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仁豐裏

莫娘子來接阿愁時是辰正,等她們走到府衙,府衙前的四望樓上正報着巳初——就是說,阿愁跟着莫娘子從位于東北角的慈善局來到這廣陵城的最中心地帶,竟足足走了半個時辰的路。換作秋陽所熟悉的計時,這可是整整一個小時!

哪怕阿愁的這具身軀并不是那個運動量嚴重不足的秋陽,可她到底只是個九歲的孩子,且生得還頗有些瘦弱。從府衙出來,阿愁便感覺一陣疲乏,以及,一陣饑腸辘辘。

昨兒因領養的事,叫她一整天都是滴米未進。今兒一早她倒是吃到一點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水,還有一只僅有她拳頭一半大小的饅頭。可顯然,這會兒這一點食物早已經消化光了。

阿愁擡頭飛快看了一眼莫娘子那張嚴肅的臉,便忍着餓,默默跟在她的身後下了府衙那高高的臺階。

莫娘子帶着她再次穿過馬路,來到西鳳大街上,又沿着西鳳街一直往西。

作為廣陵城的主幹道,西鳳大街十分繁榮。看着街邊林立的店鋪,如潮的人流,以及那些雖然穿着大唐服飾,卻生着高鼻凹眼的異族人,阿愁不禁懷疑起,她如今也許就是身處歷史上的那個盛唐。因為聽說那個時代的揚州城堪比後世的紐約城,市井繁華不說,且似乎還因為它是個靠海的通商港口城市,而居住着許多外族人……雖然到了秋陽的那個時代裏,揚州已經全然是個內陸城市了。

似乎莫娘子很不喜歡這街上密集的人群,一路上她都緊皺着個眉頭,且行走的步伐也變得越來越快,差點叫阿愁跟不上她。

很快,她就領着阿愁拐進了一條沒那麽多人的街上。

那街口處立着座磚砌的牌樓,牌樓上似乎镌刻着什麽字,阿愁只匆匆瞄到最後一個“坊”字,就被莫娘子拉進了那牌樓下。

牌樓并不大,左右兩側緊緊卡在街道的兩邊。中間的兩根立柱,将窄窄的街道分切成三條道。中間一條道較寬,似乎是專走車馬的,左右兩側偏窄,應該是專走行人的。阿愁注意到,那立柱邊合着扇栅欄門,她不由想着,如果此大唐真是彼大唐,那麽這牌樓,很有可能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坊門”了。

可進了坊門後,阿愁不禁又是一陣疑惑。因為她記得那個大唐應該是實行着市坊制度的——就是說,開店的市區不住家,住家的坊區不許開店。可這條小街上,卻是跟聖蓮庵門前的那條街上一樣,既有住家也有店鋪。

不過,和西鳳大街上那些店面開闊的大店鋪不同,這坊間的店鋪都很小,即便是食肆茶社,店堂裏最多也不過才放着三五張桌子罷了。

當一個人感覺饑餓時,哪怕她臉上沒有表現出任何一點跡象,可只要聞到食物那誘人的香氣,她的眼總會背叛她的心。阿愁自以為她掩飾得很好,可她一點兒也沒有發現,其實她的眼一直在瞅着路邊那些賣吃食的店鋪。

前方不遠處,一個包子鋪的夥計一邊吆喝着“新出爐的大肉包”,一邊掀起那高高的籠屜。頓時,濃白的蒸汽升騰而起,令半條街上都彌漫着一股令人饞涎欲滴的包子香味。

阿愁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她正想着真正的唐朝應該還沒出現“包子”一詞時,忽然只見莫娘子在那包子鋪前站住,對吆喝着的小夥計道:“一個幹菜包子。”

阿愁一愣,擡頭看向莫娘子,卻只見莫娘子并沒有看向她,而是轉身進了那家包子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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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夥計眨巴了一下眼,看看阿愁,再扭頭看看莫娘子,問道:“就一個嗎?”

此時莫娘子已經在角落裏的桌邊坐了,一邊低頭以手捶着腿,一邊頭也不擡地道:“給那孩子。”

小夥計和阿愁對了個眼,然後便快活地叫了聲:“好嘞!”他從籠屜裏拿出一只熱騰騰的包子,放在一只碟子裏,遞給了阿愁。阿愁接過那碟子,看着莫娘子一陣發愣。

莫娘子擡頭看看她,皺眉道:“還不進來?”

阿愁趕緊端着那包子進了店鋪。于莫娘子身邊坐了,見她始終沒有去碰那個包子,莫娘子便指着那包子又道:“趁熱快吃,順便也歇一歇腳。還得再過了兩個坊間才能到仁豐裏。”

阿愁看看她,再看看那包子,然後再次擡頭看向莫娘子。

莫娘子這才恍然明白到她的意思。雖然她眼底一直暗藏着的衡量之色因此而略有松動,可似乎她并不習慣于對人露出柔軟的一面,便以生硬的口吻回了阿愁一句:“且吃你的。”話畢,便又低下頭去自顧自地捶起腿腳來。

吃完了包子,阿愁注意到,莫娘子在桌上放了一枚一文的銅錢。

一枚成人拳頭大小的幹菜包子價值一文錢。當初胖丫買麥芽糖時,只孩童小手指長短的一截糖也是一文錢。而她的身價是八十文,等于八十個包子或八十塊麥芽糖的價……該說這個世上的物價是貴呢,還是便宜?

阿愁于心裏默默吐槽時,莫娘子已經帶着她從這個坊間穿了過去。出了坊門,對面是一個一模一樣的牌樓。因路上有車馬,阿愁再一次沒能看清那牌樓上刻着的街坊名稱。不過這裏并不是她們的目的地。莫娘子帶着她又穿過這一片坊區,從另一邊的坊門出去後,于路邊站定,然後看着對面的牌樓對阿愁道:“到了,仁豐裏。”

阿愁擡頭,便果然看到,馬路對面那和之前兩個牌樓一模一樣的磚砌牌樓上,镌刻着“仁豐”二字。

她回過頭來,這才看到她們出來的這一片坊區的牌樓上,刻着的是“常樂”二字。

從西鳳大街過來的第一個坊區,就是阿愁吃包子的那個坊區,應該還算是個頗為繁華的坊區。到了她們剛剛穿過的常樂坊,則比之前的那個坊區冷清了一些,不過也能算作挺熱鬧的。等出了常樂坊後,夾于兩個坊區之間的那條名叫甘泉的小街,則明顯連熱鬧都算不上了。雖然街邊一樣開滿了店鋪,可這裏的人流量則是比前面經過的那兩條街少了一大半。

跟着莫娘子進了仁豐裏,阿愁立時便感覺到,這仁豐裏的住戶明顯都不是什麽有錢人。雖然坊間的道路一樣被人掃得幹幹淨淨,但來來往往的人,卻是頭一次多過了那些來來往往的車馬。便是偶爾有車馬經過,也再不是之前兩個坊間常見的那種漆得油光逞亮的代步馬車,而多是灰撲撲的運貨馬車。就連騎馬而行的人,那馬匹也再不像之前坊間看到的那樣,長長的馬鬃會被主人紮出新奇的造型,且還飾着些金銅飾物。

雖然照理說,這仁豐裏應該跟常樂坊那邊一樣,被人叫作仁豐坊才是,可不知為什麽,大家都習慣于叫這裏仁豐裏。而雖說仁豐裏似乎并沒有別的坊區繁華,可別的坊區有的店鋪,什麽食肆茶社、制衣坊織補行、老虎竈洗澡堂,這裏同樣一個不缺。不過僅是各個店鋪看上去不夠華麗,很有些簡陋罷了。

進了仁豐裏後,莫娘子的神色看起來明顯比之前輕松了許多。阿愁立時便猜着,這位莫娘子平常應該不怎麽習慣到陌生的地方去。

果然,一路過去,随着路邊上跟莫娘子打招呼的人越來越多,莫娘子的神情也顯得愈發地放松了。

一開始時,人家都只注意着莫娘子,直到後來才有人注意到,阿愁正亦步亦趨地跟在莫娘子身後。便有人問着她:“怎麽有個孩子跟着你?”

莫娘子回頭看看阿愁,輕描淡寫地應了句“我徒弟”,便又回應起其他人的問候來。

阿愁看得出來,那些人聽到“徒弟”二字後,對她很是好奇。可因莫娘子雖然嘴上跟他們打着招呼,腳下卻一刻不停地自顧自走着,顯然不想跟他們多說什麽,衆人也只得無奈地偃旗息鼓了。

莫娘子帶着阿愁拐進一條小巷,走了沒多遠,來到一扇黑漆門前。她指示阿愁于牆邊站了,她則上前去拍門。

“哪個?”一個婦人的聲音從門裏傳來。

莫娘子應道:“裏正可在家?”

說話間,那門被人拉開,門裏站着個看着約二十四五歲左右的胖婦人。

那婦人見是莫娘子拍門,便笑道:“怎麽是你?沒聽阿姑說請了你來啊。”

莫娘子淺笑道:“是我有事要找裏正。”

“哦,”婦人應了一聲,一邊側身讓莫娘子進門,一邊好奇問道:“你有什麽事找我阿翁?”

說到這裏,她的眼忽地一亮,那胖胖的臉險些兒直接杵到莫娘子的臉上,帶着種莫名的興奮問道:“可是你想通了,終于肯再嫁了?”又連珠炮般問道:“可是你兄弟替你挑的那個吳瘸子?其實要叫我說,吳瘸子人還是挺不錯的,雖然腿腳不好,可他有手藝啊,裁的衣裳連在王府當差的高大娘都豎過拇指呢。你嫁他……”

“沒這回事!”莫娘子一口打斷了她的臆測。

那婦人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不禁讪讪地有些下不來臉,便又擺出一副知心姐妹的模樣,嘆着氣道:“我說你這是何苦呢?難道還想着那個人能回心轉意不成?人家早已經娶了那狐……”

她話來沒說完,莫娘子就已經略提高了一些音量,打斷她道:“裏正老爹不在家嗎?”

“在。”

答着她的,是一個挑着門簾從屋裏出來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應該十三四歲左右,頭上垂着兩個髫髻,發邊各飾着兩朵小小的金心絨花。她一只手抓着門上挂着的棉簾子,另一只手裏還拿着只吃到一半的桔子,斜眼看着那個開門的婦人冷笑道:“人家來找阿爹,阿嫂只管把人領進來就是,偏這般話多。知道的,說是阿嫂愛說話;不知道的,還當你又在亂嚼舌頭了呢!”

那婦人被這小姑娘訓得臉色一變,有心想開口頂撞,偏偏又怕了女孩在家裏的得寵,只得扁着嘴扭過頭去。

小姑娘沖她嫂子翻了個白眼兒,然後一轉笑臉,對莫娘子道:“我阿爹在樓上呢,我叫他下來。”說着,揚聲沖着樓上叫道:“阿爹!有人找你呢,別下棋了!”

直到這時,莫娘子才得空回頭,把仍在門外站着的阿愁給叫了進來。

阿愁這一進來,立時就吸引了衆人的視線。那愛多嘴的婦人顯然是想要問一問阿愁身份的,可她看看小姑那惡狠狠盯着她的眼,到底沒敢貿然開口。

女孩從她嫂子身上轉開眼,這才看着莫娘子笑問道:“這小妹妹是誰呀?好像是個生面孔呢。”

莫娘子淺笑道:“這是我徒弟。”

“是阿莫啊。”忽然,有個聲音從樓上傳了下來。

阿愁擡頭看去,就只見一個年約五旬左右,作着富家翁打扮的男子正隔着欄杆往下看着。

那男子一邊提着袍腳下了樓梯,一邊對莫娘子笑道:“恭喜恭喜,原來阿莫收徒弟了。”又道,“你找我,可是要我替你們立契約做中人的?”

莫娘子趕緊笑道:“不是,是這孩子如今落到我家戶籍之上,照規矩,得跟坊裏通報一聲。我這是特意領着她來給老爹您磕個頭的。”說着,遞上府衙開出的憑條,又叫過阿愁來給裏正磕頭。

裏正趕緊扶住阿愁,笑嘻嘻地道:“這還沒過年呢,等到過年時你再跟你師傅來磕頭吧,好歹能掙回個壓歲錢。”

顯然,這裏正是個性情诙諧的。

裏正老爹一邊跟莫娘子說着話,一邊打開府衙裏開出來的憑條,卻是被憑條上寫着的內容吓了一跳,立時擡頭問着莫娘子道:“不是說是徒弟嗎?竟是養娘?”

“也是徒弟。”莫娘子微笑道。

她話音剛落,就聽得那胖婦人道:“怎的?你竟也跟那雞銀匠一樣,從慈幼院裏領了個小叫花子回來?!”

頓時,衆人的眼再一次全都落到了阿愁的身上。

好在這裏正和他女兒倒不像他那兒媳一樣,會不知分寸地當面問些叫人尴尬的問題。便是他們對阿愁有着千般好奇,此時臉上也沒有表露出來。遞出給阿愁落戶的憑條後,兩方又略說了兩句閑話,莫娘子便只說家裏還沒有安頓好,便帶着阿愁出了裏正家。

從裏正家裏出來,莫娘子帶着阿愁再次穿過豐仁裏那兩個坊門間的大道,來到路的另一邊。又領着她進了一個巷口處開着間老虎竈的窄巷,然後沿着窄巷口一陣七彎八拐,最後停在一個看起來頗有些不起眼的木門邊上。

阿愁注意到,莫娘子将一只手放在門上時,似乎略猶豫了一下,然後才伸手推開門。

門內的建築格局竟和那個裏正家頗有些類似,都是四水歸堂式的兩層樓房。

進得門來,門廊兩邊各是一間倒廈。門廳過去是個天井,左右兩邊是廂房。天井的正對面,是一間明廳和兩間偏室。東側的倒廈前有着一口水井,樓梯位于西側的倒廈旁。

莫娘子領着阿愁進門時,天井裏并沒人。可似乎是聽到了開門聲後,西廂的一扇窗被人推開,一個五旬左右的老婦從窗內探出頭來,見是莫娘子進來,便笑着招呼道:“阿莫回來了……”當她看到阿愁後,那話尾驀地一斷,問着莫娘子道:“喲,哪來的小姑娘?我原還當是你侄女呢。”

莫娘子淺笑着答了聲:“是我徒弟。”又頭也不回地吩咐着阿愁:“叫阿婆。”腳下卻是不停地轉向了樓梯的方向。

阿愁趕緊乖巧地彎着眼眸沖那老婦叫了聲“阿婆”。雖然那老婦似乎有心想要跟阿愁多搭幾句話,可因莫娘子顯然是不願意跟人多話,這會兒已經上了樓梯,阿愁便沖那老婦又是彎眼一笑,轉身追了上去。

那窗戶裏的老婦辛苦地探着個頭,直到板壁擋住她倆的背影,老婦這才縮回頭去,眼裏明顯閃着八卦的光芒。

上得二樓,眼前是個環繞的回廊。回廊的正面,是面南朝北的三間上房。左右和樓下一樣,各有兩間廂房。而緊臨着樓梯口的,即那門廳的上方,是三間倒廈。

莫娘子的房間,便是位于西南角上的第一間倒廈間,恰正在樓梯口處。

此時二樓上似乎沒人,莫娘子從懷裏掏出鑰匙開了門後,又扭頭往身後和樓下看了一眼,這才推着阿愁的肩,将她推進那間雖不大,卻收拾得甚是齊整的房間。

直到關了門,莫娘子臉上的神情才頭一次真正放松下來。

“終于到家了。”

她嘆息着走到窗下的一張竹榻上坐了,一邊脫了鞋揉着腿腳,一邊拿挑剔的眼打量着仍站在門邊上的阿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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