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炒野菜、芙蓉水蛋、豆豉魚茸、外加一碗白米飯,季恒把食盒裏的東西一樣樣擺去桌上,鍛煉充分的小臂繃得緊緊的,生怕灑出一滴湯水。

今日格外的潮,謝桢随手關上房門怕濕氣沁了書本,門扉發出吱呀的聲響轉瞬合攏,他着一身寬袖墨衫,脂玉一般蒼白光滑的皮膚随着擡臂的動作盡數袒露出來,季恒偷瞄了一眼就臊紅了領口遮掩的脖頸,幸虧他一會要出去巡邏穿的是貼身軟甲,不然非得像個煮熟的螃蟹一樣。

“先生,我還看見有這個菜,他們都搶,我也不知道你愛不愛吃,我,我給你拿了點,你嘗嘗看嗎?”

季恒清了清嗓子努力裝出些不溫不火的态度,即使是年歲尚小他也懂得在心上人面前不能出醜露怯這一道理,少年板板正正的挺着脊背,發箍裏草草盤起的頭發還有些毛躁,他從食盒底層端出來一個白瓷碗,上面還很是細心的倒扣了一個碟子。

碗裏是辣炒螺蛳,激流塢臨河,這東西本該是下酒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武人都覺得這東西肉少吃着不痛快,可偏生後廚的大師傅有極好的手藝,一筐螺蛳洗淨辣炒,香味能飄滿整個據點,惹得一群人饞蟲作亂,非得搶一小碗自己找地方嘬去。

季恒是個很細心的人,他擔心謝桢不喜歡這股辣味,盤子就是專門拿來隔絕味道的,謝桢能看出這碗螺蛳是小孩專心給他挑得,螺蛳殼上看不見本該沾着的辣子和姜末,每個螺蛳的個頭也都不小,不是廚子特意給季恒開得小竈,就是季恒殺出一條血路自己去搶的。

盡管季恒面上沒有表現出半分期待或者等誇獎的意思,謝桢還是覺得自己要是不吃,季恒大概一出門就會癟着嘴低落一整天,謝桢落座拿起竹筷很買賬的嘗了一個,極新鮮的螺蛳經過香料爆炒,原本的土腥味消失無蹤,辛辣鹹香的調料給螺肉增色不少。

謝桢口味偏淡,他嘬完一個就趕緊飲了口水,季恒咳嗽一聲低頭揉了揉自己的鼻尖,藏不住心思的眼睛裏全是晶亮晶亮的光,仿佛有絢麗的小禮花在他眼前炸開。

“那我走了啊,我今天當值呢,先生,我晚上再來——!”

謝桢還未發覺他對季恒總有些特殊的寬容,小時候莫說是葉雲景,就是他師父要逼着他吃一口辣子他都能邁着小短腿爬上桌子以死相逼。

他放下筷子起身給小孩開門,季恒拎着食盒蹦蹦噠噠的邁過門檻往外走,自從摔過一次之後季恒就長了記性,謝桢攏起耳邊碎發送他出門,又溫言讓他當值的時候小心一些,平緩的聲線溫潤如玉,絲毫不見半分棱角。

季恒初來乍到,按常理講肯定是要被老油條們欺負戲耍幾個月,他被排到的當值時日最多,幾乎每天都要背着槍在激流塢附近的山頭上轉幾圈。

可季恒到底是太實誠了,單純簡單的一個小孩,管事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巡邏值守、擦桌掃地、幫後廚背米背面,他涉世未深,也看不出別人是故意作弄他還是真的要他幫忙,整天都忙得腳不沾地。

最離譜的一次是大半夜的跑去孤山集替同屋的前輩買酒買燒雞,他那天險些跑斷兩條腿,硬是趕着早飯前跑回來給謝桢送粥,值守的時候就困得直點頭,後來得空去喂馬,草都沒拿出來就直接倚着馬廄睡到人事不省,惹得他那匹裏飛沙餓得只能啃他頭發。

好在老油條們有點良心,覺得過分欺負小孩不好,琢磨着差不多了就适時的停了手,季恒這個年紀放在江湖上大概是乳臭未幹的少俠,但在惡人谷裏像他這般年紀就走上不歸路的不在少數,當年的謝桢和葉雲景走過三生路的時候都和他年歲相仿。

季恒看着就是好人家裏規規矩矩養出來的孩子,食不言寝不語,一股子認真勁透着些許稚氣,值守的時候從不偷懶耍滑,搖杆一定是挺得直直的,他這種性格不算讨喜,但也不會引人讨厭。

季恒的功夫很好,基本功紮實,身形上還沒完全長開,他天生就是習硬功的苗子,骨架寬骨頭硬,十指長且有力,下盤尤為穩健,游龍槍法講究收放自如,季恒瘦腰窄背,現在看上去時稍顯瘦削,等再過兩年他身子骨徹底長成,應當會是最好看的那種精悍強韌的身材。

他用的是柄銀白色的舊槍,槍頭系着兩個白邊的紅翎子,保養完好的兵器看不出具體的年頭,季恒用這把槍用得很小心,演武場上切磋的時候幾乎不與人正面硬抗,總是仗着自己靈巧左右閃避,等到對手露出空檔的時候再反身殺一個回馬槍。

他倒是真的贏多輸少,輸也是輸在經驗不足的時候居多,打贏季恒的人大都願意揉一揉這小孩的頭發,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原本就不拘禮節,季恒這樣朝氣蓬勃的少年人,在所謂的殺胚魔星堆裏稀裏糊塗的就混了一個好人緣。

然而季恒記挂最多的還是謝桢,情窦初開的少年人其實很是難為情的,畢竟他連人事情理都不太懂,前幾日的夜裏他想着謝桢迷迷糊糊的睡着,清晨起來褲裆裏就多了一灘白濁,臊得他只能第二天半夜才去偷偷摸摸的洗褲子,那天他還破天荒的沒在謝桢屋裏久留,只是草草打過招呼就走了。

翩然雅致的萬花先生自揚州那一擦肩而過就占滿了他的頭腦,季恒說不出是因為什麽,他只覺得謝桢太好看了,那是一種符合他所有期待的美好,謝桢清俊溫和,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但眼裏又藏着他還窺探不到的東西。

然而季恒自己也清楚,謝桢于現在的他來說還是有些遙遠的,他小心翼翼的把謝桢藏在自己心裏最隐秘的一個角落裏,始于憧憬的懵懂感情總是略顯幼稚,季恒每日都板板正正的試圖塑造出一個年少有為的形象,暗自期待着謝桢能多注意他,哪怕一秒也好。

季恒一下午巡守了激流塢外的兩個山頭,回來的路上偏西的太陽漸漸隐沒去雲層之後,空氣愈發的濕潤悶熱,一場雨就這樣要下不下的凝在半空中。

季恒悶出了一身熱汗,他下職回屋就立馬脫了衣服去打水把自己從頭到腳沖了個遍,他是個很愛幹淨的人,洗衣服洗澡用的皂粉都比別人要多,跟他同屋的大多數些五大三粗的漢子,一看他抓了一把皂粉認真洗頭就吹着口哨笑話他比姑娘家還講究。

季恒很白,瘦高的身子緊韌白皙,他是只在練武的時候才吃過苦頭的那種人,渾身上下除去手上的槍繭和腳底的繭子之外再也沒有什麽吃苦受累的跡象。

水珠沿着少年人的脊背滾落而下,季恒舀起一瓢水沖去頭上的細沫全當沒聽見前輩的調侃,他平日裏原本就注意整潔衛生,再加上他篤定謝桢看上去就肯定會不喜歡邋裏邋遢的人。

他拎着自己的小木桶踩着木屐啪嗒啪嗒的去衣架拿上曬幹的衣服回屋,季恒擦幹頭發認真穿戴整齊,領口熨帖,發箍端正,連袖口的細小褶皺他都抻平了,打理好自己之後他就要往後廚跑,臨出門前又特意洗了把手。

季恒在未來的很多年裏都這樣頗為偏執的要求着自己,然而當他真的和謝桢在一起的時候他才發現這個俊秀如谪仙的萬花先生私底下的生活習慣簡直懶得令人發指,反倒還和那些笑話他講究的武人們一樣總說他把自己捯饬的像個小姑娘。

雖然他一再向謝桢反複證明過他到底是不是個小姑娘,但是這副白淨清雅的面相到底是陪了他大半輩子,等到他須發皆白的那一日,謝桢才捧着他的臉誇他總算是有點英雄氣概了。

最近幾日激流塢裏要比平時忙碌,來往的人忙着搬運沙土和油布,每年夏日這處據點都要防洪放淹,今年尤其如此,謝桢和季恒的住處都在城裏的第一層靠裏,地勢平坦低窪,他們一個是文職不起眼,一個是資歷尚淺的新人,都沒能住在地勢偏高的第二層。

季恒和忙碌的同袍們擦肩而過,他零星覺出點山雨欲來的架勢,但很快就被空氣中的香味給勾走了思緒,後廚的師傅今日抓了一缸河蟹,清水洗淨大鍋蒸煮,切姜蓉混料酒、糖、醋調成醬汁,再溫幾十壇醇香黃酒,大鍋飯總是架勢豪邁,酒香蟹鮮混雜在一起,季恒用力蹭了蹭嘴角才把口水給咽回去。

季恒在江南待得時日長,最知道河蟹的鮮美滋味,他喜滋滋的蹲在竈邊等着河蟹出鍋,發箍箍住的小馬尾還帶着皂角的清香,季恒挽起幹淨的袖子殷切不已的幫師傅添柴燒火,就指望着能搶幾個又肥又大的螃蟹。

他正是身體發育的時候,每頓飯都是吃得多餓得快,巡守消耗體力,季恒的肚子适時咕嚕出聲,忙着炒菜的大師傅瞥了他一眼,炒勺在大鍋裏閃電式的翻騰片刻,硬是舀出來一塊肉最多的脊骨悄悄給了他。

季恒估摸着自己的腸胃恢複的差不多了也就沒和師傅客氣,他狼吞虎咽的啃着脊骨生怕錯過了河蟹出鍋的時間,然而事與願違,激流塢裏的人,上到管事下到雜役哪怕是再忙也不會錯過飯點。

季恒叼着沒啃完的脊骨被魚貫而入的同袍紛紛推搡到了身後,就跟中午搶螺蛳的時候一樣,他張牙舞爪的從人堆裏擠過,只因遲疑了一秒為什麽有人揉了他屁股,蒸籠裏就已經幹幹淨淨的什麽都不剩了。

全憑大師傅看他可憐才從小鍋裏給了他一只本是自己打算留下來吃得,季恒叼着沒啃完的骨頭幹淨把河蟹藏進食盒最下層,生怕有人去而複返又搶他的,食盒裏其他的飯菜倒是不少,季恒小心翼翼的把食盒扣好,謝過師傅之後就撒腿往外跑,唯恐誤了時辰。

謝桢不在房裏,這倒是這些時日以來的頭一遭,季恒在虛掩的房門前剎住了腳步,屋裏沒有光亮和人聲,他拎着沉甸甸的的食盒猶豫了一會,到底還是抱着食盒規規矩矩的坐在了廊下,沒有擅自進屋。

季恒一直等到霧蒙蒙的月亮升上頭頂,他怕食盒裏的飯菜涼透只得用內力暖着,他這個年歲即使外功再好內力頂天也是個半吊子,少年一直努力到自己氣海虧空才等到謝桢回來,溫熱的飯菜蔫巴巴的窩在盤子裏,雖說溫度還在,但賣相已經完全不能跟剛出鍋的比了。

墨衫男人踏月而歸,他進院穿廊而過,朦胧皎白的月光盡數籠住他清瘦的身形,謝桢墨發如漆,寬袖伴側,眼眸存光藏匿星辰,如渡過星河的仙君翩然入塵,腳步輕慢徐徐而來。

這個畫面季恒記了很久很久,他至死都沒有忘卻這驚豔塵世的一幕,他對謝桢的憧憬的的确确是始于最淺薄的皮囊,從動心到死心踏地不過短短數日,可他卻是唯一一個在僅看見謝桢低調內斂的尋常模樣時就已将他奉若神明的人。

季恒抱着食盒連一句詢問他去了哪的話也沒說出口,他眼裏悸動的光亮慢慢暗下,少年紮了一下眼睛笨拙的藏起來那些傾慕的情緒,他咽下了到嘴邊的話,恭恭敬敬的跟謝桢欠身行禮,然後耷拉着眼尾有些委屈又很有禮貌的道了一聲先生好。

少年人沒精打采得連音調都不複平日的清亮,謝桢一時間竟生出一種沒有提前跟他知會一聲的愧疚,他主動接過季恒手裏的食盒,溫熱的手柄和小孩略顯蒼白的面色讓他微微發怔。

他想起某個雪夜譚征遲遲未歸,他畏寒不願把飯食端去廚房再熱一遍,于是就用內力一遍遍的溫着精心炖煮的羹湯,直到困到神志不清的睡過去。

“先生……你快吃飯吧,我,我就先走了,你吃完把食盒放門口就行,我晚點會來拿的……”

少年人啞聲的字句把謝桢從遙遠的記憶裏拉扯回來,他輕不可聞的嘆了口氣,開口不由自主的溫柔了一些,“這個點後廚也沒有飯了,我陪你去,再做點東西一起吃。”

謝桢單手拎着食盒,另手撫上了少年剛洗過的發頂,蓬軟的黑發服服帖帖的挨着他的掌心,他甚至主動牽起了安分乖巧的少年帶着他出院,少年人身上皂角的清香已經很淡了,卻恰好是沁人心神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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