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歪門邪道
顯見着那位王大娘是個熱鬧人,從樓梯上來,這一路她的聲音就沒歇下過,卻是見着誰都大着嗓門打着招呼,叫原本清靜慣了的周家小樓裏蕩漾着一片刺耳的噪音。
虧得今兒隔壁的喬娘子不在家,不然,只怕那位又得摔門抱怨了。
王大娘來到莫娘子家門前時,莫娘子已經飛快地盤好了頭,又皺着眉頭命阿愁于屏風後面不許出來,然後她才搶着在王大娘舉起拳頭砸門前開了門。
那門一開,王大娘便笑了起來,道:“喲,竟這麽巧,我這還沒敲門呢。”又以一種熟不拘禮的口吻道:“你家養娘呢?快叫出來我瞧瞧。”
說着,竟不等莫娘子請她進屋,就從莫娘子的身旁硬是擠進屋去,且還不當自己是外人一般,竟想就這麽闖進屏風後面的內室裏去。
她的背後,莫娘子的眉再一次狠狠擰了一下,然後飛快橫步攔下那王大娘,沖着那窗前的竹榻示意道:“大娘快請坐,今兒怎麽有空過來了?可是有什麽事嗎?”
“倒确實是有一樁好事要告訴你呢……”王大娘一邊說着,一邊想要繞過莫娘子,卻因莫娘子的防守嚴密,叫她沒能尋着機會。于是她只得暫時按下心中的好奇,随莫娘子于窗前的竹榻上盤腿坐了,又大咧咧地笑道:“你家裏有什麽好茶,快泡一壺來我嘗嘗。”
莫娘子頓了頓才笑道:“我這裏能有什麽好茶,不過是一點茶葉末子罷了,大娘若是不嫌棄,就嘗嘗吧。”說着,便于五鬥櫃上拿了個竹筒子下來。
只聽王大娘在她身後笑道:“你休要哄我,那福康坊的鄧家老太君一向視你如同她幹女兒一般,這沒幾天就該是新年了,她那裏能不賞你一點好東西?今兒我可是給你帶了好消息來,你可不能對我小氣了。”
莫娘子的眉頭不由又是一擰。只是,等她回過身去再次面對王大娘時,卻是已經平了眉宇間的褶皺,臉上依舊挂着那淺淡的笑,道:“您老又來了。上次就因着您老的那些話才斷了我一門生意的,如今竟又這樣了。若是叫那鄧家老太君聽到這些話,不說這是大娘打趣我才說的,倒以為是我放出這些輕狂的話,我這門生意又該保不住了。若真是這樣,我可是要拉着大娘讨公道的。”
王大娘被她的話堵得一噎,臉上不禁一陣讪讪。不過,只眨眼間,她就跟個沒事人一般,又擺着一副大咧咧的模樣笑道:“瞧你緊張的,我這話不過是跟你說着玩呢,又不出這屋子去。”又道,“不過,你倒确實該給我泡盅好茶來,我可真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呢。”
莫娘子笑道:“那得叫我先聽聽,是不是個好消息了。”
“哎呦喂,”王大娘拍着膝蓋笑道:“瞧你小氣的,不過一盅茶罷了。得得得,我也不賣關子了,告訴你罷。之前不是有人提過,請宜嘉夫人開班授徒的嗎?不過因着夫人身份尊貴,始終沒人敢跟夫人開這個口,這事也就再沒了下文。不過,因今年的擂主竟叫益州那邊搶了去,不僅是我們,連夫人心裏都很是不服,所以啊……”
王大娘賣着關子頓了一頓,才拍着大腿笑道:“夫人竟主動跟人提了這事。說是讓各家挑了最伶俐的小姑娘送到她那裏去,她再從中挑了合适的收在身邊教養着,明年不怕奪不回擂主來。”又道,“因夫人要年紀小的,我原想着,你歲數大了,家裏又沒個承業的,這巧宗兒只怕你是占不到了。卻是再沒想到,昨兒忽巴啦地就聽人說,你收了個小養娘在家裏。我立時就想到了這件事。咱倆關系不比旁人,這坊裏就我們兩個梳頭娘子,別人怕你搶了他們的機會藏私不肯告訴你,我可再不是那樣的人,所以今兒才特意跑了這一趟。怎樣?我這消息可抵得一壺好茶?”
她一邊說着,一邊隔着榻上的小幾連連拍着莫娘子的胳膊,又笑道:“快把你家小養娘叫出來我瞧瞧,若是個中用的,你趕緊帶着她去社裏報個名吧,将來學成了,也是你的福氣呢。”
莫娘子不由斜着眼往王大娘臉上瞅了一眼。雖然王大娘說話時的眼神再誠懇也不過了,莫娘子卻是再不敢輕信她一個字。別人不知究竟,莫娘子心裏卻是再清楚不過,正因為這仁豐裏只她和王大娘兩個梳頭娘子,因此,她可沒少吃了王大娘的悶虧。如今她生意慘淡,其中可沒少了這位的“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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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娘子略一沉吟,便笑道:“算了,我那徒弟才剛入門,什麽都還不懂呢,便是送過去也入不得夫人法眼。”
“話可不能這麽說,”王大娘道,“正因為你家小養娘什麽都不懂,才正該送過去呢。如今她就像是一張白紙,還不曾叫人落了筆,倒是要比那些已經學了一肚子雞零狗碎的更容易上了正道。”又道,“知道你是個好面子的,怕你家養娘送過去沒被選上,你面子上過不去。既這樣,反正今兒我也閑着,就替你長個眼吧。你去把她叫出來,我來瞧瞧,看能不能送去。”
看着王大娘的眼總忍不住往屏風後面瞅着,莫娘子的眼不由就是一眯。
這位王大娘于坊間一向有着“大喇叭”的綽號,不管是誰家裏有個什麽新鮮事,她都愛主動往前湊,竟是不知道個究竟她就寝食難安一般。于別人來說,這王大娘許不過是愛打聽個八卦是非而已,莫娘子心裏卻是再清楚不過了,其實這是王大娘做生意的一種手段。因王大娘那裏似總有第一手的消息,所以坊間那些閑極無聊的婦人們都愛照顧着她的生意——卻是梳頭為其次,聽些別人家的是非才為主因——因此,別人家的事,于不相幹的人來說,不過是一時的獵奇,而對于王大娘來說,則是她的“生財之道”了。
而顯然,她家阿愁,如今正是王大娘的目标。
莫娘子心裏不禁一陣冷哼,臉上依舊是一副不鹹不淡的淺笑,卻是沒接王大娘的話,而是岔開話題問着她道:“那麽,大娘呢?您打算送誰過去?你那個徒弟?還是你家大姑娘?”
王大娘一撇嘴,道:“我正後悔收了那麽個笨徒弟呢,都跟着我學了這麽些年了,竟也不能叫人滿意。倒是我們家大妞要比她機靈些,看來也只能送大妞去了。”卻是再一次扯回話題,連珠炮般問道:“你家小養娘不在家嗎?她叫什麽?幾歲了?你該是從慈善局裏把她領回來的吧?有沒有跟局裏打聽過她之前的來歷?”又擺着一副知心模樣,拍着莫娘子的胳膊道:“我跟你說,老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要打洞,這孩子,你得看緊了些,可別叫她從娘胎裏帶出什麽毛病來,最後禍害到你。”
她這話,卻是立時就叫莫娘子一個沒繃住,臉上露出不快來,因道:“大娘這話可不對,依着大娘的意思,如今那朱首輔就該在家裏種地才是,哪還能成了聖人的左膀右臂輔佐朝政呢。”
屏風裏“不知今夕何夕”的阿愁只聽了個稀裏糊塗。直到後來她才知道,她師傅說的是當今內閣的首輔大人。和朝中許多出身名門的官員們不同,這位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戶出身,且家裏還不是那種大莊園主,只不過是一戶中等的普通農戶罷了。
當然,此乃後話。
這會兒,屏風外面的莫娘子正因着莫名的堅持,拒不肯叫阿愁于王大娘的面前露面。而那位王大娘,則很有一股子死纏爛打的潑皮勁兒,竟是不見着阿愁就不肯罷休的架式。偏莫娘子是個硬脾氣的,且阿愁還發現,她雖然不是個進攻型的性情,卻顯然是個防守型的,竟是把那沒臉沒皮的王大娘給防了個滴水不漏。
王大娘不禁有些惱了,道:“你可真是,這般藏着掖着做什麽?看一眼還能把你家那小養娘看掉了肉怎的?何況坊裏早有人見過她了,都說她長得不好看呢。”又道:“我說你也真是,要領個養娘回來,好歹領個漂亮的嘛,将來萬一哪天叫貴人看上收進府去,于你也是個依靠不是?”
許是見莫娘子臉色不對,她擺着手又道:“得得得,知道你為人清高,看不上借着養娘閨女巴結貴人的事,我不提便是。不過,我說的那件事,我勸你好好想想。夫人當年怎麽說都是因着一手梳頭的手藝而被兩宮皇太後争搶過的,手裏的那些絕活,便是能叫你家養娘跟着學個一招半式,也夠你們師徒一輩子受用的。”
許是見說了這許久,莫娘子那裏都跟個木頭人一般,王大娘看起來似也放棄了。她拍着那裙襖從竹榻上下來,沖莫娘子笑道:“我來了這半天了,也該回了,再不回去做飯,我家那老不死的又該唠叨個沒完了。”
莫娘子扯着唇角露出一個客氣的笑,嘴裏應道:“有勞大娘想着我了。”心裏卻暗暗一陣冷哼。
她心裏很明白,王大娘之所以會向她透露這等消息,不過是拿準了她的脾性,知道她不會讓什麽還沒開始學的阿愁去參選罷了。且,她也大概能摸到王大娘的想法。那王大娘大概是覺得,即便阿愁去了,只沖着她是養娘,還是慈幼院裏的出身,就再不可能是她那“根正苗紅”的女兒的對手。至于她拿了這所謂的“好消息”作釣餌,其實不過是想要親眼看一看阿愁,好給她于坊間添些談資罷了。
因王大娘提出了告辭,便叫莫娘子一時疏忽大意了,卻是再想不到,那嘴裏跟她說着道別的話的王大娘,竟是在從屏風旁走過時,忽地作着個失去平衡的模樣,猛地就那麽竄進了屏風後面。
于是,就這麽着,那乖乖坐在腳榻上聽着她和莫娘子談話的阿愁,到底于王大娘的面前暴露了。
莫娘子一陣無奈,只得叫着阿愁過來認人。
那王大娘一看到阿愁,就跟那蒼蠅看到……呃,跟蜜蜂看到花兒一樣,立時就嗡嗡地叮了上來。
她拉着阿愁的手,毫不客氣地追問着她的年紀姓名,又問着她幾時到的慈善局,可還記得她的來歷家人等等,竟是恨不能把阿愁的身世挖地三尺的模樣……
阿愁尚未開口作答,就叫莫娘子搶着替她答了王大娘的話。當提及阿愁的來歷家人時,從來不跟人撒謊的莫娘子不由一默。于是阿愁便接了話,作茫然狀搖着頭道:“不記得了。”——這可算不得說謊。
那王大娘把阿愁仔細看了又看,居然還拿起阿愁的手,比着她手掌的大小和柔軟度,以及手指的長度一陣測量,一邊也不知是真是假地誇着阿愁的手長得好,是個做梳頭娘子的材料。
阿愁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她的手,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包骨了,且上面還有着凍瘡的痕跡,她可一點兒也沒看出哪裏好了。
誇完了她的手,王大娘一邊跟莫娘子說着話,那眼則屢屢往阿愁的裙擺下方掃着。
阿愁立時想着,若不是這時代裏女人家的腳要比臉金貴,不定這位王大娘還想拉起她的裙擺,扒了她的鞋襪,仔細量一量她的腳了……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那牛皮糖一樣難纏的王大娘,莫娘子關了門,回頭看着阿愁一陣無奈搖頭,道:“只怕明兒起,仁豐裏再沒一個不知道你長什麽模樣的了。”
阿愁倒并不在乎成為別人嘴裏的八卦,因而笑道:“其實她那般宣揚着也沒個壞處,不定就勾得什麽人起了好奇之心,因着這個緣故而請師傅上門給她梳頭呢。”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這般說了。莫娘子的眉不由就是用力一擰,厲聲道:“休要起這樣的歪念頭!我們是手藝人,天生就該靠手藝吃飯。你手藝好,人自然會用你;你若是手藝不精,便是靠着那些歪門邪道引來客人,也不過是一捶子的買賣。這樣的話,休要再讓我聽到。”
被兜頭教訓了一頓的阿愁不禁一陣噤若寒蟬。虧得她于前世時早從她奶奶那裏受足了抗打擊的訓煉,倒不會像個真正的九歲小女孩那樣,被莫娘子的嚴厲給吓到。不過顯然莫娘子覺得她還是被吓到了,因此,接下來教阿愁怎麽給人按摩頭皮時,莫娘子顯得格外的耐心和溫和。
至于王大娘帶來的那個“好消息”,莫娘子沒有提起,阿愁也不便相問。不過,于同一天裏聽到不同的人提到“宜嘉夫人”的名字,且這位夫人還是“女戶聯盟”的首腦人物,這不免叫阿愁對此人更加好奇起來。
這個世間的人們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晚間極少有什麽娛樂活動,因此大家都睡得極早。和之前在慈幼院裏早出晚歸做重活不同,雖然如今一樣也要早起,阿愁一天的工作量卻遠遠不能跟之前相比。以前一到晚上她就累得倒頭便睡,如今則是莫娘子已經于床上睡着了,腳榻上的阿愁卻依舊精神着。
默默回憶了一會兒自她“清醒”後所經歷的諸事,阿愁忽然就發現到,雖然她跟那位宜嘉夫人素昧平生,可要仔細說起來,這位夫人的名字竟仿佛總在她四周圍繞一般……當時的阿愁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其實比起宜嘉夫人來,還有一個人的名字,卻是更為經常地出現在她的耳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