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卷紙從她身上掉下

?”丹菲不禁打趣。

崔景钰沉默無語地看着她。

男人的冷淡和敷衍讓丹菲趕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尴尬。她不禁讪笑,“好像我有點自作多情了。崔……崔郎別介意。我以為我們至少算是友人的,卻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是的。”崔景钰揉着眉心,打斷了她的話,“我确實不……我不高興,并不是因為你。我不擅長對身邊的人說客套話,你別誤會。”

“哦。”身邊的人。自己是她身邊的人。丹菲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我……”崔景钰斟酌着,“曹丹菲,你有過知己嗎?”

“啊?”丹菲茫然,想了想,搖頭道,“沒有。就算是阿錦她,其實也并不很懂我。”

“段義雲呢?”崔景钰嘴角輕揚。

丹菲又感覺到了那種怪異的、被審視的尴尬,“我同他,其實也并不是很熟。而且我們分別了很久了,如今的他其實有些陌生。你是他的表弟,你應該也有感覺。當然,我想他也肯定覺得我也變了。”

“你沒變。”崔景钰目光閃動了一下,“你成長了。但是你赤誠的心,并沒有變。”

丹菲胸口激蕩一陣暖意,難以言語,半晌方道:“我覺得你卻是變了。你從激進變得懂得有所不鬧劉,你從狂熱變得冷靜。你從失去中領悟了獲得,你也學會了妥協和将就。這一年多來,你的成長真的很快,令我望塵莫及。”

崔景钰的唇角勾起一抹輕笑,帶着暖意。他低聲道:“原來就是這種感覺……”

“什麽?”丹菲沒聽清。

崔景钰搖了搖頭,“那日,你說你不會成為另一個賀蘭奴兒的事,我必須和你說,你應該是誤會我了。”

丹菲困惑,“如何?”

“我并不是将你比作賀蘭奴兒。”崔景钰道,“她連你十分之一都不及,我斷然不會将你和她相提并論。賀蘭奴兒當日是要殺你的。我是不想再有這樣的事發生。”

丹菲怔怔,“你是在為我擔心。”

“是。”崔景钰坦然道,“自你入宮後,我就一直在擔心你。我不是冷酷無情之人。”

丹菲愉悅微笑,“崔景钰,有你這麽一個知己,足矣。”

她轉過身,朝門口走去。

手放在門上那一刻,微風拂來,一只手臂自丹菲後方伸過來,按住了門。

男人雄渾的氣息将她籠罩,堅實的胸膛輕貼着她的後背,隔着單薄的夏衫,傳來熾熱的溫度。

丹菲伸出去的手定在半空,耳邊聽到崔景钰輕輕的呼吸,以及兩人同步的、如鼓擊一般的心跳聲。

“別再……”崔景钰的嘴唇挨着她汗濕的鬓角,一字一頓,嗓音低啞,“別再拿自己的命去冒險了,曹丹菲。我的心腸縱使再冷硬,也不想……再經歷一次這樣的事。你明白了嗎?”

丹菲眼眶灼熱,一股狂野的情緒在胸臆之間左突右撞,幾乎無法控制。

崔景钰目光渴求地凝視着她清秀的側臉,而後強迫閉上眼。

“去吧。”他松開了手,後退半步。

丹菲猛地呼出一口氣,推開了門,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深夜,賓客陸續告辭。

崔景钰護送着父母回了府,将父母送回院中後,卻沒急着告退,而是請父母坐好後,自己噗通一聲跪下,俯首磕了一個響頭,道:“阿爺,阿娘,兒子不孝。兒子想退婚!”

段夫人驚愕得倒抽一口氣。玉白瓷的茶杯從崔公手中跌落,砸了個粉碎。

義雲求婚

安樂公主的婚宴要連着辦三日。第二日丹菲不當值,留在宮中。萍娘過來尋她說話,留下幾小包藥粉。丹菲将藥粉兌在午膳的雞湯裏喝下。從此一日一包,把藥喝完了,她依舊活蹦亂跳。萍娘見她無事,才給她停了藥。

韋皇後和韋敬算着時間,果真到了第四日,相王府就傳出消息,說相王患了疾病。

相王病來如山倒,本是轉眼就要咽氣的架勢,幸而李隆基門下有個食客醫術極好,用幾枚銀針定住了穴位,吊住了一口氣。

相王的幾個兒子傾巢出動,到處求醫問藥,女眷們則四處燒香拜佛。一連幾日,相王府裏烏煙瘴氣,形形色色的大夫游醫進進出出,相王卻依舊沒有絲毫好轉。聖上趕緊派了禦醫去給相王看病,禦醫回來直搖頭,說是已吩咐相王世子辦理後事。

韋皇後派了柴尚宮去送藥探病。柴尚宮回來後,同韋皇後咬耳朵道:“奴沒見着相王,不過奴留心觀察了一下王府和幾個王子。幾個王妃當着客人的面都露出妯娌不合之狀,相王的側妃還接連處置了幾個得寵的姬妾出去。臨淄郡王說是到洛陽請神醫去了。其他幾個郡王争着做孝子呢。”

賀婁尚宮笑道:“這是眼看着老爺子快不行了,妯娌間也不用再裝模作樣了。側妃也可以借相王的病,處置那些看不順眼的狐媚子。”

于是韋皇後放下心來,就等着聽到相王咽氣的消息好慶祝一番。不料相王雖然半死不活地,卻還頗能堅持,竟然一直堅持了十來日。其間幾度快要堅持不下去了,弄得李成器半夜親自來請禦醫。可是人參湯藥灌下去,銀針紮過一遍,又總能救回來。

聖人被他們這家子弄得一驚一乍的,跟着也小病了一場。

這事的變機,始于李隆基不遠千裏從深山之中請來了一位絕世名醫,為父親治病。

李隆基風塵仆仆地将神醫送進相王府。過了兩日,竟然傳出相王病情好轉的消息。百姓們不知內情,只道這名神醫果真神,又對臨淄郡王的孝心贊不絕口。

聽到消息的韋皇後卻是傻了眼。

“這毒能解?”韋皇後問。

“能是能……”韋敬忐忑道,“大概那真是個高人呢。”

韋皇後氣急敗壞,“相王的命怎麽那麽硬?聽那安插在王府裏的探子道,相王前兩日都已食水不進,昏迷不醒了。這樣都還能救得回來!”

韋敬幹笑,“可見是壽數未盡,老天爺也不收他。姑母,天下殺人的法子多得是。此計不通,我們再想一計就是。若是大家能立安樂為女儲君,我們自然也不用為此事操心了。”

“還用你說?”韋皇後唾道,“如今看來,大家是真不會立安樂了。如此一來,也只有立溫王。”

韋皇後對溫王,就像養只小狗一般随意呼喝。溫王年幼,又親眼見過廢太子的首級,對韋皇後只有懼怕的。韋皇後打定主意後,對溫王監督便更嚴了,并且讓韋敬在韋家裏找些适齡的女孩,打算選一個出來冊立為溫王妃。

就這當口,崔景钰騎馬跌傷頭的消息傳了出來,一時牽動了滿京城閨秀們的心。

崔孔兩家婚期在即,崔景钰卻跌傷了,據說還傷得不輕。人是沒事,神智卻有點迷糊,暫時在家裏休養着。

一時有謠言,說崔景钰摔成了傻子。更有不堪的,說崔景钰摔的不是頭,是胯下。說孔娘子可憐,等着進門就守活寡。

韋皇後聽到了消息,便讓丹菲點了厚禮,出宮去探望。

段夫人親自迎了出來,管事慎重接過皇後賜的禮。丹菲見段夫人一臉愁容,心裏不由一緊。

“表兄他傷得很重?”有旁人在,丹菲還得繼續裝是段寧江。

段夫人見她神态自若,顯然并不知內情,苦笑道:“太醫說沒大礙,就是要花些時間好好養傷。婚事也要推遲了。”

丹菲寬慰道:“養好傷才要緊。既然是良緣,自有天成。”

正說着,孔華珍扶着婢女的手,從後面走了出來,眼睛還紅紅的,顯然才哭過。

“钰郎還是不肯見我。”孔華珍帶着哭腔對段夫人道,“他究竟傷得多重?是不是傷到面相了?夫人告訴他,我不介意的。”

段夫人慚愧得不住鼻尖冒汗,“他是不想你見他狼狽的樣子罷了。你先回去,待他精神好些了,再見不遲。”

孔華珍把一個繡包遞過去,“裏面有我從感業寺裏求來的平安符,勞煩夫人轉交給钰郎。我會日日為钰郎焚香禱告,求他傷痛早日康複。”

孔家人擁着孔華珍走了。

丹菲朝那條通往崔景钰院子的走廊望去。當初還住在崔家時,這條路她也走過數遍,從來不知道這條路看起來竟然這麽長。

她一不是家人,二不是未婚妻,就連開口請求進去探望一眼的資格都無。

“阿江,”段夫人忽然道,“你在宮中,平日可在宮宴上見钰郎同哪個女郎來往比較密切的?”

丹菲詫異。崔景钰嚴謹自律,都快趕上和尚了。

“就我看來,表兄他只同臨淄郡王他們一道喝酒罷了,就算安樂公主去找他,他也多半是敷衍了事。表兄為人自愛,不會是那等有了婚約還同別的娘子來往之人。”

段夫人的眉頭帶着清愁,嘆道:“我就怕他心中有了別的喜歡的人,卻不肯說罷了。”

丹菲不解,“表兄到底是怎麽了?”

“沒什麽,年輕人的通病罷了。”段夫人知道丹菲是冒充的段寧江,內心深處還是将她當外人,便不肯再繼續這個話題。

崔景钰卻是真真的帶傷卧病在床,并不是假裝。

崔父雖然是文弱書生,可是輪起家法來,卻絲毫不含糊。崔景钰跪求退婚,說的理由二老都無法理解,勸又勸不過來,崔父就直接抄起鐵杖,按照家規将崔景钰揍了一通。就連崔大哥和大嫂趕過來,都沒能勸停老父。

“都是我的錯呀。”崔大郎一邊吹着藥,一邊嘆氣,“我那日要是不同你說那些話就好了。沒想竟然說動了你的心思,讓你鬧出這麽一場來。你雖然打小就有主見,可大事上都還聽從爹娘安排。怎麽這次非要一條路走到底?”

“我做這個決定,并不是因為阿兄那一番話。”崔景钰後背被打得皮開肉綻,大熱天又不能包裹,只有趴在床上。他臉上也挨了還幾記耳光,臉頰紅腫,俊美的模樣走了形,眼裏卻是前所未有地輕松。

“我退親,并不是為了想要娶誰。我這麽做,是為了自己。”

“若為了自己,娶孔家女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呀。”崔大郎苦口婆心地勸着,“阿娘發話讓咱們把此事先瞞住,孔家還不知情。你老實養傷,傷好了就和孔娘子拜堂成親吧。”

“好處?”崔景钰不屑道,“我們崔家已是烈火烹油、錦上添花的人家,難道還缺一樁聯姻來提拔弟子麽?我不愛她,也不覺得将來會愛上她,也不會喜歡那種将就湊合的生活。那不如幹脆就不要開始。”

“你不試一試,怎麽知道将來會如何?”

崔景钰斟酌着,笑道:“阿兄,我和孔氏必然會成一對無可挑剔的俗世夫妻。但是我不想就這麽湊合着過。”

崔大郎道:“你說你喜歡了一個女子,卻不一定娶得了她。這是何意?”

崔景钰道:“她應當對我無意。”

崔大郎嗟嘆,“那你不肯娶孔氏,心上人又不肯嫁你。你這樣鬧,不怕竹籃打水,最後兩頭都落空?”

“那又如何?”崔景钰神情淡然,“若尋不到我想要的,我寧可什麽都不要,也不願将就。”

崔大郎啼笑皆非,“阿爺極惱火,都說要将你趕出家門了呢。”

“不後悔。”崔景钰趴下,閉上了眼,“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丹菲乘着牛車朝大明宮而去,一邊滿腹疑慮反複咀嚼着段夫人的話。、難道崔景钰另有喜歡的人,婚事上出了變故?

他能喜歡誰?

丹菲臉一熱,又想起了那個吻。

別遐想了。丹菲自嘲一笑。他們倆直到最近才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說幾句話,哪裏有什麽情愛可言?醉酒後一個戲谑的挑逗,根本不能說明什麽。

那又是誰?能讓崔景钰連孔華珍這樣完美的女子都甘願舍棄?

空氣悶熱,天空中陰雲翻湧,一副大雨欲來的跡象。丹菲眼看不妙,催促趕車內侍加快速度。

不料車行到平康坊,頭頂一聲驚雷,暴雨傾盆而下,澆得人張不開眼。丹菲只得讓停了車,帶着宮人在一間酒館裏躲雨。

此處正是平康坊和東市交接之處,酒館裏龍蛇混雜,漢娘胡姬皆衣衫豔麗單薄,同男人們打情罵俏。客人們多是商販浪人,見一群宮人進來,都紛紛朝這邊瞧。

酒館掌櫃看出丹菲的女官服色,谄媚地迎上來,“娘子乃是貴客,可某這裏包廂隔間都滿了,實在騰不出空來。娘子若不介意,就在大堂裏小坐,若是不喜歡,某送娘子去對門酒館。那乃是家裏兄弟開的,本是一家。”

丹菲正要開口,樓梯上傳來渾厚清朗的男聲:“我們的包廂可讓與娘子歇腳。”

丹菲驚喜地擡頭,望見段義雲正站在樓梯口。他今日做文士打扮,一身绛色袍服,劍眉星目,俊朗挺拔。丹菲身後一群小宮婢紛紛驚豔抽氣。

段義雲今日同兩位同僚戰友小聚,下雨時,就見宮裏的牛車停在樓下。他的親兵認得丹菲,段義雲一聽,立刻親自下來請人。

丹菲掏錢讓夥計給宮人上酒菜,自己帶着雲英随着段義雲上樓去。

隔間裏坐着幾位年輕男子,同她們倆見過禮,便把席搬到了屏風另一頭去了。

“倒是打攪了你們。”丹菲有些過意不去。

段義雲笑道:“酒都喝了三巡了,不差這點時間。”

說罷讓店家重新上了女子喝的甜酒和點心。

雲英看出兩人有話要說,便走去坐在窗邊,撐着下巴看雨。

段義雲把玩着一個空酒杯,道:“我還記得在沙鳴時,你很喜歡聽落雨聲。你說因為沙鳴雨水少,聽着雨聲,讓你想到家鄉。”

丹菲被他勾起了回憶。沙鳴幹燥,即便春夏交接的時候雨水也不多。她初到沙鳴,很不習慣。那時她剛進了段家辦的女學,她出身最低微,雖然段家女學不将就這個,只要學生考得上便肯收,但是別的女孩都瞧不起丹菲,時常欺負她。

丹菲并非不能還席,只是看在劉家的份上,多半都忍了。她為了躲麻煩,就時常溜到女學後堂的一個小亭子裏。

那處和同段家後院隔着一條挖出來的小溪。段義雲訓完兵回來,常見一個長眉鳳目,白淨冷清的小女孩在那裏獨自看書。他來來回回經過數次,她都沒開頭看一眼,自顧奮筆疾書,很是刻苦。

後來一日下雨,才見女孩沒有埋頭看書,而是靠在柱子上看雨。段義雲走過,視線同她對上。

丹菲見有外男,卻沒像別的女孩那樣驚羞地躲開,反而好奇地打量他,一雙眸子黑沉沉的,靈動有神,從容無畏。

“我那時看你極親切。”丹菲道。

“因為我穿着戎裝?”段義雲問。

丹菲點點頭,嘴角帶着淺笑,“你教我想起了我過世的阿耶。劉家待我們母女很好,可是我一直很迷茫,不知道将來會怎麽樣。我對沙鳴是有感情的,但是我總覺得我并不屬于那裏。我常想,若阿耶還在世,他會有打算吧。”

“那長安呢?”段義雲問,“你願意在這裏定居下來麽?”

“也許吧。”丹菲笑了笑,“我不知道。我覺得我拼命掙紮,可還是擺脫不了随波逐流的命運。”

段義雲沉默片刻,道:“聖人賞了我一處宅子,就在曲池坊。有五進,靠着曲江池,從後院小樓上就可以望見湖水。記得你當年抱怨沙鳴沒有湖,春夏不能游湖的。”

丹菲不禁微笑,“當年随口的話,難為你還記得。”

段義雲低聲道:“我還托人看着,想再在南方富庶之地置幾個莊子。我如今雖然姓文,可将來遲早要恢複本名的。先把家業置下來也好。”

丹菲點頭,“是這個道理。”

段義雲目光缱绻地注視着丹菲,柔聲道:“我如今有了功名,有了宅院和産業,就差一個女主人來幫我打點了。”

丹菲一怔,迎上他的目光。段義雲的目光清澈坦誠,她明白過來,覺得難以置信,不由得屏住呼吸。

窗外的暴雨如瀑,清爽潮濕的風灌進屋來,吹拂着丹菲鬓邊的碎發。

段義雲伸手拂了拂她的頭發,握住了她的手。

“阿菲,你可願意做我府上的女主人?”

丹菲張口結舌,一股巨大的、說不出是驚愕還是激動的情緒将她席卷。她确實愛慕過段義雲,有過懵懂卻绮麗的憧憬,但是她從來沒想過夢想能有成真的這一天。

“我……”丹菲語塞,“你……你是認真的?”

“是!”段義雲堅定道。

“我一直以為你……”丹菲尋思着措辭,“你對我……”

段義雲握緊了她的雙手,“兩年前你還很小,很多事,我也沒法确定。如今我們都歷劫歸來,我們有同樣的經歷,同樣的目的将我們緊密聯系在一起。如果要我說,在這個世上,唯一和我是一類人的,就只有你一個!只有你能理解我了,阿菲!”

丹菲深深呼吸。

段義雲溫柔笑着,“你我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婚事可以自主。所以我才貿然向你提親。阿菲,你不覺得,我們倆也是最合适的一對麽?”

丹菲喃喃道:“我……就像在做夢一樣。”

段義雲眉宇舒展,露出滿懷愛意的笑容,“我也是。我沒打算這麽倉促提親的。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丹菲倉促地笑了笑,手按着胸口,“我……我現在沒法給你答複。”

“我知道。”段義雲從容地點了點頭。

“我需要考慮一下。”丹菲站了起來,“給我一點時間。”

“我等你。”段義雲不舍地松開了她的手。

丹菲拉着雲英的手,怎麽離開包廂的都不清楚。下了樓來,才發覺自己臉頰滾燙如燒,渾身都止不住細細地顫抖。

“恭喜阿江。”雲英湊到她耳邊小聲笑道,“将軍對你可是一往情深呢。”

丹菲強笑道:“實在太突然了。我完全沒個準備。”

“你們是舊識。你本就是替他妹妹入宮的,情分非比尋常。”雲英道,“不論他過去是誰,如今他可是禦封的忠武将軍,又有實職,可是四品武官呢。雖是新貴,卻也炙手可熱。他正經求親要娶你為正妻,這可是天賜良緣。之前那些王孫公子追求你,不過是想納妾。”

丹菲苦笑,“我要好生想想。”

雨已小了許多,丹菲不用宮人打賞,提着裙子快走幾步上了車。

趕車的內侍一聲吆喝,白牛緩緩起步,脖子上的銅鈴在細雨聲中叮當作響。

丹菲掀起車簾眺望。段義雲正站在二樓窗口,憑欄俯視着她,目光幽深。當年她在女學裏上完課回家,他騎馬送出一段後,也是這樣目送她遠去。

情難自禁

丹菲回了宮,就見宮婢們議論紛紛,似乎很是興奮,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她換了衣服,去向韋皇後複命。

韋皇後聽完她的話後,道:“崔景钰的事先放一邊吧。方才太平長公主來見我,欲為其二郎聘娶梁王的八妹為妻。我和大家對這門婚事很是滿意,明日就下旨賜婚,另将武八娘封為方城縣主。你代我拟旨,去庫房選一副嫁妝,為方城縣主添妝。”

丹菲好生愣了一下,俯身應下。

“差點忘了。”韋皇後又道,“宜國公主的外甥女也定了親,也是一樁好親事,一并添妝吧。你看着辦就是。”

劉玉錦也匆匆定了親?

丹菲走出殿門,腳還有些發虛,心裏思緒紛雜。她一會兒想到給劉玉錦的添妝自然不能比縣主的好,又想到這一出棒打鴛鴦,怕是兩家長輩一拍即合弄出來的。

“阿段,”賀婁尚宮道,“給方城縣主的添妝,比着上次給壽春縣主的來,略重一些。到底是武家女呢。”

丹菲遲疑道:“敢問娘子,給宜國公主的外甥女定的,是哪家的郎君?”

賀婁尚宮知道丹菲同那個劉氏交好,道:“對方是梁王從弟,武十三郎。那郎君雖是旁枝,卻也有蔭襲,同劉氏年貌相當。所以皇後才說這也是一門極好的親事。宜國公主真是厚道,待外甥女如親生的一般呢!”

果然是武家人!

李碧苒沒女兒,就拿劉玉錦來聯姻。可笑劉玉錦之前還那麽敬愛信任她的。不過李碧苒這等心腸冷硬歹毒之輩,向來也不稀罕劉玉錦的愛戴。她要的是權勢利益,要的是最好的名聲。世人只見她将出身不高的外甥女嫁入豪門,只會贊她慈愛厚道的。

丹菲心神不寧地去了庫房,當天就理出了兩套妝奁,一般厚重,并無厚此薄彼。只是給劉玉錦的那套要顯得低調一些,還放上了許多劉玉錦喜歡的碧玺和南珠。而給方城縣主的,則是黃哄哄的紅包藍寶金頭面,以體現韋皇後豔俗的審美。

那個方城縣主,便是那天在上官婉兒的詩會上勸阻姐姐的武八娘。

那天的事一出,太平公主自然不肯再要武七娘為兒媳了。武家也迅速地給七娘定了親,轉頭就嫁出去了。武家女孩嫡出的已經嫁光,庶出的裏面矮子拔高子,就選中了這個看着賢惠明理的八娘。

太平本嫌棄八娘有些太好性了,不夠強悍。可又覺得這樣的新婦溫順聽話,正好可以和自己一文一武,約束着薛崇簡。

武八娘出來叩謝皇後賞賜,同丹菲打了一個照面。丹菲覺得她容貌遠不如劉玉錦美,說話細聲細氣,完全一副自幼就被嚴厲約束管教,養得性子溫吞綿軟的樣子。

丹菲假借皇後之名同方城縣主聊了兩句,發現她書讀得也不多,談吐平平,人是十分溫柔腼腆,卻像兔子似的無害又無趣。

劉玉錦性格活潑、嬌憨可愛,又熱情爛漫。除去出身以外,這方城縣主沒那裏能比得過劉玉錦的。

可是就出身這一條,擋死了所有的路。

丹菲到了宜國公主府,又比在梁王府上自在了許多。

李碧苒和驸馬親自出來接賞。丹菲受了李碧苒的禮,心情十分舒暢,又客客氣氣地回敬。

李碧苒今日在外人面前擺足了慈母的姿态,憂心忡忡道:“娘子乃是阿錦閨中好友,可否勞煩娘子去看看她?”

丹菲也猜劉玉錦情況不好,嘆道:“阿錦如何了?”

劉玉錦自從定親後,便把自己關在屋裏,不吃不喝,誰也不見。李碧苒勸了兩回就懶得再理她,自己裝着頭疼避開了。驸馬和兩個兒子輪番勸,劉玉錦都不肯妥協。

丹菲端着一盅香氣撲鼻的雞粥進了屋。劉玉錦已餓了一天兩夜,聞到香氣就肚子裏打鼓,把自己裹在被子裏,大叫道:“出去!我不吃!”

丹菲道:“誰說給你吃的?我辛苦上門跑一趟,這是公主賞給我。”

“阿菲?”劉玉錦猛地掀開被子,跳下床榻朝她撲去。她餓得頭昏眼花,半路就噗通跌在地上。

丹菲将她攙扶住,拉到案幾邊坐好。

“阿菲呀!”劉玉錦一把抱住她,大哭起來,“他們要把我嫁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我不願嫁人呀!我只肯嫁簡郎!什麽武家十三郎,不過是個纨绔子弟。公主和舅父不肯聽我的,非要我——”

啪地一聲,丹菲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劉玉錦愣住,難以置信地看着丹菲。

“清醒點了?”丹菲問。

劉玉錦還是回不過神來,“你怎麽……又打我?”

“你若還沒清醒過來,我不妨再打你一下。”丹菲再度揚手。

“哎呀!別!”劉玉錦忙躲。她頭暈,又是一陣東倒西歪。

丹菲拉過她,把粥推到她面前,勺子塞進她手裏,冷峻道:“我巴不得再好好打你幾耳光。你使什麽性子?你有什麽資格使性子?你才得寵幾日,就不知天高地厚起來。私定終身,忤逆長輩,現在居然還敢鬧絕食了?你是公主親侄女,還是驸馬的親女兒?驸馬疼你,是為情,公主寵你,是為面子。說白了,養的用途,就是用來聯姻的。你別說只是外甥女,就是親身的,李……公主要嫁你,你也只有聽從的命。”

丹菲顧忌着身在公主府,才沒有直呼李碧苒其名。

劉玉錦仿佛被這番話扇了七八個無形的巴掌,臉頰漲紅發紫,捏着勺子,半晌說不出話來。

丹菲喘了一口氣,繼續道:“我知道,你同薛二郎兩情相悅,非君不嫁。但是話說得好聽,你怎麽嫁?嫁過去,怎麽同親戚妯娌相處?到時候親戚都看不起你,排擠冷落你,譏笑薛二郎。你們夫妻又打算怎麽辦?”

劉玉錦咬着下唇,淚水如斷線的珠子一般掉落。

“我早就提醒過你,李碧苒對你不安好心。”丹菲壓低嗓子狠狠道,“當初你和薛崇簡好,她支持,是因為她也希望能同太平公主結親。如今這親事結不成,她可不會浪費你。我早就猜她會嫁你去武家的。”

“可我不愛武郎君呀!”劉玉錦啞聲哭道。

“好,好!”丹菲努力控制着怒火,“你愛薛二郎。他是誰?是太平公主之子,是燕國公。他要愛你,他怎麽不來争取?他給了你承諾,又守不住,那就如同放屁!”

劉玉錦窘迫惱羞,哭道:“太平公主太過強勢。簡郎說他一旦忤逆,太平公主還會鞭撻他。我舍不得他受苦。”

“那你絕食死了能有什麽好處?”丹菲罵道,“你死了,他照樣娶方城縣主。我才從梁王府過來,那方城縣主人又美貌,又知書達理、溫文爾雅。薛二郎縱使不情願,同她朝夕相處,難保不動心呢。待他夫妻恩愛,兒女成群時,誰還記得你這個死人?想起你還覺得晦氣呢。”

劉玉錦無法反駁,丢了勺子伏案大哭。

丹菲深呼吸,放緩了語氣,摸着她的頭道:“我知道你不想嫁,我也能理解。這事放我身上,我也沒法接受。但是你尋死覓活卻不是解決的辦法。”

劉玉錦擡起布滿淚痕的臉,“那我該怎麽辦?阿菲,你幫幫我呀!”

丹菲發愁,“我先再去打聽一下那武十三郎的事。你是嫁不成薛二郎的,最好的結局,是你暫時不用出嫁。這你可願意?”

劉玉錦決絕道:“嫁不成簡郎,我寧可遁入空門,也不再嫁別人。”

“別胡說。”丹菲輕嘆,“你也要明白,人生在世,十有八九都不如意。有些事,你真的是無可奈何。不是你不夠努力,而是你的努力完全沒用。就好像魚和鳥兒,終究走不到一起罷了。”

劉玉錦緩緩止住了哭聲,若有所思。

“吃點東西吧。”丹菲把勺子塞回她手裏,“有我在呢。我會替你想辦法的。”

劉玉錦抹着淚,點了點頭,大口吃粥。

丹菲疲憊地望着她,輕輕嘆了一聲。

“阿菲,”劉玉錦咽了一口粥,道,“還記得我們在沙鳴的時候,想過将來會嫁什麽樣的夫君麽?”

“是你想過,我那時還沒操這個心。”

劉玉錦笑了笑,“那時候覺得,能嫁個秀才就挺好的呢。沒想如今也都能和國公私定終身了。”

“這說明你還是有出息的,沒白來長安一趟。”丹菲也笑了。

“那換成你,你肯嗎?”劉玉錦問,“嫁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和他同床共枕,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

丹菲沒法在這個時候把段義雲求婚的事告訴劉玉錦,只好道:“如果我真到了那一步,我也許會嫁吧。我不知道。其實幸不幸福,其實是能選擇的。若是想要幸福,絕境中也能走出一條生路來。”

劉玉錦用了粥,重新梳洗了一番,然後扶着丹菲的手走出了屋,給李碧苒和驸馬磕頭認錯。李碧苒見劉玉錦不想死了,自己和梁王府的親事能繼續辦下去了,格外高興。她不但看丹菲順眼了幾分,還封了一份極厚的賞。

劉玉錦送丹菲出門,拉着她的手,一臉惶惶不安,“你讓我好生想想。我對将來的生活真的沒個底。不到最後一刻,我都不會放棄簡郎的。”

丹菲知道多勸無用,嘆氣道:“我知道你心不甘情不願。你要穩住,別再胡鬧。”

其實丹菲覺得,這個婚事有李碧苒一手促成,又有皇後賞賜了添妝,幾乎是鐵板釘釘的了。她也想不出什麽辦法能幫助到劉玉錦的。

劉玉錦可以逃走,但是這意味着她又要失去一切,過上流離的生活。她又不是丹菲,是吃不了那樣的苦的。丹菲是紮根大地的野草,那劉玉錦就是養在花盆裏的芍藥。她必須得到細心的護理和照料,才能生存。

這一日發生了太多的事,夜裏丹菲輾轉難眠。她一會兒想到劉玉錦悲傷又不甘的眼神,一會兒又想到段義雲握着她的手求婚。

丹菲閉上眼,覺得自己好像又站在崔府的那條長廊上。

這次周圍無人,她放心大膽地沿着長廊走去,跨過重重院門,推門而入。

一陣風自屋裏迎面刮來,帷帳重重翻飛。丹菲掀了一層又一層,怎麽都掀不完,深陷其中。

“崔景钰!”她無措地大叫。

光線昏沉,沒人有回應。

丹菲迷失了方向,也尋不到來時的路。她在層層帷帳中打轉,一個踉跄,後背撞上一具堅實的胸膛。

還未來得及掙紮,身子就被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