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工匠精神
當晚,莫娘子下工回來後,阿愁并沒有告訴她,那個不知打哪裏冒出來的王大娘跟鄰居們所說的那些話。
不過,顯然莫娘子不是那種愛多事的人,便是她發現,原本對阿愁的來歷身世十分好奇的鄰居們,竟忽然間像是忘了這麽個人一樣,都再沒一個人纏着她追問打聽,莫娘子也只于心裏略奇怪了一下,便将此事抛于了腦後。
吃了晚飯後,趁着消食的功夫,莫娘子便依着之前的計劃,開始教導阿愁怎麽給人梳頭。
之前阿愁曾旁觀過莫娘子給那流金巷的方大娘梳頭,因方大娘并不是個有錢人,她只選了個盤頭的業務,便叫阿愁誤以為,梳頭娘子的工作就僅僅只是給人盤發而已。直到聽了她師傅的講述,阿愁才知道,原來“梳頭娘子”竟是相當于後世的美容師兼理發師,偶爾還涉及到造型師的工作。而和後世的發廊一樣,她們的服務也是分着項目的,盤頭只是其中一項而已。
“每個梳頭娘子都該有一個自己的妝盒子,如今你還小,暫時還用不着,不過以後你得給自己掙一個回來。”
莫娘子一邊說着,一邊将那只精美的妝盒打開,竟是直接将第一層抽屜就這麽從盒子裏卸了下來。
雖然阿愁曾零星看到過莫娘子從妝盒裏拿出一些物件來,可對于這妝盒裏到底裝了些什麽,她還真是不知道。因此,她立時便好奇地湊了上去。
那第一層抽屜很淺,大約也就五六公分的高度。裏面分了一個長條木格和九個小格子以及兩個大格子。長條木格裏裝着七八支不起眼的簪子,多數是木制的,只一兩支是銅制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格子裏,各放着一些看起來就很廉價的首飾絨花之類的飾物——後來阿愁才知道,和後世的服務業一樣,梳頭娘子在做生意時,一般也會順帶着向主顧推銷一些飾物之類的相關物件。這些小玩意便都是莫娘子從樓下的沈貨郎那裏進的貨。只不過,不擅言辭的莫娘子并不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且她還多少覺得,這般貿貿然向客人推銷物品,是種不敬業的表現。因此,這些東西竟就這麽在她的妝盒裏一放數年,如今那款式造型早就已經落了伍。
将第一層抽屜放回去後,莫娘子又拿下第二層抽屜。
這一層抽屜要比第一層深了一半,裏面卷着一團團黑乎乎的東西。直到莫娘子将東西拿出來,湊到那光線不怎麽明亮的油燈下展示給阿愁看,阿愁才知道,這原來是一團團的假發。叫阿愁吃驚的是,這些假發居然都是真發制成的——莫娘子說,這叫“義髻”,可租可賣。
第三層抽屜卻是比第二層抽屜又深了一些,裏面裝着一些大小不等、造型各一的瓷瓶瓷盒。每一個瓶瓶罐罐都依着其形狀大小,于下方墊着的軟墊中摳出一個專屬的暗槽,是既防撞又防漏。
因之前看莫娘子給方大娘用過,阿愁倒是知道的,其中有幾個瓶子裏裝的是不同香味的發油。直到莫娘子将其他盒蓋一一打開,阿愁才知道,這一層裏除了發油外,還裝着些胭脂水粉等物。于抽屜邊緣處一個長條型的暗槽裏,阿愁還看到一支毛筆。聽了莫娘子的講述,阿愁才知道,原來這是畫眉用的……
莫娘子只粗略給她講解了一下這些瓶瓶罐罐的用途後,便将這一層抽屜歸回原位,卻是沒有依着秩序拿出第四層抽屜,而是越過那一層,直接先把最下面的一層抽屜給拿了出來。
阿愁早就已經知道,這最下面一層抽屜裏放置的,是用來防頭油污了衣衫的披肩綢巾,而直到莫娘子将那幾塊綢巾都拿出來,她才發現,原來綢巾的下面還放着幾塊吸水的厚棉布。
雖然不知道眼前這大唐到底是個怎麽回事,可就阿愁之前在制衣坊做工時所了解到的訊息,這個世間的布料以麻料最賤,絲綢因分着三六九等,倒不像後世那般金貴難得,反而是在後世最不打眼的棉料,于這個世間頗為貴重。因此,莫娘子有五塊綢巾這件事,其實于“業內”算不得什麽,倒是那三塊洗得微微發黃的厚實棉布巾子,叫同行們頗為傾羨。
“這個怎麽用,明兒一早我來教你。”
這般說着,莫娘子這才抽出那第四層的抽屜。
阿愁曾看到過莫娘子從那一層抽屜裏拿出過梳子,可等她湊近了才發現,原來這層抽屜裏面分着兩層。上面一層很淺,且和裝着胭脂水粉的那一層抽屜一樣,于軟墊上依着梳子的大小尺寸摳出一個個專屬的暗槽來。
當莫娘子将那一層梳子拿開後,便露出了下面一層的內容。
那一層裏,也和上面一層梳子一樣,于軟墊上摳出一個個暗槽。暗槽裏放置着的,卻是一把把形狀長短各不相同的刀片、剪子、鑷子等物。除此之外,居然還有一個卷着絲線的線軸,以及一只裝着銀針的小竹筒——後來阿愁才知道,雖說古人講究個“身體發膚受之于父母”,可到底還是敵不過一個“愛美之心人皆有”,所以,其實古人也有理發一說的……當然,這個“理發”和後世的全然不是一個概念。
見阿愁好奇地盯着那一層刀剪,莫娘子不滿地伸手一戳她的額頭,道:“這些東西的用途,以後再教你。今兒你先學這些。”
她将刀剪收回妝盒內,只留下那層梳子,又盯着阿愁的眼,一臉嚴肅地道:“這些,都是你将來要賴以為生的器物。于別人來說,它們是死物,可于你來說,它們卻是你的依靠。這世間誰都靠不住,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你的一雙手,還有這些物件。所以你頭一個要學的,就是怎麽好好待它們,學着怎麽用它們又不傷了它們,你還要學會怎麽清理它們、保養它們,敬重它們。”
敬重……
看着那些梳子,阿愁忍不住就是一陣眨眼。在秋陽的那個世界裏,東西制造出來就是供人使用的,可從來沒有聽人說過要“敬重”這些死物……
只聽莫娘子又道:“世間萬物皆有靈性,只要你用心以待,便是死物也會用心回報于你。這些梳篦栉器也是如此。如今你還小,許還聽不懂我的話,不過你且記下,将來等你大了,經的事多了,你也就能明白了。”
說着,她轉過身去,從暗槽裏拿起一把把不同造型的梳子,給阿愁講解起其各自的用途和名稱來。
看着莫娘子那認真的神色,阿愁腦際不由閃過幾個大字:工匠精神。
便只不過是個下九流的梳頭娘子,可顯然,莫娘子十分的敬業。
見她走了神,莫娘子的眉一皺,伸手又在她的腦門上戳了一指頭。
阿愁趕緊斂了神,将莫娘子才剛說的話複念了一遍,莫娘子這才斂了不滿,繼續她的“教學”。
而直到這時,阿愁才知道,那些被她統稱為“梳子”的栉器,原來竟是各有其名,也各有其作用。什麽角梳鸾篦、鬓棗郎當,有些名稱她之前連聽都不曾聽說過……
莫娘子果然很有自知之明,她說自己不會教人,竟真的很不會教人。她只一味填鴨式地給阿愁灌輸着這些器物的名稱、用途,卻是根本就不管阿愁有沒有聽懂。而,不管是被拐時還沒到留頭年紀的小阿愁,還是後世來的那個秋陽,她連發鬏和發髻的區別都還懵懂着,又哪裏能聽得懂莫娘子這些帶着“專業術語”的介紹,因此,她的眼裏幾乎自始至終在轉着蚊香圈。
許是為了省些燈油錢,莫娘子只給她普及了一遍這些梳篦栉器的名稱後,就催着她去洗漱了,然後二人就早早地吹燈歇下了。
*·*·*
第二天一早,莫娘子依舊于老時間裏起了床。阿愁也乖乖跟着起了。二人收拾妥當後去了福康坊,便果然如莫娘子所說的那樣,這一回,阿愁也跟着一同進了老奶奶的內室。
和不講究的方大娘不同,老奶奶可是個講究人,所有一應的梳頭家什都沒有用到莫娘子的——人家自有一套專用的。
只見莫娘子從丫鬟手裏接過一塊雪白的絲綢巾子,于老奶奶的肩上披了後,這才打散老奶奶于睡覺時編起的發辮,先是一陣按摩後,才用粗齒的梳子将老奶奶的頭發通梳了三遍,然後是細齒梳梳過三遍,再用細篦梳沾着清水再次細細篦過三遍,莫娘子又從丫鬟手裏接過一塊厚棉巾子,裹了那頭發輕輕按壓着,直到發上的清水被吸幹,卻是又沾着香膏将頭發再梳過一遍,又抹了頭油篦過一遍,這才開始盤發。
因如今從事了這一行,所以阿愁不自覺地也開始注意起別人的發式來。而顯然如今市井間流行的是一種蓬松的發式,可老奶奶是上了年紀的人,不懂得也不願意遵從如今的流行,所以莫娘子給老奶奶梳的頭,依舊是那種八級臺風都吹不亂的、緊貼頭皮的落伍發式。阿愁想,也難怪老奶奶的孫女兒會那麽說了。不過,老太太卻顯然對莫娘子的手藝十分滿意。
莫娘子梳頭時,阿愁在一旁認真觀摩着,偶爾聽着莫娘子的吩咐給她打一打下手。她這專注的模樣,老奶奶早從鏡子裏看到了。和秋陽她奶奶一樣,老太太便是心裏對阿愁這态度十分滿意,嘴上卻是再不肯說一個“好”字的。等莫娘子梳好了頭,老太太轉過頭來,便倚老賣老地把阿愁給教訓了一通,又吓唬着她要“認真學手藝,不然當心挨打”之類的話,最後卻是又和昨天一樣,叫高老娘賞了阿愁一把大錢“買糖吃”。
阿愁:“……”
和上次一樣,當阿愁要把這些錢交給莫娘子時,莫娘子又一次拒絕了,只道:“你自個兒收着。”又道:“說是給你買糖的,你卻不能真個兒這般亂花了。錢你自己收着,可用的時候你得先問過我。”又教導着她:“掙錢不容易,錢得用到刀刃上……”
于是,莫娘子一邊教導着阿愁理財之道,一邊領着她趕到了柳娘子家裏。
阿愁她們過來時,卻是沒能再見到柳二郎跳櫃臺的英姿。因為昨兒他到底還是遲到了,挨了打的他今兒終于乖了,一早就按時出了門。
顯見着柳娘子跟莫娘子是朋友,二人一邊梳着頭,一邊聊着一些阿愁此時還不知道的那些人和那些事。
因昨兒柳娘子去了一趟宜嘉夫人府上,且這位夫人是“玉栉社”的社主,莫娘子又是“玉栉社”的一員,因此,在嘲笑完小叔柳二郎後,柳大娘子的話題也就轉到了這位宜嘉夫人身上。
“便是一品夫人又如何,”柳娘子嘆道,“沒個夫婿,沒個子嗣,人前還不是得受氣。”
莫娘子頓了頓,才應道:“可她有錢啊。”
柳娘子一聽就笑了起來,道:“這倒是了。”又道,“不過,這些煩心事可不就出在一個‘錢’字上,她若沒錢,只怕還不會這般受氣呢。”
又道,“虧得宜嘉夫人涵養好,若換作是我,早把趙家那些人給打跑了。當初夫人可是已有婚約在身的,他們家裏竟硬是退了婚也要把人送進宮去候選。結果落了選,不過做了個普通的宮女,這一家子倒裝起死來,只當家裏再沒這麽個女兒了。如今看着夫人終于熬出了頭,一個個又恬着臉巴結上來。昨兒我還在呢,那趙家大郎就說什麽‘你沒個子嗣,膝下空虛,我家五郎看着倒是個好的,就給你做個嗣子吧’。我呸!真個兒是不要臉到家了,不就是看上了夫人的家當嘛!”
“夫人怎麽說?”莫娘子問。
“夫人能說什麽?只能那麽幹笑着罷了。倒是一旁王府裏的那位二十七小郎君,只一句話就頂得那趙大捏着鼻子跑掉了。他說:‘阿郎可真小氣,明知道我姨母愛熱鬧,竟只肯過繼一個。我看,不如把你家裏那些小郎小娘全都過繼過來,這樣才顯着您老是真心對我姨母好呢。’”說完,柳娘子一陣呵呵地笑。
“咦?”莫娘子道:“我怎麽記得去年的時候,說是那位小郎需得認個屬馬的貴人為幹親才能活命,這才認了宜嘉夫人做幹娘的。怎地他不叫夫人為‘幹娘’,倒叫起‘姨母’來了?”
“你竟不知道?”柳娘子于鏡子裏朝着莫娘子飛了一下眉梢,笑道:“我還當這件事廣陵城裏無人不知呢。”
又道:“那位二十七郎的生母,原是宜嘉夫人的親妹子。當年趙家原是想着把她那親妹子也送進宮裏去的,後來卻不知怎麽陰差陽錯,倒叫她成了大王的姬妾。再後來就有了這位二十七小郎君。去年的時候,夫人的妹子病死了,因她到底不是什麽名牌上的人,叫夫人和她那外甥不好當個正經親戚來往,所以才對外說是認了個幹親的。”
柳娘子忽地冷笑一聲,道:“真論起這件事來,可真叫人不知該怎麽說才好。若不是宜嘉夫人身後站着的那一位,王府裏哪肯纡尊降貴,叫那位小郎認下這門親。說白了,利益動人心罷了。”
“怎的說?”莫娘子沒聽明白。
“你沒聽說?”柳娘子的細眉又是一飛,道:“去年的時候,內閣裏就有人議着過繼的話題了。那王府裏別的不多,就小郎君多呢,随便叫宮裏那位看上哪一個,于王府都是天大的福份。認了這門親,雖會叫人恥笑了那位小郎君,于王府卻是有利無害的事。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這位小郎是皇家血脈,再不可能過繼給人,只怕夫人寧願過繼了他呢。”
卻是又冷笑一聲,道:“再告訴你一件好笑的事。因着如今那位小郎君一個月裏倒有大半個月是在宜嘉夫人府上住着的,竟叫趙家人也跟着眼紅起來,生怕夫人把家私全都給了那位,只借口‘孝心’二字,也把家裏的那些小郎小娘們送到夫人府上住着。雖說因此叫我們織坊跟着發了一筆小財,可要叫我說,我寧可沒有這些眼裏只有錢的親戚們!”
說到這裏,柳娘子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便問着莫娘子道:“你們玉栉社的年會定在幾時?這可是你入社的頭一年,回頭你從我這裏挑件衣裳去,你的那些衣裳,我可真是看不過眼去。”
莫娘子笑道:“我穿你的衣裳去算什麽?該怎樣就怎樣吧。”
因年下忙,梳好頭後,柳娘子并沒有多留莫娘子,二人便這麽散了。
雖說昨天在流金巷時,許多人都因着阿愁而說着客氣話,說要請莫娘子去給她們梳頭,可在這個尚未達到溫飽線的時代裏,并不是什麽人都有那個本錢,有事沒事就請個梳頭娘子上門的。因此,今兒一早,竟是除了那兩位固定老主顧外,就再沒一單生意了。
于是,帶着阿愁回到家後,莫娘子便開始“操練”起阿愁來。
她正指導着阿愁如何識別頭部的穴位時,就聽得樓下的院門傳來“吱呀”一聲響。緊接着,便是那總跟個看門人一樣守着門戶的王家阿婆跟人招呼的聲音。阿愁還沒聽清她跟來人說了什麽,就聽到一個大嗓門兒在樓下嘎嘎笑着問王阿婆:“阿莫可在家?”
“在在在,沒見她出門呢。”王阿婆應着,擡頭沖樓上叫道:“阿莫,你王大娘來了。”
頓時,阿愁就感覺到手掌下,莫娘子的頭皮動了一下。擡頭看去,就只見鏡子裏,莫娘子的眉狠狠地擰了起來——顯見着是不太待見這位王大娘的。
王大娘……看着莫娘子重新盤起頭發,阿愁忍不住想着,這位“王大娘”,不會就是于背後說她閑話的那個“王大喇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