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女戶
在阿愁的戶籍紙上按了手印後,那位莫娘子竟也跟那領了吉祥回去的鄭娘子一樣,只說她今兒沒帶足錢,要明兒才來領阿愁回去。
不過顯然和那鄭娘子的推诿之詞不同,她說的是實話。當老龅牙學着掌院的口吻,半帶暗示半威脅地說着慈幼院那“概不退換”的規矩後,莫娘子聽出了她話裏的不信任,便很不高興地從腰間掏出一枚石刻印章遞了過去,道:“請看,這是玉栉社的印信。管院便是信不過我,總該信得過宜嘉夫人和玉栉社吧?”
老龅牙聽了,都沒有接過那印章就立時改了态度,起身對莫娘子欠身笑道:“再沒想到,貴客竟是玉栉社的一員。若是這樣,便再沒什麽問題了。”之後又回身吩咐阿愁送那莫娘子出去。
在前面引着莫娘子出去時,阿愁以為那位莫娘子應該會找着機會跟她說上兩句話,或者問她一些什麽問題的,卻不想那位竟自始至終都是一言不發,最多只是以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瞟她一眼,然後便又蹙起眉尖,想着她自己的心思了。
也虧得前世時秋陽奶奶就是個不愛說話的,阿愁倒不會因為這位莫娘子的沉默而感覺不安。等領着那莫娘子出了慈幼院的角門,莫娘子在臺階上站住,對阿愁道:“就到這裏吧。”
阿愁乖乖站住。
莫娘子下了兩級臺階後,似想起什麽,便于臺階中段站住,回頭對阿愁吩咐道:“我不喜歡人誤時,明兒辰正我準到,一到就走。你別耽誤了我。”見阿愁點了頭,她這才提着一只褐色布袋子,從慈善局的側門出去了。
因對門就是惠明寺,所以阿愁倒是認得,那褐色的袋子正是香客們進香時專用的香袋。
這東西不禁叫阿愁想起這位莫娘子剛才跟老龅牙讨價還價時,說她只是在去聖蓮庵上香的途中突然心血來潮,才決定領個孩子的話來。
依着眼前的種種跡象,看着倒像真是這樣的——直到後來阿愁才知道,莫娘子不僅讨厭別人不守時,且還最恨“撒謊”二字,甚至便是為了生意需要,有時候需要她圓滑以對,她也寧願不做那筆生意,都不肯說一句違心之詞。
而,一想到這位莫娘子是受着聖蓮庵的啓示才來領養個孩子的,阿愁腦海裏莫名就閃過圓一師太那雙仿佛洞燭一切般的目光……
她驀地抖了抖肩,見已經看不到莫娘子的背影了,便轉身回了廳上。
她回到廳上時,老龅牙已經回家去了,廳上只桔子和阿秀兩個在。
那桔子正坐在老龅牙坐過的位置上,喝着她喝剩下的茶。阿秀則不客氣地喝着莫娘子的那一盞。見她進來,二人同時沖她翻了個白眼兒。一個道:“喲,阿愁姑娘這是終于有家主了,再不是沒人要的了,可喜可賀呀!”另一個冷笑道:“那也得看明兒人家會不會來領人呢!不定人家寧願吃官司,也不肯要個賊窩裏出來的小賊偷。”
雖然阿愁還是原來的那個阿愁,可她又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阿愁了。這等原本會讓她掉眼淚的話,如今只叫她看着那二人眨巴了一下眼,便轉身打算出去。
“你去哪兒?”阿秀立時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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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愁道:“今兒大概是沒午飯了。我打算去對面惠明寺看看,看還能不能領到一碗臘八粥,不然只怕我們這一天都只能餓着了。”
她這般一說,才叫那兩個喝了一肚子酸醋的想起眼前的生計來。阿秀立馬跳将起來,指着她怒道:“都怪你!如今只你一個得了好處,偏還叫我和桔子姐姐陪你餓上一天!”
阿愁一聽就挑了眉頭,笑彎起一雙細眯眼,對阿秀道:“這你可怪不到我身上,又不是我叫你來廳上的。而且,那位娘子要選誰,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你找我的麻煩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目不識丁的阿秀根本就聽不懂“莫名其妙”這四個字,卻因着這幾個字叫她想起被領走了的麗娘等人,又想着過了今兒,只怕下一次再有機會,就該是明年的事了,她不禁一陣又氣又恨,便罵了一聲“小娘養的”,低頭就沖着阿愁撞了過去。
阿愁仗着人小體輕,在堂上一陣四處奔跑躲閃,卻不想桔子忽然橫出一步,一把抓住她,沖她陰笑道:“叫你跑!”
阿愁不想挨打,便大聲叫道:“我已經落了戶,你們今兒打我,明兒我就告訴莫娘子去,只說我被你們打壞了,叫她退了我。看明兒掌院和鮑大娘知道了會罰誰!”
桔子聽了一愣,趕緊松了手,又反手攔下阿秀,回頭對着阿愁冷笑道:“果然是有了家主,說話也硬氣了。你當你是得了佛祖的庇佑,落了個好戶籍呢。呸!不過是個女戶,還是個梳頭的下九流,比那娼門裏也好不了多少!什麽叫女戶?家裏沒男人撐着,什麽貓啊狗的都能上門欺負一二,那就是女戶……”
她話還沒說完,阿秀就從她身後探出頭來,接着她的話道:“姐姐說得也忒客氣了!不客氣的說,明着說是女戶,暗地裏還不知道是做什麽的呢!我可聽說,女戶裏頭十戶倒有八戶是做着暗門子生意的,不定那人就是!你當你得了個什麽好去處,不過是要了你去做暗娼,見不得人不說,還得以替人梳頭打掩護,明兒被官府查到,你和你那養母就是扒光了上木驢子示衆的爛貨!”
慈幼院裏的孩子從來沒有被人認真教養過,且又常年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因此一個個都于市井間學了一口精彩紛呈的髒話。而不管是以前的阿愁,還是以前的秋陽,卻都不擅長跟人吵架。小時候的秋陽,因為從小沒有父母,奶奶又是個嚴厲的,叫她受了欺負也不敢回家告訴家長,只能舉着個拳頭硬撐着跟人幹仗。直到後來她身邊有了個口條利索的秦川,才不需要她再靠着拳頭說話。如今忽然被人兜頭罵了這麽難聽的髒話,她和以前每次跟人沖突時一樣,半天都沒能反應過來,只那麽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秀。
阿秀則以為她是被她所描繪的前景給吓着了,不禁更加繪聲繪色地描述起将來她那養母會如何逼着她去接客等等細節來。
那些污穢不堪的話,不由令阿愁皺起眉。她雖有心還像小時候那樣拿拳頭解決問題,可看看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阿秀,她只得歇了這個念頭。半晌,她才深吸了一口氣,對阿秀冷笑道:“我聽說,你是三四歲的時候被人扔進棄嬰箱的,之後就一直在慈幼院裏。可你怎麽對暗門子裏面的事知道得這麽清楚?難道是你小時候親眼見過?!”
她這拐着彎罵人的話叫阿秀愣了一愣才聽明白,不由尖叫一聲,撲過去又要撕打她。
阿愁趕緊爬上椅子,作勢去推案幾上陳設的一只大花瓶,沖那看着熱鬧着桔子喝道:“還不快攔住她!不然我摔了這花瓶,叫掌院和老龅牙找你算賬!”
桔子怕她真摔了花瓶叫自己擔了失職之罪,這才跑過去抱住阿秀,又扭頭看着阿愁冷笑道:“你且讓她狂去!左右不過是個梳頭娘子,伺候人的玩意兒,一輩子就這樣了。趕明兒你發達了,有什麽仇報不得?!”
“姐姐這話才是正理兒。”阿愁笑盈盈地松了花瓶,又從椅子上面下來,看着依舊在桔子懷裏掙紮個不停的阿秀笑道:“與其在這裏嫉恨着我,倒不如學一學桔子姐姐,趕緊抱好了掌院和管院的大粗腿,不定下一次有什麽好主家來挑人,掌院和管院會先緊着你往人前推呢。”
她這話,立時刺得桔子臉上的冷笑僵住了。
阿愁則施施然擡腿邁過堂前那高高的門檻,又回頭看着桔子道:“其實有一句話,我早想跟姐姐說了,可姐姐總愛指使我替你幹那些該你自己做的事,我也就懶得提醒姐姐了。如今我要走了,看在我們做了這些日子室友的份上,我這話也就不留着了。姐姐可知道,為什麽那放羊的會把其他羊都給賣了,卻獨獨不舍得賣掉那領頭的頭羊?姐姐好好想想這其中的道理吧。”
她看着門裏的二人燦爛一笑,卻是笑了個滿室生輝,這才轉身出了大堂。
*·*·*
因當初阿牛逃跑的事,叫如今的慈善局比以前多了好幾道門禁,除非有掌院和管院的許可,或者是有那些“狗腿子”帶着,否則慈幼院裏的孩子是不許單獨出門的。
阿愁原想借着桔子的身份混出門去,如今吵了這一架,她是再不可能混出去了。她害怕阿秀和桔子兩個再找着她的麻煩,便忍着餓,順着柴院裏堆得高高的柴堆爬上屋脊,坐在屋頂上曬着太陽當起飽來。
從屋頂上向遠處看去,只見眼前的屋宇一片鱗次栉比。顯然這座廣陵城頗為繁華。各個街區坊間,一條條縱橫的水道,在深冬的陽光下閃着綢緞般的微光。
眼前的景物,看着倒頗有些像是她曾去旅游過的揚州古城,可究竟是不是,她卻沒個把握。
阿愁托着腮,坐在屋脊上,看着不遠處那香煙缭繞的惠明寺一陣出神。
她一直想要弄明白她身處的世界,卻一直找不着什麽有用的方法。掌院和管院是再不可能搭理她的,同院的那些孩子們除了知道他們是住在廣陵城裏,對廣陵城外的世界竟都是一無所知,甚至連京城叫什麽都沒人能說得清。所以她想着,她出去後的頭一件事,就是打聽一下這個世界的歷史。至少她得知道自己身處的這個大唐,是不是她所知道的那個大唐——雖然其實就算知道了,于她也沒什麽實際的用處。
然後,其次她要打聽清楚的事,就是這梳頭娘子到底是做什麽的。
以及,女戶。
就她那點貧乏的歷史知識,她也知道,古代一般都是以男人作為家主的,除非家裏男丁死絕了,否則朝廷不會同意女人自立門戶。而且,似乎歷朝歷代以來對女戶就有着各種限制和歧視,好像連收稅都要比普通人家高上一等,大概為的就是逼迫女人嫁人或者招婿,為朝廷添丁進口吧……可不管怎麽說,女戶生存不易,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事。
至于說阿秀罵的那些事……那位莫娘子看起來倒不像是那種落進風塵裏的人,她身上的那種正氣,總不自覺地叫阿愁想起她奶奶來。
她奶奶也是這樣一個不茍言笑的性情,而且一向都是嚴以律己,更是嚴以律她,好像害怕只要一個管束不嚴,就會叫秋陽學壞了一樣……
七歲以前的秋陽,在奶奶面前總是一副乖寶寶的模樣。可許是壓抑狠了,離了她奶奶,她就成了個野孩子。她嘴笨,不擅長跟人吵架,于是打架就成了她反擊的主要手段。而且她還經常把那些比她大的男孩子打得哭上門來讨公道——當然,事後她難免要挨上一頓打。
她跟秦川的交情,便是在打架中建立起來的。
那時候,秦川剛剛搬來他們小區,秋陽并沒想去挑釁這養得白白胖胖的小秦川的,可正值狗也嫌年紀的秦川竟主動找上了她……結果便是,八歲的秦川居然打不過被他罵作“黃毛丫頭”的小秋陽。看着他哭着回去,秋陽以為自己回家大概難免又要挨一頓打了,卻沒想到,這小子居然沒去她家裏告狀,而是于隔了一天之後,很有骨氣地找她又幹了一仗。看着被自己打成豬頭一樣的秦川,秋陽不知怎麽就有些不忍下手了,于是二人就這麽好了起來。
再後來,當工作繁忙的秦川媽媽得知秋陽奶奶在家裏開了個家庭小飯桌,專門給附近學校裏那些家長不能及時接送的孩子們提供食宿後,便把秦川也送了過來。就這樣,秦川和她吃着一個鍋裏的飯菜,直到他媽媽因車禍去世,他那有錢的親爹找上門來……
“當、當……咚、咚……”
忽然,四周響起一陣規律的報時鐘鼓聲。
阿愁被這聲音驚得驀然擡頭,卻是頭一次發現,原來那報時的鐘鼓聲并不僅僅只是從前面的惠明寺裏傳出來的,位于東面的聖蓮庵裏,也在敲着報時鐘。
與此同時,她也是頭一次發現,這廣陵城裏似乎寺廟衆多,不僅慈善局的東面和南面緊臨着一座寺院和一座庵堂,原來西面和北面離着不遠處,竟也有廟。此時那些廟裏也在紛紛敲着鐘鼓報時。
就在阿愁直着腰四處張望時,忽然,一道光芒晃過她的眼,刺得她險些從屋脊上摔了下去。
她趕緊擡手遮住那道光,然後順着光照來的方向看了過去。卻是吃驚地發現,一街之隔的惠明寺那藏經閣的屋頂上,居然也有個人跟她一樣,騎坐在屋脊上。
那人手裏似拿着一面小銅鏡,正故意以銅鏡反射着陽光刺着她的眼。因隔得遠,叫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樣,只隐約看到那人穿着件極騷包的大紅色衣裳,領口和袖口處似還鑲着一圈雪白的皮毛。顯然是個貴人家的子弟。
就在她皺眉瞪着那淘氣小子時,忽然看到那藏經閣的屋頂邊緣處又爬上去了一個人。那人穿的衣裳倒是叫阿愁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她曾在聖蓮庵見過的,王府侍衛所特有的制服樣式。
這麽說,這淘氣包,是王府裏的哪個小郎君?!
阿愁眯着眼往那邊張望着,卻是因着失神而險些腳下一滑,驚得她趕緊抱住屋脊上的蹲獸,狼狽地蹲了下去。
對面那孩子見了,立時得意地叉着腰一陣哈哈大笑,似乎以為她差點滑倒是他拿鏡子照她的緣故。
阿愁聳着眉頭,擡手指了指那個已經爬上屋脊的侍衛。
那孩子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卻是這才發現那摸過來的侍衛。因為隔得遠,阿愁雖然沒有聽到他的大叫,不過看起來那侍衛确實是叫那孩子吃了一驚,于是他的腳下也跟着滑了一下,吓得那孩子以跟阿愁一樣狼狽的姿态,抱住屋脊上的蹲獸。
頓時,阿愁學着那孩子的模樣,沖他做了個叉腰大笑的姿勢。
看着那孩子被侍衛捉下去,阿愁不禁沖着自己一陣搖頭——人家是個真孩子,她可是個假孩子。
這段小插曲,阿愁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只當她是遇到了一個吃飽了撐着沒事做的貴族子弟,她卻是再沒想到,那人跟她之間,竟有着兩世都解不開的淵源。
*·*·*
且說王府的二十七郎君李穆被侍衛提下屋脊,就只見他大姨,那宜嘉夫人正滿臉無奈地沖他搖着頭。
“你已經十歲了,都是入了學的人了,怎的還這麽淘氣!”
宜嘉夫人這寵溺多于責備的語氣,不由叫那辛辛苦苦爬上屋脊去“救人”的侍衛于心裏一陣嘆氣。
一旁,一個梳着個華麗發式的婦人則奉承地對着宜嘉夫人笑道:“淘氣的孩子都聰明,何況我們二十七郎君可是受佛祖庇佑的。”
那由秦川轉世而來的李穆,一邊任由宜嘉夫人拿帕子溫柔地拭着他的臉,一邊搖着他大姨的手道:“我在屋頂上看到,對面的屋頂上居然也有個孩子,而且好像還是個女孩子。姨,你去把那女孩找來陪我玩可好?”
向來儀态端莊的宜嘉夫人抱住沖她撒嬌的李穆,笑着連聲叫“好”。可派人去問了之後她才知道,原來對面是慈善局。想着廿七郎看到的孩子肯定是慈幼院那些來歷不明的孩子,一向對二十七郎予取予求的宜嘉夫人則頭一次拒了他的要求,柔聲勸着他道:“那裏的孩子身上都有病,而且頭發裏還藏着虱子,身上還有跳蚤什麽的髒東西。廿七郎想叫人陪也沒個什麽難的,今兒我們就去人市上看看,給你挑個小番奴怎樣?你喜歡什麽樣的就挑什麽樣的。”
廿七郎噘着嘴道:“可我就喜歡那個跟我一樣敢爬上屋頂的小孩。”
“可是,”宜嘉夫人微笑道,“即便是我把那孩子找來陪你玩,等到了晚上,她還得回去。慈幼院裏的孩子都是良民,可沒法子作為奴仆帶進王府去一直陪着你。”
“那我可以叫府裏的什麽人認下那個女孩做養娘啊,”二十七郎倒是主意多多,“然後再叫那人把她送來府裏當差,這就不是做奴仆了,不過是役者罷了。府裏不是剛收了一批這樣的孩子嗎?”
宜嘉夫人愣了愣,忽地伸手摸摸李穆的頭,笑道:“你個鬼靈精,竟什麽都騙不了你。”又道,“行,那我們派人去問問。”
雖如此說着,她心裏卻早已經打定了要騙他的主意,回頭只說“不巧,那孩子已經叫人領走了”——當然,她并不知道,這其實是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