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下九流
半夜的時候起了風。
呼嘯的北風從門上那兩指寬的縫隙間吹進來,吹得裹着棉襖睡在被子裏的阿愁渾身一片冰涼。
睡意朦胧間,她縮起手腳,拿手肘頂了頂身後之人,喃喃抱怨道:“秦川,去關門!”
她的身後,被推醒的吉祥愣了愣,正待要問她秦川是誰,門上忽然響起開鎖的動靜。随着那動靜,天井裏響起每天早晨都要例行聽過一遍的喝罵聲:
“豬猡,起了!”
抽掉門環上的鎖,老龅牙照例一腳踹在門板上。可許是今兒她踹門的力道不對,彈開的門板并沒能如她所願,以铿锵有力的聲響撞上床板。于是她罵罵咧咧地跨進門檻,舉着她那根從不離身的竹鞭,從門邊上的第一人開始,一個個地挨着鋪位一路打了過去。
一圈轉過來,等打過果兒,老龅牙粗暴地喝了一聲:“起了!”便扭頭出了門,卻是漏了被門板擋在後面的那兩張鋪位上的吉祥和阿愁。
果兒呲牙咧嘴地揉揉被老龅牙打中了的胳膊,扭頭對吉祥和阿愁撇嘴道:“你倆倒好,逃得一劫。”
阿愁回嘴道:“你怎麽不說,我們這個角落裏最冷。”
對面鋪位上的阿秀立時不滿地接話道:“你那邊好歹有門板擋一擋呢,我們這邊比你們那邊更冷!可我們也挨打了。”
于是阿愁從擋住她的門板後面探出頭來,對阿秀笑道:“要不,你把鮑大娘請回來,叫她再給我和吉祥一人來一鞭子呗?”
阿秀一愣。且不說叫回老龅牙這件事,搞不好得叫阿秀自己再挨上一鞭子,便是一向沉默寡言任人欺負的阿愁會主動站出來跟她頂嘴,這件事就足夠叫阿秀吃驚的了。
只聽阿愁笑着又道:“你只說這大冬天裏你那邊更冷,你怎麽不說春天夏天還有秋天的時候,我們這邊可是連一點風都吹不到,更是一年四季都看不到一點亮呢?”
她噎得阿秀無話可回時,一向害怕跟人起争執的吉祥早拉了她的胳膊,一個勁地将她往回拉着。
阿愁回頭看看吉祥緊張的神色,便沖着她彎着一對細眯眼笑了笑,這才鳴金收兵,重新縮回那沒有一點熱乎氣的被窩裏。
果兒倒很是欣賞如今終于“學會”了跟人頂嘴的阿愁,便回頭對吉祥道:“你攔她做甚?你也該跟着阿愁學上一學,才沒人敢總欺負着你。”又繞過吉祥,對着阿愁豎了豎拇指,表揚了一聲,“幹得好!”
她回過頭來,就只見胖丫正瞪着個眼在看着阿愁,便笑道:“你那什麽眼神?”
胖丫眨巴了一下眼,道:“以前阿愁總也不開口,沒想到這一開口,竟這麽伶牙俐齒,都不比你差多少呢。”又點着頭道:“肯定是那聖蓮庵的藥膏裏有着什麽古怪,才叫她的手好了之後,竟跟變了個人似的。”
“什麽叫變了個人?!”果兒挑着細長的眉笑道,“這叫……那些和尚尼姑都怎麽說來着?對了,叫開悟!她這是悟了。”又回頭笑話着吉祥,“你什麽時候也悟上一悟,別總跟只鹌鹑似的。”
她們這邊嘀嘀咕咕之際,老龅牙已經打開了女院所有寝室的大門,正站在天井裏照例問候着她們那不知在何方的父母祖宗,又照例威脅了一陣不給吃飯的話,然後才搖搖擺擺地走了。
吉祥一向是個聽話的,老龅牙那般叫嚷着時,她已經乖乖地穿戴整齊。等她于對面的鋪位下方找到被老龅牙踢開的鞋,一回頭,見阿愁裹在被子裏竟沒動作,便趕緊推着她道:“快些,該晚了。”
裹在被子裏的阿愁喃喃抱怨了一句“冷”,這才不情願地丢開被子跳下床去。好在她是穿着棉襖睡覺的,這倒也省了她再穿衣的步驟。
她穿着鞋時,已經在梳頭的吉祥問着她:“誰是秦川?”
阿愁一愣,擡頭看向吉祥。
吉祥笑道:“你都連着好幾天叫我‘秦川’了,還總叫我去關門呢。”
阿愁眨了眨眼,抑下心頭忽然升起的一股惆悵,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夢裏夢到的什麽人吧。”
“連着幾天都夢到同一個人?”吉祥好奇問道。
阿愁不想跟人讨論那十有八-九已經回不去的往昔,便站起身,一邊撈過肩後的發辮将長發打散,一邊胡亂應了一聲“忘了”,又轉移着話題,問那跟她一樣才從被子裏不情不願鑽出來的果兒:“今兒我們應該不用再去制衣坊了吧?不是說有人要來相看的嗎?”
昨兒晚飯前,掌院給他們做了訓話,說是今兒那教坊裏要來人“領養”一批養子養娘回去。又威脅着他們,若是對方沒能看中他們,或者從他們當中挑的人少于四個,那麽明兒他們所有人都得餓上一天。
果兒的鞋也叫老龅牙踢得找不着了。她一邊眯着眼在昏暗的室內找着她的鞋,一邊答道:“你可別想這種美事了。那些人就算來相看,怎麽也得近午時才會到。這前前後後的空閑時間,難道他們會舍得叫我們就這麽白耗着?肯定得找着別的差事給我們。”
說話間,阿愁已經利索地編好了發辮。因她的發量極多,若是全部盤成雙丫髻,會顯得她那原本就大的腦袋更大,所以她只以少量的發辮在兩側揪成兩個小小的發鬏,剩下的纏繞在發根處,最後餘下一截未辮起的發尾,任它俏皮地垂在兩耳上方。
果兒見了,便指着她的頭發道:“咦?誰教你的?這個頭好看。”
“是嗎?”阿愁笑道:“要不要我也替你梳個?”
果兒立時應了一聲,轉身坐到她的面前。
那原名叫作秋陽的阿愁一邊替果兒梳着頭,心裏則一邊在慶幸着。因她奶奶自小就教育着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所以比起同齡人來,她的手格外地靈巧。加上她年幼時,她奶奶總沒耐心替她梳頭,總給她剪成個小子似的短發,以至于後來她竟落下了個長發情結。等她大到可以替自己的發型做主時,她就一直留着長發,而且還像她奶奶經常嘲着她的那樣,“總愛在頭發上面作怪”。
替果兒梳好了頭,阿愁搬過她的臉看了看,又用那把缺了齒的梳子,将果兒那原本只薄薄一層的劉海梳得更為厚實一些。直到那略長的劉海蓋過果兒的眉,直直遮至眼上,她這才滿意地放開果兒,笑道:“好了。”
“怎麽樣?”因沒有鏡子,果兒便扭頭問着胖丫。
胖丫不由驚嘆一聲:“哎呦,劉海這麽一梳下來,倒襯得你的眼睛更大了。”又擡起頭,巴巴地沖着阿愁笑道:“阿愁……”
阿愁不待她開口,便笑着沖她招了招手。于是胖丫也喜滋滋地坐了過去。
自那天終于“回過神”,知道自己乃是一名穿越人士後,阿愁只猶豫了半天,便決定還是以着秋陽的本性來做如今的阿愁。也幸虧她是身處孤兒院——這裏則被叫作慈幼院——這裏的孩子因沒人教養,幾乎全都是目不識丁,甚至大多數孩子連數字都數不到十,自然也沒人看出,這“阿愁”的殼子裏早已經換了個芯兒。
如今阿愁已經知道,她是在大唐皇朝的廣陵城內。城主是當今皇帝的同胞兄長廣陵王。至于當今那個尊號“宣仁”的皇帝……即便阿愁當年還算不得是個學渣,她也不可能記得住歷史上那個大唐歷屆皇帝們的尊號。何況,拜電視劇所賜,她所知道的那幾位大唐皇帝,還只知道姓名,連尊號都不清楚。
不過,從許多跡象來看,阿愁深深懷疑着,自己許是穿到了某個架空的時代裏——就是說,此“大唐”非彼“大唐”。
證據之一,就是她如今身處的這個慈善局。
雖然她不是學歷史的,也不敢肯定地說,歷史上的那些王朝就沒什麽像樣的福利制度,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歷史文獻中從來沒有記載過這麽個“慈善局”。她倒是隐約記得,似乎宋朝曾經設立過一個專門收容棄嬰的“慈幼局”,清代還有過一個臭名昭著的“育嬰堂”,可像隔壁那樣專門收容孤老病殘的“慈濟院”,她就全然沒這樣的印象了。
而且——阿愁看看身上那縫了又縫補了又補的破棉襖——真正的大唐,有棉花了嗎?
另外還有一個叫她起疑的:稱呼問題。
看多了穿越小說,她倒是知道,唐朝時稱呼男子為“郎君”,女子為“娘子”的。而就她最近觀察所得,她卻發現,似乎這“郎君”“娘子”還不是能夠亂叫的,好像只有已婚人士,以及那些有身份有地位人家的孩子,才可以被人這麽稱呼着。至于平民百姓家的未成年人,包括他們這些慈幼院裏的孩子,如果遇到個客氣點的,會稱男孩一聲“小哥”,叫女孩一聲“姑娘”;如果遇到個不客氣的,便直呼男孩為“小子”,女孩為“丫頭”。
最後還有一條,便是跟今兒這“領養”有關的一件事了。
雖然這個大唐皇朝一樣允許百姓家裏蓄奴,可卻不許以本國平民為奴,只允許蓄養那些從戰争中擄來的番奴,以及因犯了王法而被發賣的官奴。不過因為大唐已經多年不打仗,且那些犯法的官奴用起來總叫主家不怎麽安心,于是,到慈幼院去領養個孤兒回來充作役使,便成了很多人會選擇的一種方式。
之前阿愁就已經從果兒她們的話裏得知,教坊的人有意要從他們當中挑幾個識字的回去。因着整個慈幼院的女童當中,只有她和麗娘識字,所以她才遭了麗娘的算計,被掌院打了一頓手板。
而提到“教坊”二字,便是當初她的腦子裏還是一片空白,她依舊本能地覺得,這應該不是個什麽體面的行當。如今融合了前世記憶的她,則更是直接把“教坊”和“紅燈區”劃上了等號。因此,全然不想跟麗娘競争的阿愁覺得,自己這一頓打挨得挺不值的。
可這是她的想法,卻是難說麗娘會怎麽想。
最後理了理胖丫的發梢,她拍着胖丫的肩笑道:“好了。”
胖丫給衆人展示着她的新發型時,阿愁則假裝無意狀,扭頭向着對面麗娘的鋪位看了過去。卻是恰和麗娘偷偷瞥着她的眼撞在一處。
麗娘吓了一跳,飛快地移開眼去。
阿愁則繼續帶着股興味,就着那昏暗的天光打量着麗娘。
如今阿愁已經知道,雖然她和吉祥看起來都只有七八歲的模樣,其實她倆都已經九歲了。果兒今年十歲,胖丫則是幾人中年紀最大的,已經有十一歲了。
那麗娘則和果兒一樣,也是十歲年紀。不過比起果兒來,麗娘的骨架偏小。一張小小的瓜子臉上,一雙含卑帶怯的眼,很能勾起人心底的一股保護欲。不過,顯然這孩子只是外表柔弱而已——被算計到魂穿的阿愁忍不住在心裏刻薄地想着,以麗娘這樣的體态風情,其實挺合适教坊這一行當的。
“明兒你可以做個梳頭娘子去。”胖丫忽然回過頭來拍了阿愁一記。
相處多日,阿愁早已經發現,胖丫就喜歡跟人拍拍打打。偏她力氣還大,總打得人很疼。阿愁身上原就沒肉,不禁被她拍得一陣呲牙咧嘴,抱怨道:“輕些!”
此時,她們四人都已經穿戴整齊,果兒便招呼着衆人出了門。只聽吉祥問道:“梳頭娘子算是第幾流?”
雖說如今的阿愁融合了兩世的記憶,可顯然她作為秋陽的記憶占着更多的成份。加上原來的那個小阿愁只是個孩子,因此,這新“阿愁”竟沒能聽懂吉祥的問話。
不過顯然果兒和胖丫理解起來不成問題。果兒答着她道:“一流戲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龜,五剃頭,六擦背,七娼八盜九吹灰。應該算是下九流當中的第五流。”
阿愁這才知道,原來吉祥問的是那梳頭娘子在三教九流中的地位。只是……梳頭娘子又是什麽個行當?替人梳頭的?居然還有專門替人梳頭的職業?!
她正疑惑着,就只見胖丫伸手推着吉祥的肩道:“我知道你是嫌這下九流沒地位,總被人瞧不起。可你得知道,稍好一點的行當都是不愁收學徒的。也只有那下九流的行當,一般人家都不願意送自家孩子去學,所以他們才會想到我們。可要叫我說,什麽上九流下九流,只要能從這鬼地方出去,只要能混個飽肚子,便是刀山火海我都敢跳。管他什麽地位呢!‘地位’二字,是能吃還是能穿?”
果兒不由嗤笑一聲,回手戳着胖丫的腦門道:“你個吃貨,就只知道吃!”
“民以食為天嘛。”胖丫笑道。
之前胖丫曾說過,她想要做個廚娘,阿愁便順勢問道:“那廚子是第幾流?”
果兒掰着個手指背誦着:“那上九流是: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燒鍋六流當,七商八莊九種田。中九流是:一流舉子二流醫,三流風水四流批,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咦?沒廚子嘛!”
吉祥道:“也不是所有的行當都編在這俗語裏的,我覺得,該是歸在剃頭那一等裏的吧。”
“也是呢,都是侍候人的差事。”胖丫笑道。
吉祥嘆了口氣,細聲又道:“雖由不得我們做主,不過,我還是覺得,若有可能,我們盡量別落到下九流裏去。我們的出身已經叫人輕賤了,若是再落到下一等的戶籍裏去,将來還不知道要怎麽被人作賤呢。那上九流我們是指望不上的,若是能挑個中九流的戶籍入籍,哪怕是第九流的閑散文士家裏,也總好過見人低一等的下九流。”
這話果兒可不愛聽,便撇着嘴道:“什麽叫低人一等?!按照俗語裏的說法,你怕是只有成了佛祖才不會低人一等。不然,便是你做了皇帝,上面還有個佛祖和神仙高你一等呢!我覺得吧,只要我們自個兒不覺得自個兒低人一等,就沒人能看低我們。”
阿愁不由扭頭看向果兒。雖說她早知道這果兒是個有個性的,卻再沒想到,才十歲且還從沒受過教育的她,竟有着這樣的覺悟。特別是,這還是在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裏。
“等級森嚴”這幾個字,不由叫阿愁想到自己那未蔔的前程。雖然樂觀時她哄着自己,覺得作為穿越人士,她怎麽也該帶點金手指,不可能落到太過悲慘的境遇裏去;可悲觀的一面卻又實實提醒着她,這是她活生生的人生,并不是那些穿越小說——就是說,她的未來,很有可能沒有最糟的,只有更糟的……
這麽想着,她在心裏沖着那飄起細雪的天空默默豎了根中指——這賊老天,她明明做着秋陽做得好好的,不過只是鬧了個離婚,居然就這麽莫名穿越了!若是叫她知道她這穿越是哪一路神仙抽筋犯下的錯,她非把那路神仙找出來抽了他的筋不可!
“不過,”只聽果兒又道,“若是今兒教坊裏的人能看中我,我是再樂意不過了。”
随着果兒的話,一片雪花落在阿愁的鼻尖上,瞬間化作一滴冰冷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