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卷紙從她身上掉下
大郎本以為他清高,如今看來,他似乎真的是孤家寡人的性子。
“成親後就好了。”崔大郎只好這般道,“成親後,同妻子朝夕相處,自然就會有感情了。”
“會嗎?”崔景钰忽然問。
崔大郎驚訝。看來崔景钰真的很在意此事。他是終于開竅了?
崔景钰忽而道:“大兄,我當年還小,卻記得你成親前認識過一個小娘子。後來如何了?”
崔大郎一愣,神色有些讪讪,“你記得?怎麽想起問這個事?”
“随便問問。”崔景钰道,“你還曾為了要娶她,離家了幾日,可是?”
夜色掩住了崔大郎尴尬羞愧的的臉色,他借着喝酒,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當時年輕沖動,不明白父母一片苦心。”
崔大郎少年時出城踏青,結識了一位教書先生的女兒。那娘子是小家碧玉,沒有長安貴女的驕嬌之氣,又活潑聰明,善解人意。兩人一見鐘情,霎時愛得如膠似漆,難舍難分。
那時崔家已幫大郎相看好了盧氏女,兩家都對這婚事十分滿意,這當口大郎出了這樣的事,讓崔氏夫婦好生為難。那個阿青又是不肯做妾的,大郎便一頭熱血要娶她為妻。
這事一度鬧得崔家雞飛狗跳,大郎還離家出走數日。也不知怎麽的,回來後就像變了一個人,老老實實地給父母磕頭謝罪,答應了和盧家的婚事。
崔景钰道:“我就是忽然有些好奇。是什麽改變了你的想法?”
這樁往事估計也在崔大郎心中埋了十來年,今日才有機會一吐為快。
“她說兩家本是門不當戶不對,縱使她嫁進崔家,日子也難過,妯娌親戚也沒法相處,還會拖累我難做人。我是長子,我的妻是将來宗婦。她再好,卻也不堪這重任。你大嫂如今就做得很好,我沒有娶錯人。”
崔景钰沉默良久,待要再問時,崔大郎卻是主動開口道:“我沒有一刻忘記過她。縱使如今兒女繞膝,也常夢見她,想念她。你盧氏嫂嫂很好,溫柔賢惠明事理,将家裏打點得妥妥帖帖,人人都說她是個玉菩薩。我從不後悔娶她。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日子,我也沒甚可抱怨的。”
“但是?”
“但是,”崔大郎一口飲盡杯裏的酒,啞聲苦笑,“但是心中總有不平之意,總是忍不住想,假如。假如我娶娶了阿青,日子會如何。同心愛之人在一起的日子,是真的快活。你會覺得光陰流逝,卻沒有留下任何遺憾。”
崔景钰望着粼粼波光,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我不是說我現在過得不好。”崔大郎帶着醉意,忽而笑了一下,“就如同你說的,不是不喜歡,只是覺得不過如此罷了。心放低一些,凡事将就一些,也就這麽過去了。世人看來,只要夫妻不翻臉,就算是恩愛了。”
“所以阿兄其實一直意難平?”崔景钰一針見血。
崔大郎語塞,半晌方苦笑道:“你将來會發現,那是不同的。有些事,有些心裏的話,不是你說給她聽,她就能懂的。而有些人,你即使什麽都不說、不做,她就全明白了。這不是誰的錯,只是無奈。那種相知相戀之情,說着簡單,其實可遇不可求。當然我同你嫂子多年相濡以沫,這感情也是無法替代的。你現在還沒成親,還有時間好好考慮。一旦做了選擇,就要對此負責!”
再謀刺殺
春夏交際雨一直綿綿不斷地下了月餘才停,太陽出來後,天氣便一日比一日熱。受了洪澇災害的地方還未曾從災難中恢複過來,又陷入疫病的圍困之中。
而遙遠的京都長安,卻依舊是一副歌舞升平的繁榮景象。大明宮隔三差五就有夜宴,王公貴族尋歡作樂,不知百姓疾苦。
宮廷生活說起來豐富多彩,其實年年歲歲都是那些花樣和噱頭。丹菲在宮裏呆了一年多,便已經覺得悶了,真難以想象那些一輩子都住在宮中的人如何度日。
也幸好段義雲回來了,時常借着宮宴同丹菲見面。丹菲對他有一種失而複得的寵溺,不論他做什麽,說什麽,只要看到他好端端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就覺得十分歡喜。
而段義雲也因為經歷了太多事,更加珍惜同丹菲的情誼。過去他對丹菲親昵之中還帶着克制,如今卻将諸多顧慮抛之腦後,只一味地寵着她,對她好。
兩人來往密切,落在旁人眼裏,免不了引起一些閑話。不過追求皇後身邊女官的郎君太多,段義雲也不算什麽。韋皇後聽說丹菲籠絡住了新晉的武将,還有些高興。
安樂公主下嫁大概是今年最熱鬧的一場盛事。皇家為了這場婚事足足準備了兩個多月,耗資巨大,奢侈浪費,丹菲看了暗暗乍舌。
安樂婚禮前一日,上洛王韋敬忽然進宮求見韋皇後。韋皇後将宮人遣出殿去,只留幾位心腹尚宮。丹菲也必須離開。她出門之際,掃了一眼韋敬,見他嘴角挂着奸詐冷笑,料這姑侄倆不會商量什麽好事。
宮人退下後,韋敬朝韋皇後谄媚笑道:“姑母,侄兒尋思了幾日,覺得這次的婚宴就是個對相王下手的極好機會。”
韋皇後不悅地丢了一記白眼過去,道:“我嫁女兒這等喜事,卻拿給你來行刺殺人,可不晦氣?”
“侄兒想到了個好法子。”韋敬忙道,“我這裏有一味藥,服用了需要過個數日才會發作。宮宴人多事雜,正是下毒的絕好時機!”
“都說了相王身邊戒備森嚴。我看前幾次宮宴,他身旁不是有兒子們守着,就是有親衛跟着,飯菜酒水都檢驗過方遞過去的。”
“這藥驗不出來。”韋敬信心十足,“無色無味,只需摻在酒中,或是飯菜中,讓他服下。”
韋皇後猶豫不決。
“姑母無需懼怕。”韋敬道,“上次大張旗鼓地刺殺,相王都不敢聲張。這次偷偷下毒,他們更無把柄了。”
韋皇後一想确實如此。若是事成,毒幾日後才發作,到時也牽扯不到自己身上。
“就得尋一個牢靠的人去下毒。”韋皇後思索着。
韋敬離去後,丹菲被賀婁尚宮親自喚進了殿中。
韋皇後一言不發地打量了丹菲良久,方道:“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氣氛實在有些詭異,丹菲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俯身道:“奴去年早春二月入宮,到皇後身邊伺候,已有一年零六個月了。”
“這一年來,我待你如何?”
“皇後寬厚仁慈,公正英明,待奴就如再生父母。奴事皇後則如觀音菩薩,時常感懷皇後的慈悲恩德。”
韋皇後淡淡笑了笑,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打着,“能幹的宮婢多的是,忠心之人卻是難求。”
丹菲心跳如鼓,額頭貼着地毯,道:“奴乃是低賤宮婢,得皇後賞識才有今日。皇後便是奴的天,奴對皇後一片赤誠忠心!”
韋皇後沉默片刻,道:“忠心不是口頭說說,而是要做出樣子來的。便是我讓你去死,你也會去?”
汗珠順着鼻尖滴落在地毯上,眨眼就浸了進去。
丹菲緊緊咬着牙,道:“奴這一條賤命都是皇後給的,任由皇後差遣。都說投誠要交投名狀,可奴連人都是皇後的,也實在不知道能拿什麽出來表忠!”
韋皇後淡淡一笑,道:“現在就有個極好的機會,可以讓你一表忠心。你可願意?”
丹菲直覺此事和韋敬這些日子裏商議的事脫不了關系。再說此刻也絕不容她有半點拒絕。
她當即磕頭,大聲道:“奴願意為皇後效犬馬之勞!”
“好。”韋皇後點了點頭,“此事不難,就需要你這等做事穩重的人來辦。若事成了,我必有重賞。阿柴,你同她說說。”
柴尚宮欠身,取出一個纏枝蓮紋銀酒壺,放在盤子中,目光陰森森地盯着丹菲。
“安樂公主婚宴上,你去給相王上菜斟酒。這酒壺把柄之上有個小龍頭可以按下。你勸相王多飲酒,待他微醺了,就按下這龍頭,給他斟上一杯,務必勸他将這杯酒用了!”
丹菲通體發涼,心下了然。
她早年随父親駐軍,成日愛在營中戲耍,時常被軍師和武将們逗着,教了她不少江湖上的小把戲。這種陰陽壺不是什麽稀罕物,專門用來暗殺。裏面一半裝着毒酒,在斟酒之際神不知鬼不覺地摻進酒杯裏。
韋家又不是第一次暗殺相王了。想到此,丹菲又鎮定了下來。
所謂一回生二回熟。上一次還大張旗鼓吹吹打打地刺殺,這次就知道悄悄下毒,可見還是有長進的。
丹菲靜下了心,認真聽林尚宮講解這酒壺的使用方法,以及宮宴那日的安排。
“此事不可失手。”韋皇後陰冷地看着丹菲,“若不然,你就自己喝了這壺酒,全了我們主仆一場的情誼吧。”
丹菲面色發白,俯身應下。
柴尚宮領着丹菲出了殿,道:“為免有什麽差錯,此刻起,你就不得再出含涼殿宮門。你這兩日先搬到我的院子裏來。”
柴尚宮手下兩個女官徑直押着丹菲去了柴尚宮住的小院,女史收拾出了一間幹淨整潔的廂房,供她暫住。
女史欠身道,“姊妹們都是聽柴尚宮吩咐,請娘子在此小住。還請娘子與人方便。”
丹菲自己是被軟禁了,怕是只有等暗殺了相王後,才能被放出來。到時候韋皇後是否會殺她滅口,她也并不清楚。事到如今,消息也傳不出去,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既來之,則安之。丹菲順從地住下,吃飯睡覺,一如常人。
次日是個火辣辣的豔陽天,大地被烤得熱氣蒸騰。太液池的荷花怒放如火,安樂公主的婚禮就是今日。
安樂公主一早入宮,先祭拜了先祖,叩拜了帝後,而後被送上厭翟,前往公主府。随後帝後也一同出宮,前往公主府赴宴。
這次婚宴規模不比安樂初嫁那次,婚宴就近選在了公主府。然而滿城權貴競相來賀,場面依舊喧鬧非常。內侍唱諾,琳琅滿目的賀禮流水一般端上來,件件都是稀世珍寶。
“下個月可就要吃你們兩家的喜酒了。”一位夫人笑盈盈地朝段夫人和孔伯母道,“瞧這對金童玉女,好生般配!”
崔景钰今日一來,就得了不少賀喜聲。孔華珍害羞,出來給長輩們行了禮後,就躲在伯母身後。
段夫人見狀,道:“四郎,廳裏悶得很,你帶珍娘出去走走吧。”
崔景钰把手伸向孔華珍。孔華珍臉頰燒紅,羞答答地遞過手來。兩人在一片善意的笑聲中離開了花廳。
崔景钰帶着孔華珍沿着長廊走到湖邊,憑欄賞荷。
湖面涼風習習,孔華珍臉上熱度稍退,不住悄悄打量崔景钰。崔景钰明顯心不在焉,也并沒有什麽心思同孔華珍交談。
這卻不能怪他失禮。丹菲一被軟禁起來,萍娘就将消息帶給了他和李隆基。兩個男人都弄不清韋皇後此舉的用意,又不知道丹菲如今安危,不敢貿然行動。
是丹菲的身份曝露了?還是遇到了其他什麽麻煩。
孔華珍被冷落,心裏不由得開始胡思亂想。
他這是因為方才的事不高興?他不樂意娶自己?還是自己方才舉止有什麽不妥?
“崔郎……”孔華珍忍不住道,“你……”
“怎麽?”崔景钰回過神,“抱歉,方才在想一件公務。你要說什麽?”
孔華珍松了口氣,笑道:“你若覺得不耐煩,可以不用陪着我。”
崔景钰聽出她話中的抱怨,笑着賠禮道:“是我不對。珍娘覺得悶了?”
孔華珍心情又好了些,“钰郎有什麽煩心的事,可以說給我聽呀。我們就要……我願為钰郎分憂解勞。”
崔景钰注視着孔華珍單純天真的面孔,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他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兄長那句話的意思。有些事,即便你說了,她也未必能懂。
他無力一嘆,淡淡一笑,“那些事由我們男人操心就是,何必給你增添煩惱?”
孔華珍有些失望,道:“方才見了大嫂。大嫂好生能幹,操持家事,應酬親戚,聽說還一手打理着幾個莊子和鋪子。我自愧不如,怕将來翁姑要嫌棄。”
崔景钰頓時想起丹菲,想她小小年紀,就能幫着劉家料理商鋪,确實聰明能幹。
“這些事看起來難,學學就會了。你若是不喜歡做,将來由我來打理也是一樣的。”
孔華珍立刻松了一口氣,又忙笑道:“我在家中學了詩書琴棋,伯母也親傳我管家之法。唯獨那些商賈之道,長輩覺得不入流……”
崔景钰淡淡笑道:“大嫂是宗婦,自然諸事都要打點。你是幼子新婦,将來管好我們這一房就是。其餘的事,就由我來做吧。”
孔華珍道:“其實詩禮人家,又有封邑,也不必去經商買賣。钰郎覺得呢?”
“我覺得……”崔景钰說着,眼角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遠處竹林後,李隆基的近侍高力士正朝他拱手示意。
“這裏風大,我送你回花廳吧。”不待孔華珍再說,崔景钰就扶着她往回走。
他這是生氣了?自己可是說錯話了?人還沒過門,就對夫家指手畫腳起來了?
孔華珍心裏一酸,眼睛又有些發燙。
崔景钰急着去和李隆基碰面,沒有留意到孔華珍情緒不對。他将她送回孔伯母身邊,告了一聲罪,就匆匆離去。
“怎麽了?”孔伯母發覺侄女眼中含淚,“你們倆吵嘴了?”
孔華珍抹淚道:“我略評論了幾句經商不好,钰郎就不高興了。”
孔伯母不悅道:“崔景钰素來傲慢,可對着未婚妻怎麽也能這樣甩臉色?罷了,婚事都定了,等婚後你再好生同他磨。崔家又缺你們這房吃用不成,何必去做那等底下的營生?”
崔景钰繞過竹林,李隆基正等得不耐煩,一把抓住他袖子,道:“阿菲跟着皇後來了。我要同她說話,卻被幾個宮人隔開了。她臨走時朝我使了眼神,我雖看不懂,卻知道絕沒好事!”
崔景钰蹙眉,“定是皇後要她去做些見不得人的事。你今日要護着相王,分身乏術,我會看好她。”
丹菲解圍
丹菲最後一次檢查了妝容衣飾,确定沒有什麽異常之處,方走了出來。
外間,柴尚宮正親自将一包藥拆開,兌在酒裏。
那藥粉看着像細鹽,入水即溶。柴尚宮拎着酒壺搖了搖,将藥晃勻。
丹菲想韋皇後到底底氣不足,膽子也不夠大。想當初武皇後看誰不順眼,都是迳自把人叫進宮來賜死了事。哪裏像韋皇後,下個毒都還得這般偷偷摸摸。
“端好了。”柴尚宮将酒壺遞給丹菲,“只得這一次機會,你可要把握好了。”
“尚宮,”丹菲踟躇道,“衆人都知道我是皇後女官。相王萬一不肯喝我送去的酒呢?”
柴尚宮道:“一來臨淄郡王對你不防備,二來正因為人人都知道你是皇後女官,要下毒誰會傻到用自己的人動手?所以只要你這裏不出錯,相王定會喝酒。”
“若是……”
“若他不喝,就是你喝!”柴尚宮厲聲喝道,“段寧江,別當我同賀婁一般好說話。你是得皇後寵信不錯,可你終究不過是宮婢一名,別太當自己是個人物!皇後要用你,你膽敢推三阻四?此事你若做得好,皇後定會重賞你。若是不想做,那你現在就先飲一杯酒吧!”
丹菲噗通跪下,叩首道:“娘子息怒,奴自然願為皇後和娘子效犬馬之勞!奴就是知道此事極重要,生怕失手。奴賤命一條,死不足惜,可是将皇後牽連出來,奴該如何贖罪是好?”
柴尚宮臉色緩了幾分,道:“那你就要自己想法子了。我會讓人在一旁看着,你休要耍花招。你那副手姚雲英,還有那手帕交萍娘,她們倆的命,也都牽系在你手中酒壺上的。”
丹菲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她緊閉雙目,片刻後睜開,深吸了一口氣,端着酒壺朝外面走去。
殿上男賓席上已經是觥籌交錯,賓客們都喝得酒酣耳熱。
丹菲端着酒壺,腳步姍姍地走到相王席前,下跪行禮。
相王裝作不認識她,只掃了她一眼。李隆基倒是見了丹菲松了一口氣,笑道:“正想待會兒尋你說話呢。聽說你生病了,還當你今日不會出宮。”
“病已好了,有勞郡王關心。”丹菲眼角見柴尚宮果真在不遠處盯着,便朝相王他們揚起笑臉,“奴奉皇後之命,給大王送了宮廷禦酒過來。大王飲一杯否?”
說着,端起了銀酒壺給相王倒酒,一面的手指在酒壺上輕輕地敲了兩下。
她的手被酒壺擋着,柴尚宮看不到,相王和李隆基卻是看得清楚。
李隆基當即就粗聲粗氣道:“說了相王腸胃不适,太醫叮囑了不能飲酒。你把酒壺放着,下去吧。”
“郡王莫急。”丹菲穩穩地倒了一杯酒,道,“這酒是特供的玉山葡萄酒,最是健胃滋脾。大王不用當心傷身,保管您嘗了喜歡。”
丹菲倒的是無毒的酒,看着聞着都十分正常。只是相王父子明知這酒有問題,怎麽肯冒險。
“小娘子代我多謝皇後的一片關懷之情。”相王慢悠悠地端起了酒杯,“只是我來之前已用了藥,此時飲酒,要和藥性犯沖。想必皇後也是會體諒的。”
這酒若相王不喝,就要灌進丹菲的肚子裏。哪怕相王裝個樣子碰碰嘴皮都是好的。可惜柴尚宮就虎視眈眈地守在一旁,丹菲連動靜大一點的暗示都不能做,只有幹着急。
“佳釀難得,大王便是淺嘗一口也是行得的。”丹菲笑容已有點僵。
李隆基不笨,只見丹菲糾纏勸酒,稍微一留意,就發現了柴尚宮如禿鹫一般站在不遠處。他頓時明白,今日若不喝酒,怕丹菲下場不好。
“罷了。”李隆基将那杯酒一把抄起來,“家父身體不适,我代他喝了這杯。”
說罷,仰頭就将酒飲盡。
相王驚駭得險些失态,丹菲急忙投去安撫的目光。相王明白過來,這杯應該無毒,這才松了口氣。
丹菲斜眼朝柴尚宮望去,後者依舊穩穩地站在柱子後不動。丹菲無奈,硬着頭皮又斟了一杯。
“郡王已嘗了,大王不也來嘗一杯嗎?”
李隆基和丹菲大眼瞪小眼。一個煩躁,一個無奈。
相王左右看看,尋着話題拖延時間,“三郎,這酒如何?”
“一般。”李隆基沒好氣,後又想起到底是韋皇後賜的酒,才改口道,“回味醇厚,是好酒。”
“既是好酒,可否讓文某也嘗嘗?”段義雲不知在旁邊看了多久,冷不丁冒出來,将第二杯酒抄了過去,也一口飲了。
衆人神色各異。遠處,柴尚宮臉色隐隐發青。
“好酒!”段義雲抹了唇抹角,言不由衷地贊了一句,“不過既然相王腸胃不适,還是不要用酒的好。這酒可先帶回去,等大王身子好些了再用。”
丹菲咬牙,度俯身倒酒,“大王務必飲一杯吧。奴也好向皇後複命呢。”
酒壺一斜,竟然沒有倒出來。
丹菲霎時出了一身冷汗。酒壺本來裝的就不多,又分成兩格。這無毒的酒已是兩杯子就被喝完了,剩下來的只有毒酒了。
丹菲頓了頓,重新倒酒,還特意讓柴尚宮看清楚自己手指按下了酒壺柄上的龍頭裝飾。她怕李隆基和段義雲還要争着喝酒,這次只倒了淺淺的小半杯,只夠半口的分量。
丹菲倒酒這點動作,被三個男人看在眼力,自然明白這一杯才是有毒的。一時間,目光都凝聚在酒杯上,竟然無一人動手。
“何事這麽熱鬧?”一聲懶洋洋的笑聲傳來。崔景钰帶着一身酒氣而來,朝相王行禮。
段義雲咳了咳,道:“皇後賜酒相王,偏偏相王脾胃不适,飲不得。這下正尋思着如何向皇後告罪呢。”
“就是這酒?”崔景钰似笑非笑地盯着案上那杯葡萄酒,伸手就去拿。
衆人都吓了一跳。丹菲反應最快,一把奪了過來,板着臉道:“表兄真是荒唐!這是皇後賜給相王的,你喝了做什麽解釋?”
崔景钰眼神一冷,又旋即笑起來,一臉不以為然,道:“表妹也太見外了。不過一杯酒,文将軍都嘗了,我嘗嘗,分一點皇家恩澤,也沒什麽。”
丹菲冒着冷汗,道:“這酒本就所剩不多,相王還未曾喝呢。”
這話裏的意思,顯然是只有相王喝了,這任務才算完。
李隆基握了握拳,笑道:“既然這樣,讓我代父親喝了這杯也是一樣的。”
說着就要去奪丹菲手中的杯子。
“三郎!”相王再忍不住,失聲叫起來。
丹菲眼角掃過去,就見柴尚宮已經忍無可忍,朝這邊走了過來。她把心一橫,不待李隆基的手伸過來,自己仰頭将杯中的酒飲下。
“阿菲!”段義雲脫口一聲大吼。
柴尚宮吓得站住,旁人紛紛都望了過來。
手中空杯被一雙冰冷的大手強硬奪去。崔景钰面色已是鐵青一片,雙目猙獰,渾身止不住細細顫抖。
丹菲不敢看他,旋即新拿了個杯子,重新倒了一小杯,“相王如今可安心飲了?”
相王和李隆基俱是面色僵硬。
柴尚宮又朝這邊走了兩步。
相王到底姜是老的辣,鎮定端起酒杯,朝唇邊遞過去。白玉酒杯眼看就碰着了嘴唇——“公主、驸馬到——”
禮官高唱一聲。
衆人嘩然。柴尚宮下意識地朝廳外望去。
就那電光石火之間,丹菲手指間的一顆花生米彈出,倏地打翻了相王手中的酒杯。相王吓了一跳,李隆基配合着在父親背上拍了一下,相王頓時嗆咳起來。
柴尚宮轉回頭,就見相王正在用袖子抹着嘴唇,道:“果真是好酒,就是太烈了,不敢多喝。有勞娘子替孤謝皇後賜酒。”
丹菲朝柴尚宮微微點了點頭。柴尚宮滿意,轉身離去。
丹菲猶如抽去了筋一般,軟軟坐在地上。
“我……我該去向皇後複命……”
“且慢!”崔景钰咬着牙,一把将她拽起,眼神兇狠猙獰,“你我兄妹許久沒見,當好生敘舊才是。”
說完不顧丹菲分辨,拉着她就朝殿外走去。
“勞将軍陪着相王!”李隆基飛快吩咐段義雲,跳起來追着那兩人而去。
丹菲被崔景钰半拽半抱着,拖進了一處茶室中。李隆基後腳緊跟了進去,将裏面的宮人轟了出去。
宮人大驚失色,只當公子們醉了酒要寵幸宮婢,可看着臨淄郡王塞過來的金葉子又舍不得,只好咬牙緊閉着嘴巴,退了出去。
崔景钰粗喘着,按着丹菲坐下,在屋子裏嘩啦一陣亂翻,找到水缸,當即就舀了滿滿一瓢水,拉着丹菲朝她嘴裏灌去。
“慢點……嗚……”丹菲苦着臉。
“吐出來!”崔景钰又把她一把拽起,去摳她喉嚨。
“別別別!我自己來!”丹菲推開他,自己折騰了一會兒,哇地吐了一地。
污濁之物濺在崔景钰的鞋面衣擺上,他視若無睹,又舀了一大瓢水繼續灌丹菲。他的手抖得厲害,水潑潑灑灑,打濕了丹菲的衣襟。
李隆基見他臉色不對勁,已是一副緊張得無法自制的模樣,急忙上前接了過來,“我來。”
崔景钰被推到一旁,靠着竈臺,大口吸氣。李隆基一手摟住丹菲的肩膀,把水瓢送到她唇邊。
少女身材勁瘦,摟在懷中卻極柔軟。她面色蒼白,唯獨嘴唇被磨得嫣紅,秀氣的鼻子皺着,濃長的睫毛不住顫抖,打濕了的劉海貼着鬓角,愈發襯得她肌膚勝雪。她喝了水,又俯身嘔吐,身軀蜷縮着,像是受傷小動物一般可憐。
李隆基對她又感激又心疼,溫柔地拍着她的背。丹菲衣襟濕了打扮,單薄的羅衣濕了便如紗一般透明,露出裏面桃紅的抹胸來。
丹菲喘着氣,擡頭掃了他一眼,蘊着水氣的雙眸漆黑如玄玉一般。
李隆基眼眸一暗。他明知道此刻丹菲正十分難受,可看着她嬌弱氣喘的模樣,卻壓抑不住一陣興奮,心頭好似燒起了一團火。
丹菲沒被毒死,就先被灌了個半死。她苦不堪言,哇哇吐了兩回,見李隆基還要舀水,急忙擺手求饒,“不用了……我也只吞了一點,大半都灑袖子上了。”
崔景钰聲音裏透着冰霜,“那酒有多毒?”
“不知道。”丹菲嗓音沙啞,“說是過幾日才會發作。還要勞煩相王裝個重病了。”
“這些不用你操心。”李隆基道,“你才是喝了酒的。要是中毒怎麽辦?”
丹菲也一臉茫然,呆呆地看着兩個男人。
崔景钰忍着咆哮的沖動,問:“你知道什麽毒嗎??”
“不知道。”丹菲苦笑。
崔景钰勃然大怒,要撲過來抓她。
丹菲急忙躲到了李隆基身後。
“息怒!景钰,別下着她了!”李隆基将丹菲護在身後。
丹菲探出腦袋道:“白色細粉,像鹽似的,無色無味。應當是韋敬獻給皇後的”
崔景钰忍着怒火,道:“我讓安插在韋家的人去查查。你!你最好回去燒高香,求菩薩保佑這毒有解!”
丹菲被他一通怒吼,極難得的沒有頂回去。她無辜又無奈,嘟囔道:“我也是不得已。柴尚宮盯得那麽緊,我的暗示你們又看不懂。皇後拿雲英和萍娘要挾我聽命呢。若相王不喝,我回去還是要喝毒酒。”
“好啦。”李隆基打圓場,“阿菲難做,景钰你也多體諒她一些。我先回去看看父親。你們倆可別再吵了。”
丹菲和崔景钰都沒說話。李隆基苦笑搖頭,推門離去。崔景钰的侍從十分識趣地又将門掩上,守在門口。
待到屋內只剩兩人面面相觑時,尴尬的氣氛終于蔓延開來。
崔景钰逐漸平靜下來,靠牆而裏,抱臂在胸前,面容肅殺,眼神冰冷。
丹菲有些理虧,氣焰小了一截,喏喏道:“我有不得已之處。再說,比起我的命,相王和你的命,總要重要許多。”
崔景钰目光如冰刀一般朝她射去,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覺得你的命無足輕重?”
丹菲心虛地不敢擡起頭,有一種詞窮的感覺。
崔景钰走近一步,伸出手,捏着丹菲的下巴,逼她朝他看。丹菲下意識屏住呼吸,怔怔地注視着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
崔景钰看着她還紅腫的嘴唇,片刻後,方啞聲道:“任何一個人的死,于我來說都是莫大的損失。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丹菲顫聲,心狂跳着。
崔景钰凝視着她的雙眼,“我知道你是存了殒身殉道的決心進宮的。死并不可怕,活着才是本事。曹丹菲,讓我看到你的本事,在我沒死之前,都給我好好活着!”
“……是。”丹菲渾身輕微顫栗,閉上了眼。
下一刻,崔景钰松開了手。壓迫的氣息離去。
丹菲松了一口氣,虛軟地靠在竈臺邊,臉頰通紅。
“皇後若是要滅口,你打算怎麽辦?”崔景钰冷聲問。
丹菲在燒火的矮凳上坐下,道:“我賭她不會。相王一中毒,送酒的皇後女官就死了,這不是不打自招?若是要滅口,她大可以找個沒用的宮人去做這事。殺了我,太浪費了。我一人可當十個普通宮人用呢。”
崔景钰點了點頭,又陷入沉默之中。
丹菲掏出了小梳子,對着水缸整理頭發。她挽着袖子,修長的手臂露了出來,上面只戴了一支碧綠玉镯,将肌膚襯托得白皙勝雪。
在宮中這一年多,丹菲衣食無憂,不但長高了小半個頭,少女身軀也發育了。她身段健美勻稱,不像時下仕女那般豐潤渾圓,卻更加富有線條。如今躬着身,只見胸部隆起,細腰長腿,身段窈窕有致,又透露着一股潇灑爽利。
崔景钰看着她濡濕的羅衣裏透出來的抹胸,眉間皺出一個川字。
丹菲挽起一縷散落的頭發,忽而肩上一沉,崔景钰将一件宮人落下的披帛搭在了她的身上。
丹菲這才發現自己衣衫濕透,肌膚和抹胸一覽無遺。她臉頰轟地發燒,趕忙裹緊了披帛。
竈上燒着一壺水,咕嘟咕嘟響着。崔景钰把水壺拎起來放在一旁,屋內頓時又安靜了下來。
丹菲整理好了儀容,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我該回去向柴尚宮複命了。她不比賀婁尚宮好說話呢。”
“嗯。”崔景钰回應着,可深邃的目光卻一直流連在丹菲的臉上。他似乎想說什麽,又或許只是想多看看她。
丹菲在他這樣的注視下,簡直寸步難行。突然的,她又不想這麽快離去了。
她呆了片刻,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個話題,“對了,聽說你就要成親了,還沒恭喜你。”
“哦。”崔景钰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丹菲詞窮,絞盡腦汁找話說,“我也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上次圍獵的虎,郡王賜了我一頭。我做了一對虎牙小刀。在塞外,虎牙也是定情信物。送給賢伉俪,祝你們夫妻恩愛,白頭到老。”
崔景钰道:“謝謝。”
“怎麽好像不怎麽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