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教坊
只要是背過唐詩的,大概沒人不知道李白那首《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雖然不清楚詩裏的“廣陵”是不是就是她眼下所在的這座“廣陵城”,可顯然這座“廣陵城”和詩裏那“煙花三月”的揚州一樣,地處南方。
南方的雪,和南方的雨一樣,纏纏綿綿、濕濕漓漓。雪花才剛落上阿愁的鼻尖,就化作了一滴冰冷的水珠。
阿愁伸手抹掉鼻尖上的水珠,然後擡頭看向身邊的三個小夥伴。
看着這些稚嫩的臉龐,阿愁沒法說果兒的想法不對。對于整天吃不飽穿不暖的她們來說,那光鮮亮麗的教坊自然是格外具有吸引力。可顯然,她們仍只是一些不知世事的孩子,考慮問題還想不到那麽周詳。雖然幾人當中,阿愁看起來年紀最小,個頭也最矮,可那被困在阿愁軀殼裏的秋陽,卻是四人中唯一的一個成年人。
阿愁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這些孩子們,便故作不解狀,問着那三人道:“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這教坊到底是做什麽的。那制衣坊是做衣裳的,酒坊是做酒的,教坊是做什麽的?”
她這話,竟直接問住了果兒和胖丫。半晌,果兒才揮着手笑道:“就是做唱歌跳舞的呗。每逢年節的時候,教坊的人不是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上街唱歌跳舞給大家看嗎?他們就是做這個的。”
“還有說書和演百戲的。”胖丫補充道。
“嗤,”忽然,她們身後傳來阿秀的嗤笑聲,“什麽唱歌跳舞?!這叫教化民衆!所以才叫作教坊。”她一邊說着,一邊拉着麗娘從她們四人中間穿了過去,卻是又故意拿眼尾瞥着阿愁道:“連教坊是做什麽的都不知道,還想進教坊!嗤,真好笑!”
她的挑釁,立時激得果兒豎了毛。
阿愁趕緊伸手攔下她,對果兒道:“別理她。烏鴉撿到一塊爛肉,就當這世上所有人都跟它一樣,也盯上那塊爛肉了呢。”
果兒聽了,立時哈哈笑了起來,沖着阿秀和麗娘的背影大聲道:“可不,一塊爛肉而已,當寶貝似的,以為別人都稀罕呢!”
阿秀想要回頭接話,卻被麗娘拉着出了院門。
果兒得意洋洋扭回頭,帶着驚奇看向阿愁,笑道:“我也要問一問那聖蓮庵的尼姑們到底給了你什麽靈丹妙藥了。以前跟個啞巴似的,三拳都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如今這舌頭倒跟撚過一樣能說會道!”說着,跟逗貓逗狗一般,伸手過來欲撓阿愁的下巴。
“可是,”阿愁推開她的手,故意皺着個眉頭,接着剛才的話題道:“我聽人說,教坊裏的女孩子也做那種生意的……”
“哪種生意?”果兒沒聽懂。
胖丫倒是秒懂,道:“你說的是娼門生意吧?”又對仍一臉不解的果兒解釋道,“她說的是那個……”她打了個微妙的手勢,壓着聲音道:“皮肉買賣。”
吉祥愣愣地眨着眼,果兒則不以為然地一撇嘴,道:“你說這個呀。這有什麽?不就是陪男人睡覺嘛……”
“哎呦!”吉祥回過神來,趕緊踮着腳伸手去捂果兒的嘴。
果兒推開她的手,不過到底壓低了一點聲音,對阿愁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聽人說過,教坊裏混不下去的,最後都會落到那娼門裏。可一來,這不是我們自己能做主的事;二來,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即便我真個歹命地落到那個地方去,我也不是就爬不出來了。”
又道:“這時候就得說,幸虧我們是女的。若是男的,只怕一輩子就只能做個龜公王八了,女的卻是可以嫁人的。若真落到那一步,大不了将來挑個人嫁了。從了良後,我可還不是一個我!”
她這話,倒叫阿愁一陣疑惑。聽果兒的言下之意,似乎那娼門和教坊還不是一個地方……
只聽吉祥皺眉道:“你想得也忒天真了,沒聽外面罵人都罵個‘婊’字嗎?我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若沾了那個字,只怕這一輩子都洗不幹淨了。便是将來嫁了人,也是個污點,會被夫家挑剔一輩子的。”
“那我不嫁人便是!”果兒擡着個下巴道,“大不了我也學着陶娘子,招個女婿回來。”又對阿愁等人道:“制衣坊的老板娘,那個陶娘子,你們也認得的,她就是從娼門裏出來的。聽說年輕的時候還當過花魁呢。後來年紀大了,不想嫁人,就拿錢自贖了出去,又招了現在的那個小丈夫入贅。夫妻倆開了這麽一間制衣坊。瞧,生意紅紅火火,整天介穿金戴銀的不說,我也從來沒見過誰因着她的過去就看不起她的。連咱們掌院都客客氣氣地巴結着她呢。”
“那是因為,”胖丫道,“掌院怕她不肯再用我們這些人,叫她拿不到錢。不過,”她撇着嘴又道:“果兒有一點倒是沒說錯。我們這些人,便是沒有落到那下九流裏去,以我們這沒爹沒娘的慈幼院出身,将來不管嫁到誰的家裏,只怕都會被人挑剔着。若是被夫家欺負了,連個幫着出頭的兄弟母舅都沒有,只有忍氣吞聲的份兒。我才不幹呢!所以我寧願一輩子不嫁人,好歹還能落個清靜。”又道,“我和果兒一樣,我是無所謂的,只要教坊裏能讓人吃飽飯,我沒什麽不可以的。”
“不過,”果兒笑道,“就算我倆願意,只怕人家教坊也看不中你我呢。人家要的是識字的。”說着,她扭頭看向阿愁,“你怎麽想的?若是挑中了你,你願意去嗎?”
胖丫道:“她不願意又能如何?掌院才不管呢,只要有人看中我們,她巴不得把我們統統都給賣出去。”
許是從阿愁的話裏聽出了她對教坊的不以為然,吉祥便寬慰着她道:“你若不願意,也不是沒法子的。何況,有麗娘在,挑中你的可能倒沒那麽大呢。”
“是呢,”果兒快人快語道:“跟她一比,你長得夠醜的……”
“說什麽呢!”
胖丫和吉祥的手同時擰上果兒的胳膊。
阿愁則哈哈笑了起來,伸手攬住身邊那三個小夥伴,道:“是呢,我們說了那麽多,人家未必看得中我們呢。”
但願看不中。她于心裏默默加了一句。
只是,有時候人算不如天算,她卻是再沒想到,她們當中,真有人被挑中了。
*·*·*
惠明寺裏的鐘鼓打過巳時不久,教坊的人果然浩浩蕩蕩地到了。
叫阿愁吃驚的是,那教坊裏竟一下子來了三輛馬車,另外還有五頂小轎。
那些馬車于慈善局門前停下後,便“呼啦”一下,從馬車上下來一群叽叽喳喳笑鬧着的女孩子們。那最後一輛馬車上下來的,則是一些俊俏的少年。這些人,年紀最大的已經有二十來歲了,最小的則不過才十一二歲。
而正如之前果兒說過的那樣,不管是女孩還是男孩們,一個個都穿着輕衣暖裘,且他們看起來似乎對自己這一身華麗的衣衫并不怎麽看中,便是這會兒天上飄着小雪,掌院又特特從男院裏挑了一批男孩過來替他們撐起傘,這些人也全都不在意那雪水是不是會沾濕衣裳,只自顧自地高聲說笑着。
和果兒直直盯着那些男孩女孩身上那華麗的衣裳看個不休不同,阿愁感興趣的卻是那些女孩子們臉上的妝容——那抹得如喝醉了一般又白又紅的臉頰,那如蟲子般有點吓人的眉形,以及那用檀黑色染成花瓣狀或櫻桃狀的唇……若不是這些女孩子們都還不夠胖,阿愁險些要以為她們是從那《簪花仕女圖》上飄下來的了。
就在她好奇打量着那些女孩們的妝容時,那五頂小轎也已經停了下來。幾個男孩女孩迎過去,将轎中之人扶了出來。
頭一個轎子裏下來的,竟是個穿着身官服的老頭兒。阿愁搞不清他身上的官服是幾品,但顯然他确實是個官,因為掌院正點頭哈腰地沖着那人自稱“下官”。
因這慈幼院為朝廷所設,所以便是掌院是個女人,她身上依舊有着品銜,大小也算得是個官兒——當初在得知掌院居然是個從九品的官兒時,阿愁還險些以為自己是穿到武則天時代的大唐去了。只是,當她打聽到今年是宣仁十二年後,她便再不這麽想了。她一直記得上學時,他們那個歷史老師曾嘲諷武則天是個标準的女人,最是喜新厭舊。基本上她當政時,沒一個年號是用到五年以上的。所以,即便阿愁不記得那位女皇當政時期那些叫人眼花缭亂的年號,只沖着這宣仁“十二”年,就基本可以肯定,這裏面沒那位武皇陛下什麽事兒……
掌院稱呼那個老頭為“王奉銮”。後來阿愁才知道,原來“奉銮”并不是這老頭的名字,而是他的官職名稱,全稱:教坊司奉銮,掌管教坊司的一切事務。
也是直到那個時候,阿愁才知道,她于心裏一直懷着偏見的教坊,其實還是正而八經的“國家政府機關”。而且,教坊也并不是她所以為的那種“紅燈區”,嚴格說來,教坊倒是更有些類似于後世的歌舞團或大劇院,是個負責于逢年過節期間,在朝廷主持的各種敬神祭祀活動上奉演禮樂的專門機構。另外,就是阿秀所說的“教化百姓”的職能了。至于她一直暗暗擔心着的“紅燈區”功能,其實嚴格說來,應該算是教坊裏一種心照不宣的“職場潛規則”……
掌院唠唠叨叨地替阿愁至今不曾見過的那個慈善局頭頭向老頭道歉時,後面那四頂轎子裏的人也陸續走了下來。
那是三男一女,身上同樣也都穿着官服。三個男子當中,兩個年近五旬,一個看着只三旬年紀;那唯一的一個婦人和掌院年紀相仿,約四旬左右。
婦人舉止投足間透着股與衆不同的優雅,且和教坊裏那些把自己畫成一朵花兒似的女孩兒們不同,她的妝容極其淡雅,竟有些類似後世的裸妝一般。
她一下了轎,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這婦人和掌院一樣,也穿着從九品的官服。阿愁聽到掌院稱呼她為“左韶舞”,又稱呼一個舉止裏帶着些娘娘腔的五旬老頭為“右韶舞”。當掌院叫着這幾人中唯一一個略年輕的三旬男子為“左司樂”時,阿愁不禁驚訝了一下。自古以來就是以左為尊,她再沒想到,這看起來最為年輕的,竟是占着“左司樂”的職位,而那個看起來一副德高望衆模樣的白胡子老頭兒倒僅只是個“右司樂”。
當那個年輕的“左司樂”以一種極潇灑的姿态,從小厮手裏接過一根竹杖,又像盲人一樣以竹杖敲擊着地面時,站在阿愁身旁的果兒忽地湊到阿愁耳旁悄聲說了句:“竟是個瞎子。”
都說瞎子耳朵靈,立時,那個瞎子扭頭向着她們這個方向轉過頭來,直把果兒吓得一縮脖子,忙不疊地往胖丫的身後藏了藏。
因天上下着小雪,掌院很快便将那教坊的一衆人等都迎進了慈善局的大堂。直到大堂的門關上,在冷風冷雪中站了有半個時辰的阿愁等人才終于得了解散的指令。只是,因要候着教坊裏的人來挑選,他們還不能走開,便又被老龅牙等給攆進了他們吃飯的那個大廳裏。
顯然老龅牙也對那些教坊司的人很好奇,只匆匆威脅了他們幾句後,就把管束他們的任務交給了那些“狗腿子”們,她則和那個男管院一同急急趕去了前面。
管院們一走,廳上就響起了孩子們一陣嗡嗡的議論聲。果兒跟胖丫讨論着教坊裏那些女孩的妝容打扮時,阿愁則對那個“左韶舞”更感興趣,便問着果兒道:“那個左韶舞,看着就不太一樣呢。”
“那是自然,”果兒扭頭答道,“那是葉大家。你忘了?今年盂蘭盆節的時候,那個在臺上跳天魔舞的,就是她。”
胖丫也探頭過來道:“我聽說,她曾進宮去給聖人表演過呢。聖人原要留她在京城教坊司任職的,不過因為她是南方人,對那邊的水土不服,竟鬧到險些喪命的程度,這才被放了回來。”
“什麽呀,”坐在她們對面的一個女孩探着頭道:“那只是對外的一種說法罷了。我聽說,是京裏教坊司的人怕她留在京裏奪了聖寵,悄悄給她投了毒,她才險些喪命的。”
“哎呦,”坐在她旁邊的一個女孩捂着嘴作神秘狀,壓着聲音對衆人道:“那也不是真的。我聽說,真正的原因是因為聖人看上她了,可那位死活不同意,所以她才被人投了毒。”她擡手悄悄指了指天,又嘆道:“說起那位,怕也只有前朝的獨孤皇後能跟那位拼上一拼了,那個醋勁兒……”
“噓!”膽小的吉祥立時豎了一根手指在唇上,一邊往四周小心張望着,“你不要命啦,那位也是我們能議論的?!”
“怎麽議論不得了?”果兒反駁着她道:“我聽說,朝中那些堂官們都因着那位的醋勁兒而頭疼着呢。要知道,聖人膝下至今只有兩位公主,竟都還沒個皇子,這可是關乎着國運的大事!”
直到這時阿愁才聽明白,她們所說的“那位”,原來是宣仁皇帝的皇後窦氏。
“我聽說,那位出身其實不高,她原是侍候太後的一個宮女。聽說當年聖人在潛邸的時候得了重病,太後就遣了那位去侍候聖人,卻是不知怎麽就此入了聖人的眼。要說起來,那位也頗有些手段,這麽些年來,聖人宮裏竟都空着,只她一個呢……”
就在阿愁支楞着耳朵聽着這些皇家八卦時,一個“狗腿子”出現在門邊上,大聲叫着她和麗娘的名字。
阿愁一驚,驀然擡頭間,便和同樣看向她的麗娘對上了眼。
麗娘站起身,走到她的身邊,像個大姐姐一般沖她伸出一只手,對她溫柔笑道:“來吧,別叫客人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