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個點的後廚極其清靜,除去他們再無旁人,謝桢讓季恒撿了柴火把竈點上,自己去找了面粉又兌了一碗堿水,廚房裏煎炒烹炸那麽多手藝,他只會煮面這一種,年少時他師父、葉雲景、葉雲景的師父全都好這一口,謝桢為了不用大半夜陪他們找過半個揚州城去吃面,只得自己老老實實的學了。
季恒的飯量不小,長身體的孩子怎麽吃都吃不飽,謝桢挽起袖子和了半盆面,拿擀面杖擀勻再疊起用刀慢慢切開,他拿手指邊碼邊切,瑩白似玉的指尖蒙着白花花的面粉,黑亮柔軟的長發垂在鬓角耳畔遮去小半狹長透亮的鳳眸。
竈火噼裏啪啦的響着,格外家常的氣氛在空蕩蕩的後廚裏悄然蔓延開來,謝桢對季恒有點愧疚,一心想着讓這小孩早點吃上的晚飯別餓壞了,這碗面他煮得很認真,一直目不轉睛的盯着手上的活計。
他沒發現守在竈邊熱冷飯的季恒早就把眼珠子黏在了他身上,少年人目光灼灼的瞧着他的一舉一動,只能算得上熟練的動作落到季恒眼裏就是行雲流水一般,讓季恒忘了手邊的火,忘了所有的一切。
他滿心滿眼只剩下謝桢為他煮面的身影,在這樣一個臨江的清爽夏夜裏謝桢帶給他無窮無盡的燥熱,他整顆心漲得慢慢的,說不上是虔誠的憧憬還是低劣的欲望,他只是想要謝桢,想要這個瘦削清俊的萬花先生永遠都能陪在他身邊。
謝桢在調料壇子邊上找到了一罐封起來的炒蝦子,面條煮熟焯水,油鹽醬醋另調一碗清水煮成的熱湯,長筷挑着細面整齊碼入,用香料炒熟封存的蝦子入湯便窸窸窣窣的半溶半酥,其餘的青菜切碎混着食盒裏的拆碎半塊脊骨草草當了澆頭。
今夜格外的涼,面碗上袅袅的起了些許熱氣,季恒如夢初醒的找來一張長椅搬到廚房外的廊下,熱好的飯菜放在一頭,另一頭他拿袖子用力擦過才讓謝桢坐上去,他自己端着面碗蹲在青石板上吹也不吹的張口就喝,謝桢無可奈何的拿竹筷敲了他的手,他這才想起來要用筷子。
極簡的一碗家常面,卻是極鮮的味道,季恒是大戶人家長大的孩子,莫說一份炒蝦子,再奢侈的珍馐他的養父都沒有虧待過他,可他就喜歡謝桢這碗面,簡素質樸卻驚為天人,就如同他眼中的謝桢一樣。
後半輩子他纏着謝桢給他做過很多次蝦子面,每次都恨不得把碗也舔幹淨,有時候葉雲景來謝桢會給他們煮一鍋,他又醋又惱,連自己一口氣吃掉一整鍋撐得兩天不想吃飯這種丢人事也幹過不少。
季恒幾乎是三口兩口就吃的差不多了,他鼓着腮幫子不舍得咽下最後一口,謝桢剛吃了兩口幹糧,看他這樣還以為他沒吃飽,想再分他半個饅頭,季恒搖了搖頭從食盒裏摸出來唯一一只河蟹開始給他拆肉。
吃慣了河蟹的少年是拆蟹的好手,即使不用工具也能整整齊齊的剝出來飽滿的腿肉和澄亮的蟹黃,一只蟹拆得再幹淨也只有小小一坨,季恒不依不舍的咽下面條把姜蓉醋汁倒進堆在蟹蓋上的蟹肉裏,盡管自己也有點想吃,但還是眼巴巴的端着蟹蓋送進了謝桢的手裏。
“先生,先生你吃這個,很好吃的,我從小就愛吃這個,可惜我沒搶到,這個還是大師傅給我的……”季恒蹲在長椅旁邊仰頭看向謝桢,濕漉漉的黑眼睛裏映着漫天星光。
從這個角度他能看見謝桢帶着淺淺青黑的眼底,和那濃密纖長的睫毛,他差點就伸手去摸了謝桢的臉,年長于他的男人在月下顯出美好到惑人的俊秀。
季恒不由自主的打開了話匣子,稍帶稚氣的面上滿是那種令人心動的真摯,“下次吧,下次我自己去給你抓着吃,再溫一壺黃酒,先生,你什麽時候再去江南啊,我帶你去吃醉怡樓的,那的河蟹最好了……”
季恒回住處的時候已經臨近子夜,滿屋的前輩們橫七豎八的躺滿了通鋪,今天白日裏太累,晚上後廚又犒賞了黃酒,七八個糙漢子早就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自然是占走了他的床鋪。
季恒一點也不介意,事實上他高興的連走路都快飄起來了,謝桢耐心聽他絮絮叨叨的講着江南的河蟹畫舫,一邊聽還一邊分了半口蟹肉給他,他以前的師長友人總是說他話多,一高興了就噠噠噠的管不住嘴,謝桢卻沒有打斷他,也沒有嘲笑或是不耐,自始至終都安安靜靜的聽着,末了甚至還輕輕的允了他一句——“若有機會就去”。
季恒半分睡意也沒有,他摸黑進屋去把自己領到的物資箱打開,裏頭有惡人谷通用的煙火彈,他坐在門口拆開引線和包裝,三個煙火彈裏的火藥堆到一塊重新裹起來紮好,他在這方面的手藝倒是極好,他養母是唐門之後,最是精通機關火藥。
通用的煙火彈裏燃料不多,受潮之後不易燃,而且若是趕上萬裏無雲的晴天估計也沒什麽效果,季恒用油紙将新做的煙火彈仔細包好,他明天會把這個特制的煙火彈給謝桢,他期望謝桢永遠不要用上,但無論何時何地,只要謝桢點了這個東西,無論刀山火海他都一定會去救他。
瞿塘峽開戰的那一日,正逢陰雨,暴雨下了一夜不曾停下片刻,激流塢外堵着江岸的泥沙在黎明時分到底是被沖開了,江水卷着泥沙拍岸而至,頃刻間就洶湧湍急的湧進了低窪處的城門。
連綿沖刷着江堤的雨水模糊了天地與江水的界限,季恒一身輕甲,一向精心打理的頭發早就濕透了,雨水從他那柄銀色長槍的槍杆上滴滴答答的墜出一連串的滾珠。
激流塢裏的所有人都在戰備狀态,有戰力的拔刀提劍,沒戰力的往據點二層轉移物資,在這個沒有日出的早上,後廚師傅冒雨打着一盞糊了四五層油紙的燈籠給雜役們引路,葉雲景掌權的這些年裏,整個惡人谷從上到下無論資歷深淺職位高低,每個人都多了兩分臨危不亂的氣場。
臨江山上的泥土砂石不停的被雨水沖刷下來,季恒捏緊了長槍強迫自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夜裏被同屋的人叫起來備戰,到現在都沒有瞧見謝桢的人影,謝桢是文職閑差,此刻應該已經早早的上了據點二層去避難。
季恒一緊張就愛想些有的沒的,他想假如這處據點真的失守,他恐怕也會戰死在這陌生的江邊,季恒摸了把臉上的雨水繼續盯着城門外的動靜,第一次正兒八經上戰場的少年人還是太年輕了,年輕到對死亡都沒有絲毫畏懼。
他跟已經混熟的前輩和同袍們在雨中并肩而立,縱使下一秒就是山呼海嘯而來的萬千敵軍,他也只會惋惜一下自己還沒有吻到心心念念的先生。
然而季恒這份英勇無畏只存在了短短幾個時辰,傍午時分雨水漸小,傳來的消息是不空關準備充分直接主動出擊截斷了浩氣的人馬從而化解了這次敵襲,戰事将至的緊張氛圍随着探子來報立刻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季恒背着長槍上蹿下跳的穿過就地整歇的同袍們飛也似的跑去二層的內城找謝桢,繃了整整一夜的少年仿佛不知疲倦,盡管一整夜都沒有敵軍打來,他還是要親眼見到謝桢才算安心。季恒三下兩下爬上濕透的石階挨個屋子找過去,一連驚起好幾個已經準備歇下的人,忙了一夜的大師傅咬牙切齒的抄起從廚房拿過來的磨刀石就要揍他,季恒一邊撓頭一邊撒腿跑向下一個屋子,他就這樣風風火火的把整個據點二層裏外找個了遍,臉上興沖沖的表情漸漸消失全無,他确信自己已經跑遍了每一個角落,然而他還是連謝桢的人影都沒找到。
激流塢的一層地勢不是完全平坦的,離正門近的空地上堆着大型載具所以相對偏高一些,往謝桢的院子那邊逐漸低窪,季恒扔下長槍淌着水往早已撤空的地方鑽,越往內院積得水越多,有院牆的地方積了水反倒更不好排。
他所熟悉的院門歪歪斜斜着勉強閉合,渾濁的黃泥水約莫有齊腰深,季恒腦袋裏嗡得一下什麽都不剩了,他撞開木門一頭紮進院子,謝桢住的那處小書房早已被滑坡的砂石掩埋了大半。
季恒的年少無畏在他十七歲這一年消失的無影無蹤,他慌張幾乎哭出聲,瘦高的少年拼命以肩抵着堵住房門的山石往上擡起,提槍縱馬的手臂繃出道道青筋,泥水中碎裂的山石磚瓦割傷了他發力的小腿,他幾近睚眦目裂的喊着謝桢的名字,凄厲沙啞的聲響引來了外頭忙着修補的其他人。
季恒在這一刻才第一次真正接觸到死亡,養父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他,他的父母是戰死沙場的英雄,稚嫩的孩子沒有辦法理解什麽是死亡,他只當自己的父母是去了很遠的地方,雖然每年都會去磕頭祭拜,但是面對壓根沒有印象的父母,他就是再想生出什麽悲戚的情感也終究是沒法做到。
直到他以為謝桢被埋在砂石底下的時候他才懂了死亡意味着什麽,謝桢死了就意味着他再也見不到那個會笑會牽他手的墨衫先生了,謝桢死了他就再也不能帶着他去江南了,季恒滿腦子空白,他用力扒拉開摻着石塊的泥沙,帶着薄繭卻白皙修長手指轉眼間便被粗粝的砂石磨出了殷紅的血痕。
修剪整齊的指尖嵌進泥土與血水,聞聲而來的人本想先問問季恒是怎麽回事,可見他一副雙眸赤紅的模樣也都沒敢細問,左右修繕不急一時,季恒這個年歲在一堆老江湖裏也是最招人疼的時候,就連本是來統計損失的掌事也挽着袖子幫了他一把。
書房的半個橫梁垮了,畢竟是緊挨着山腳,房頂被滾落的山石砸出一個窟窿,謝桢規整好的書目全都泡成了一灘紙漿,季恒若是還有點腦子就能知道謝桢肯定不在這間屋裏,屋裏除了砂礫就是斷木碎瓦,謝桢就算真的被砸死在砂石最底下,好歹也能看到點模糊的血肉。
房間已經毀了大半,再讓季恒這麽扒拉着找下去遲早要徹底塌下來,幫忙的人怕季恒再被埋進裏頭,掌事好言好語的跟他商量着要不然別找了,實在丢了什麽要緊東西等發了第一個月的饷銀就能買新了,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季恒就瘋了似的要跟他動手,幾個人上去拉都拉不住。
謝桢前一天入夜後就獨身去了不空關,葉雲景收到線報早已帶人堵了浩氣盟的來路,他在雨下起來之前趕到了葉雲景身邊替他分擔側翼,一場雨戰酣暢淋漓,浩氣的人馬尚未彙總成型就被沖得七零八落,葉雲景一柄重劍無人近身,渾身上下連帶了劍氣的雨珠都帶着能劃破皮肉的狠戾。
戰後葉雲景還想着給他親手煲個湯膳驅寒,謝桢卻鬼神神差的想要往回走,他也确實這麽做了,一人一馬回程的時候因為山體滑落路不好走耽擱了一會。
他是午時趕回的激流塢,雲層散開水汽濕潤,陽光吝啬的露出一點點金黃,據點裏只是有些建築和牆體的損壞,沒有什麽大事,白日不能像晚上那般掩人耳目的離開,好在尚有力氣的在忙着整頓清理,累慘的大都去輪換歇息,他和離開的時候一樣,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等到進了據點裏他才發現有些奇怪,少年的哭嚎聲不算響亮但可以清晰的識別出來,謝桢心裏一咯噔立刻下馬往內城跑,正撞見滿身狼藉的季恒被其他人七手八腳的硬擡出了他那間小院子。
季恒生生把自己逼到內勁錯亂嗆出一口血,謝桢來不及腹诽只得趕緊給他走針調息,平地上将将鋪一塊受潮不算嚴重的木板,季恒面色青白的躺在上頭,謝桢連着給他紮了七八針才讓他內息平穩。
恢複意識的少年抽着鼻尖慢慢轉醒,看清謝桢的那一刻季恒的眼淚又止不住了,還是和上次一樣,他沒有問任何問題,只是狼狽而匆忙的折騰着起身,用一雙滿是泥沙與血水的手死死抓住了謝桢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