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直到那些被臘八粥撐得肚皮溜圓的小夥伴們回來,阿愁才從屋脊上悄悄爬了下去。

等她回到寝室時,她被一個做梳頭娘子的女戶認養了的消息,早已經叫阿秀和桔子宣揚開了。

阿愁才剛一進門,便立時被寝室裏那些半帶羨慕半嫉妒的孩子們給圍了起來,紛紛向她打聽她那養母的情況。

可惜的是,阿愁什麽都說不清,便攤着兩手笑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呢。”

盤腿坐在床鋪上的阿秀則斜睨着她冷笑一聲,道:“你們可別因着‘梳頭娘子’這四個字就小瞧了人家,她那個養母,可不是個簡單人物呢。因說今兒沒帶錢,要明兒才來領人。鮑大娘原是不肯的,可人家立時就擡出個什麽社,還有個什麽夫人給她作保呢!”

“什麽社?”有孩子問。

桔子到底年紀大些,記性也好,便接話道:“叫玉栉社。”

“那是什麽?”立時又有孩子問道。

“誰知道呀!”阿秀一翻眼,“許是哪個茶社吧,要不就是過年時演社火的什麽社火會。”頓了頓,她又道:“什麽社不社的且不管,那位娘子可是擡出一位‘夫人’來呢!‘夫人’啊!”

她拍着掌心重重咬着那兩個字,“連我們掌院都不敢叫人稱一聲‘夫人’,可見那肯定是個品級不低的诰命了。貴人呢!”

便又有孩子問道:“什麽夫人?”

這個阿秀倒是記得的,便答道:“叫什麽宜嘉夫人。“又斜睨着阿愁,陰陽怪氣道:“你們可當心了,別以為将來阿愁注定就是個梳頭娘子,是上不得臺盤的下九流,人家身後可是有高枝兒呢,不定哪天就帶着她飛上枝頭,也成了貴人呢。你們大家可都小心了,千萬別得罪了未來的貴人!”

她這般說時,原以為室友們都會跟她一樣嘲着阿愁的,卻不想那些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都不吱聲兒了。

其中一個問道:“你剛才說的是宜嘉夫人?

“是啊,怎的?”阿秀道。

那孩子扭頭向身邊的孩子确認道:“今兒城門口施粥的那些棚子,緊挨着王府的那一家,是不是就是宜嘉夫人府上?”

Advertisement

“好像是的……”

那孩子的話還沒答完,就聽得又一個孩子一拍巴掌,叫道:“我說這‘玉栉社’三個字聽着有點耳熟呢,原來是那個‘玉栉社’!”又提示着衆人道,“就是由宜嘉夫人做社主的那個會社!”

見阿秀和桔子一臉茫然狀,那孩子解釋道:“今兒你們沒去,所以不知道。今兒施粥棚那邊,最大的粥棚,除了王府外,便算得是這宜嘉夫人捐的粥棚了。再次,就是那‘玉栉社’的。這‘玉栉社’,聽說是城裏挺有名的一個社團,成員都是女戶……啊,對了,那個宜嘉夫人也是女戶。聽說那位宜嘉夫人跟當今皇後是結拜的幹姐妹。她原是太後宮裏的女官兒,後來太後沒了,她就出了宮,只說自己年紀大了,不想嫁人,就自立了女戶。聽說聖人是依着太後的遺命給她賜了個一品的诰命,咱廣陵城裏的貴婦當中,除了王妃外,就得數她的身份最為尊貴了。今兒她之所以這般大手筆地施米施粥,說起來竟是為了她那外甥祈福的。你道她那外甥是誰?就是上個月底時,在惠明寺裏舍了個替身的,那個王府裏的二十七郎君!”

那孩子于阿秀的鋪位邊坐了,感慨道:“這佛祖啊,就是這般不講理,明明已經有了富貴福祿的人,他偏偏還給他更多,像我們什麽都沒有的,偏偏他就是什麽都不肯給。”

“這是命啊。”又一個孩子嘆着氣道。

這般說着,那些孩子看向阿愁的眼神裏,更是五味雜陳了。

一個孩子半開玩笑地對阿愁道:“将來你若是真富貴了,遇到我們可別裝作不認識啊。”

另一個跟阿愁比較親近的孩子則直接過來摟了她的脖子,笑道:“說書先生不是說,‘狗富貴無相忘’嗎?明兒你富貴了,要是敢忘了我們這些老朋友,你可是要變成狗的。”

阿愁愣了愣,不由笑了起來。她原想開口糾正那孩子話裏的錯的,可想到這些最多不過才是初中生年紀的孩子,每天不僅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跟成年人一樣幹着那些沒完沒了的活計,更是沒有受教育的權利,她立時笑不出來了。

就在她默默感慨間,只聽阿秀冷笑道:“得了吧,不過擡她一句,你們竟真當她将來能有什麽出息了!便是那個什麽夫人把她弄去宮裏給聖人梳頭又怎樣?她終究還是個梳頭娘子,一輩子的下九流!”

*·*·*

其實總的來說,阿愁一直都是相信人性本惡的。就像秦川第一次見到她,就莫名挑釁着她一樣,她一直認為,孩子的世界其實遠比大人更為殘忍和無情。大人遇到別人有什麽好事時,哪怕心裏再怎麽嫉妒,臉上總還要裝着個友善的模樣,孩子們則直接多了,心裏嫉恨着,行動上肯定更為嫉恨。

雖然比起被官宦人家領走的胖丫,還有那入了農戶的吉祥來,她将來只會是個下九流,可因她終究有了家主,可以逃離這裏,叫其他依舊陷在這個鬼地方的孩子們,心裏那藏着的各種陰暗面一下子全都爆發了出來。所以,第二天一早,當阿愁發現慈幼院特意發給她的那身見客衣裳上竟被人撕了好幾道口子後,她只能于心裏一陣默默嘆息,然後硬着頭皮去找老龅牙借來針線,自己粗粗地縫補了一下。

往日裏慈幼院的孩子們都只穿着他們那又髒又破的舊衣裳,只有每當有什麽重要的外事活動,或者接受領養人的挑選時,掌院才會給他們發下一身專門用來見客的大衣裳。若他們有幸被人領養,那麽這一身衣裳也将是他們穿去新家的正式衣裳。當老龅牙發現她這唯一一件好衣裳竟成了這模樣,偏阿愁還不肯說是誰幹的,若不是她已經有了家主,老龅牙險些想再把她給打上一頓。

好在這只是最後的一點波折。

當到了和那莫娘子約好的辰正時分,阿愁站在慈幼院的臺階上,遠遠看到那莫娘子踩着惠明寺報時的鐘聲進了慈善局的大門,她這才悄悄松了口氣。

見她守着時,莫娘子滿意地沖她點了一下頭,叫她于門邊上候着,她則進去交了錢,兌了阿愁的戶籍紙出來。只片刻的功夫,二人便出了慈善局的側門——那速度快得,叫阿愁心裏不禁一陣忐忑。

跟在莫娘子身後出了側門,打慈善局那一年都不會打開一兩次的正門前經過時,她下意識地快走了幾步。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心裏竟在隐隐害怕着那門裏會跑出個什麽人來,只說那莫娘子其實并沒有交錢,她,還得回那慈幼院去……

其實算一算,從她莫名穿越到如今,前後還不到一個月的光景,可阿愁卻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在這裏被關了一年之久。這段日子裏,她受了許多前世不曾受過的罪,挨餓、受凍、被打,幾乎是家常便飯。她覺得自己之所以沒有崩潰或者病倒,除了因為身邊有一群同樣受着罪的小夥伴給她作着支撐外,也因為這具身體并不是屬于那個嬌生慣養的秋陽,而是屬于原本早就已經适應了這種程度虐待的那個小阿愁。

這般想着,阿愁忽然感慨起當初作為秋陽時,她那種種矯情來。

在她嫁給秦川後,因為總覺得自己一身的草根氣質,跟看起來就是精英的秦川頗有些不相配,于是她刻意惡補着各種“高雅”功課,什麽花茶詩酒畫,只要是秦川那個圈子裏太太們擅長的,她都刻意去學,可她學得越多,心裏對自己的懷疑就越多,就越發地覺得自己其實是在東施效颦,甚至是邯鄲學步——沒覺得高雅的那一套,反而把原本的自我給弄丢了……她之所以想跟秦川離婚,就是覺得,再那麽下去,她會變得越來越不自信,越來越看不起自己。

她奶奶常說:“別人看不起你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對比着那高牆內缺吃少穿的孩子們,阿愁不禁一陣苦笑。曾經有一個論調,說現代人越來越不容易感覺到幸福,是因為現代的人擁有太多。如果那時候的她三餐不濟,大概整天想的就只會是怎麽吃飽穿暖,再不會去想什麽自我不自我的問題了吧……

“你這衣裳是怎麽回事?”

忽然,她的耳旁響起莫娘子的聲音。

阿愁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擡頭看向莫娘子。

這位莫娘子有着一雙嚴肅的眼。這雙眼,不由叫阿愁聯想到她的奶奶。當年她小的時候,每當她跟別的孩子起了沖突,她奶奶總不問她是不是受了委屈,只以一句話回她:“為什麽他不欺負別人,單欺負你?”所以久而久之,她受再大的委屈也不會跟人訴了。

莫娘子的眼,莫名就叫她聯想到她奶奶,于是她匿了真相,沖她那養母彎眼一笑,吐着舌頭作着天真狀,道:“不小心刮破了。”

莫娘子的眉驀地一皺,很是嚴厲地看她一眼,道:“不說別人的壞話原是好的,但若是你不想說出實情,你可以什麽都不說,說謊就是你的錯了。”又道,“這是頭一次,再沒下一次了。”

阿愁一滞,立時垂了眼。

媽媽米呀,她心想,不會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了吧!

便不是狼窩,只沖着這位跟她奶奶幾乎一模一樣的嚴厲,阿愁也覺得,自己未來的日子大概也不比慈幼院裏好過多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