樂公主一陣心悸,覺得骨頭都酥了。若不是此時場合嚴肅,她定是要撲過去,親自幫崔景钰寬衣解帶才行。

“崔郎深夜來訪,可有什麽急事?”韋皇後懶洋洋地坐在榻上,“若是為你表妹段氏求情,大可不必了。她本是罪臣之女,潛逃在外,抓捕回去也是理所當然。你倒是好生想想如何解釋包庇她之事。明日早朝,武相就會将此事上奏大家呢。”

崔景钰跪坐下方,行完禮後擡起頭來。只見雙目猶如冰晶雕琢,其中卻燃燒着熾熱的火焰。

上方的兩個女子都不禁為止一怔。

安樂不禁露出癡迷之态。

崔景钰并無任何繁冗的過場話和阿谀之詞,開門見山道:“皇後所說有理。臣确實将表妹偷偷藏在家中。本想着等風聲過了,送她去鄉下。不料事發,反累得父母受驚了。”

韋皇後和安樂公主只當他要辯駁一番,沒想到他這般爽快地就全承認了,不禁意外。

崔景钰面無表情道,“臣會收留表妹,乃是因為對舅父一家心懷愧疚。畢竟段家一案,臣确實未能替舅父辯護。臣表妹無依無靠地投奔而來,臣因着憐憫同情之心,實在無法作出将一個弱女子趕出家門的事。”

安樂公主撇嘴,漫不經心地抿着酒。

“那崔郎今夜來,是想求我什麽?”韋皇後問。

崔景钰俯身磕頭,铿锵有力道:“臣想請皇後饒恕臣的表妹,放她自由。而臣,定當舍身效忠于皇後,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安樂公主雙目大睜,喝道:“你倒想當然!段氏可是罪臣之女,潛逃不說,還拘捕。這等賤婦,就當流放為奴!”

崔景钰蹙眉,正要開口,韋皇後揮手打斷了他。

她緩緩坐直,目光充滿探究,深深盯着前方的年輕男子。

“崔郎對你這表妹,可真是情深意重呢。”

崔景钰垂首道:“臣的舅父如今只得這麽一個骨血。這麽做,臣心裏才能好受一些。雖說法不容情,可人若無情,同山石草木又有何區別?臣想做守法之人、正人君子,臣亦想做一個有情有義之人。”

“說得倒是有一番道理。”韋皇後冷笑,“那你能為我做什麽?”

崔景钰面色凝重地擡頭看了一眼,從袖中取出一個封信,雙手奉上。

“這是段氏被捕前交付給我的。想她本意是想讓我藏起來。只是臣剛才也說了,在臣心裏,崔家比段家重要許多。”

女官拿銀刀拆了紙封,将信交到韋皇後手中。韋皇後顯然看不懂,卻是認得韋敬的印,臉色頓時十分難看。

“這信寫得什麽?”皇後問。

崔景钰直言道:“臣看過,卻沒看懂。這是一份密信。”

韋皇後不禁哼笑了一聲,“崔景钰,你這人确實有些意思。原先只以為你是個尋常的世家兒郎,模樣好,有些文采,有些小聰明。現在看來,你倒是野心不小。說起來,你們崔家也算是皇親,安樂一直喚你阿娘做表舅母呢。這些日子裏,她可沒少在我耳邊替你這表哥吹風。”

“公主對臣的信任與照拂,臣感激不盡,銘記于心。”崔景钰道。

安樂嬌嗔道:“你若要謝我,光說可不行,總得做點什麽才是。”

崔景钰秀氣的嘴唇緊緊抿着,一抹羞恥惱怒之意從眼裏一閃而過。他緊閉了雙目,而後睜開,擡起了頭。

“臣自然将視皇後為主,做皇後手中一把利劍,一枚棋子。思皇後所思,憂皇後所憂,義無反顧,責無旁貸,為皇後和公主效勞。”

他從容不迫,似乎沒聽懂安樂話中的意思。

安樂不悅,嗤笑道:“崔郎只做列席之賓?何不再做一個入幕之賓呢?”

韋皇後忍不住白了女兒一眼。

崔景钰卻是一笑,反問:“公主想做皇太女吧?”

韋皇後和安樂俱是一愣,“你……”

崔景钰朗聲道:“臣今日與皇後、公主打開天窗說亮話,如有僭越之處,還請二位恕罪。去年公主上表自請立為皇太女,聖人卻并不準,朝臣也皆不贊同。公主難道就此放棄,再無此念了?臣深知公主問鼎皇儲之心。當今太子暴戾失德,又和皇後不合,臣也覺得他并非未來明主之選。而公主自幼受則天皇後教導,耳濡目染,頗有則天皇後的女皇之風,将來定會是一位明君。而聖人未準公主所奏,乃是他未真切認識到此事罷了。”

安樂公主露出舒心笑意。恭維吹捧的話,她聽得太多了。但是崔景钰是她喜歡的人,他簡單幾句贊美,就能讓她心花怒放。

崔景钰繼續道:“臣雖不敢同武相、宗相相提并論,卻願為公主的大業盡薄棉之力。只是臣認為,這列席之賓,與入幕之賓,只可選擇一種來做。公主希望臣做哪一類人呢?”

安樂不禁怔住,茫然地望向韋皇後。

韋皇後卻是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崔郎不想和裹兒多締結一份情麽?”

崔景钰坦然道:“臣有自信,憑借臣的能力,就可贏得皇後與公主的贊賞和重用。臣做事素來公私分明,不屑用私情來換取利益。皇後和公主此刻最想要的,是一員能臣幹将,并非那種只能賦詩嘩衆、作戲取寵的弄臣。正所謂,得到權力容易,把持權力卻難,長久地運作權力,更是難上加難。朝臣、士族在乎的是家族利益,百姓在乎的是一日三餐。他們是水,皇後和公主想做舟。若想水不覆舟,就得做好完全的準備,将實際的權力握在手中。皇後和公主想來心中也一片清明,知道派系中的臣工,趨炎附勢的無能之輩多,有才幹者少。臣厚顏自薦,願為皇後和公主效勞,排憂解難,确保公主将來的江山固若金湯,永世昌盛!”

韋皇後和安樂此刻面色已十分凝重。韋皇後心中尤其清楚,她之所以能把持朝政,确實全因聖上懦弱無能,對她言聽計從。武三思聰明有才,卻只一人。其餘宗楚客等人不過阿谀奉承的寵臣罷了。如今聖上在位,已有衆多王公不滿。将來若安樂真的成為女帝,掌權不穩,怕皇位真不容易坐穩。

安樂有何才能,她這做娘的更加清楚。若是能找個能臣,替安樂管理江山,她們母女可繼續尋歡作樂,可不是一樁美事?

崔景钰不動聲色地掃了兩人一眼,最後道:“臣今日毛遂自薦,效忠皇後與公主,已是違背家中長輩意願。臣孤注一擲,希望皇後與公主能信任臣。”

片刻死一般的沉默後,韋皇後開口,嗓音暗啞道:“春雨,崔郎那個表妹,如今關在哪裏?”

一個年輕女官道:“回皇後,那段氏被收押在大理寺中。”

韋皇後沉吟片刻,道:“将段氏沒入掖庭吧。”

“皇後!”崔景钰低呼。

韋皇後擡手,阻止了他的話,“我不追究你私藏她,就已是對崔家開恩了。她本就是罪官之女,理當沒入掖庭。你放心,只要她安分守己,我也不會去為難一個小丫頭。只要你如你所說的一般,忠心輔佐我,她便有出宮一日。你覺得如何?”

“……是。”崔景钰垂頭,眼裏利光一閃,“就照皇後的意思辦。”

安樂思緒百轉,雖然覺得不甘心,可是自己若能成為女皇,何愁尋不到借口睡崔景钰?她也本是有政治野心之人,對權力的欲望戰勝了對崔景钰的男女情欲。韋皇後一錘定音,她也不再反對。

韋皇後淡淡一笑,“我今日就給你一個承諾。我執掌朝政那日,就是你表妹出宮之時。我還會為你這表妹指一樁好婚事,賜給她豐厚嫁妝,許她風光大嫁。你可滿意?”

崔景钰俯身叩首,朗聲道:“臣,替表妹叩謝皇後隆恩!”

監牢遇刺

牢門鐵鏈發出刺耳的響聲。丹菲警覺地擡起頭,見獄吏打開了牢門,放一個婆子走了進來。

那婆子面目普通,衣着幹淨整潔,像是大戶人家裏的女管事。她一見丹菲,就流露出同情之态。

“哎喲,娘子受苦了!他們可沒傷着你吧?”

“你是……”

“娘子不認得老奴?”婆子笑道,“老奴是崔家的家奴,管的是後廚的事。段夫人擔心娘子在牢裏吃苦,特讓老奴帶着吃食來看您。”

婆子說着,打開手裏的食盒,将一盤盤飯菜端了出來。

“段夫人說,娘子在北方長大,想必應該愛吃羊肉,便特意吩咐廚房做了一道櫻桃釀羊肉。如今時節還早,可是府裏去年存在冰窖裏的櫻桃呢。”

“讓夫人牽挂,我真過意不去。”丹菲道,“府中一切還好?”

“都好着呢。”婆子道,“就是現在風聲不大好,主人吩咐閉門幾日,所有人都禁了足。連钰郎也被關在府中。钰郎倒是想來探望娘子的。”

“那有勞嬷嬷替我傳個話,說我一切都好。”

“那是自然的。”婆子道,“娘子用些飯菜吧。”

丹菲執了木筷,夾了一塊羊肉,有忽然放下,“對了,還不知道我妹子可還好?”

“啊?”婆子一時茫然。

丹菲提醒,“就是劉女郎。”

婆子恍然大悟:“她也好得很,娘子無需挂念。”

丹菲哦了一聲,又擡起筷子,“她如今一個人在府中,也不知道害怕不。”

“怎麽會?”婆子目光盯着丹菲執筷子的手,“段夫人待劉娘子如親生女兒一般。”

丹菲忽然挑眉,“怎麽?她沒有被她舅父接回家去?”

婆子又是一愣,“哎呀,瞧我這記性。是的,劉娘子被她舅父接走了。到底還是住在娘舅家更妥當呀。”

丹菲點頭,“希望那陳家舅父不會嫌棄阿錦是累贅。”

婆子道:“有我們家夫人撐腰,那陳舅父又怎麽會虧待自己的親外甥女兒呢?”

“也是。”丹菲笑,“我看那陳公是個厚道人。”

“就是,就是。”婆子略微有點不耐煩,“娘子快用飯吧,這羊肉涼了就不好吃了。”

丹菲夾起羊肉,往口中送去。婆子目光緊緊跟随。

丹菲輕輕眨了一下眼,筷中羊肉掉落。她翻手一揚,飯菜盡數潑灑在了那婆子身上。不等婆子叫出聲來,她一把折斷了一根筷子,飛撲過去,将筷子尖銳的斷頭抵在了婆子脖頸上。

婆子張口,就被丹菲掐住了喉嚨。

獄中油燈昏暗,火苗飄搖,獄吏早不知去了何處。

丹菲臉上陰影晃動,眼露兇光,猶如來自地獄的夜叉。

“說!誰派你來的?”

婆子渾身顫抖,艱難喘息,啞聲道:“你……你怎麽……”

丹菲冷笑,“不論誰派你來的,都是個蠢貨。稍微花些精力,就可知道劉氏的舅父姓郭。飯菜裏下毒這種手段,也未免太老套了。告訴我他是誰,我繞你一命。”

婆子驚恐,“不……是,就是崔景钰。他……他怕你牽連崔家……”

丹菲噗哧笑了,“韋家怎麽派這麽一個蠢貨來滅口?”

婆子雙目圓瞪。

獄吏似乎聽到了動靜,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朝這邊趕來。

“替我傳個話給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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