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謝桢起身時外面已是天光大亮,暖黃的陽光灑在山下小院的窗棂上,透過窗縫的光束在地面上凝成了澄明的光斑。

謝桢頸間多了一枚由紅繩穿過的玉佩,銅錢大小的玉石是季恒紅着臉幫他帶上的,少年目光躲閃支支吾吾的告訴他這是過世的父母給他留下的老婆本,是他們季家傳給兒媳婦的物件。

謝桢本想推托,可見他一副執拗模樣又不得不老老實實的戴着。

許是親近到了這種地步,季恒在他眼前從不掩飾那種小狗似的純良目光,總是晃着并不存在的尾巴在他這要親親要抱抱,一出門就恨不得時刻牽着他的手,巴不得跑上山頭去昭告天下謝桢是他季恒的人了。

謝桢将玉佩小心的貼身戴着,他仔細看了看這枚東西,玉石并不是什麽好料子,倒像是雕刻什麽大件的邊角餘料,質地粗劣的玉料被工匠随手雕琢成一個囫囵模樣,假若不是季恒的父母诓兒子玩,就是季恒随手弄了個破東西騙他。

謝桢倒沒有多在意,無論好壞,既然季恒給他了他就好生收着,有朝一日季恒要是要回去,他就原封不動的還給他,謝桢自一開始就沒有對以後産生多大的期望,他順着季恒的心意推舟入水,至于這舟能行多遠,全看季恒的抉擇。

謝桢披上薄衫慢悠悠的下塌,季恒剛好從外面回來,英挺俊秀的少年人興高采烈的拎着手裏的食盒,束高的馬尾在肩後一晃一晃的甩着,他邁過門檻竄進屋內,神神秘秘的把食盒蓋子一掀,獻寶似的掏出來一碟黃澄澄的蛋餃。

這是他自己親手做的,他在謝桢身上遂了願,拿他打趣的人就越來越多,他正大光明的住進了謝桢的小院裏,每日仍舊殷殷勤勤的給謝桢送三餐,每次去後廚拿飯的時候總有人跟他笑鬧,非要纏着看看他給自家先生開了什麽小竈。

剛好是得閑的時候,近幾個月激流塢估摸着都不會有什麽大事,季恒也就索性一挽袖子開始認認真真的跟後廚的大師傅請教做飯的手藝,他本就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命,在養父家裏的時候什麽都不用管,進了軍營也最多就是在地上刨個坑埋個番薯烤。

學廚這種東西總是看着簡單上手難,季恒在後廚貓了半個月,禍害的面粉雞蛋不計其數,氣得一向偏袒他的大師傅都想拿炒勺打他。

季恒到最後只學成了一個蛋餃,湯勺直接放到火上燒熱,用肥肉抹一遍勺內上油,再把攪好的蛋液倒進去煎成蛋皮,謝桢不太喜歡純肉的餡,他就加了青菜和馬蹄進去,調味的姜末用刀背碾至成茸,季恒練手的時候經常一個人守着小竈臺一練就是一下午。

大抵是口感和滋味都過關,尹縱之流的老饕們總愛逗他,動不動就惹得他手抖把蛋皮挑破,季恒執拗認真,給謝桢的蛋餃全都是沒有半點瑕疵的,挑破的蛋皮自然而然的歸了邊上圍觀的同袍,季恒也是心實,被影響着做壞了四五十個才反應過來這群人是故意的。

謝桢那日理清了物資詳錄還沒見季恒回來,他一時好奇去找,剛好看見季恒氣急敗壞的提着槍在那插戰旗,凡是吃了他蛋餃的人都被他三下五除二的拿着槍杆抽屁股,衆人本就都讓着他年歲小,再加上确實吃了人家小孩一心給家裏先生準備的東西,幾番緣由疊加到一塊,最終導致凡是被季恒拎着領子去插旗的人,幾乎都沒好意思還手。

恰是無事得閑的一日,季恒昨夜和謝桢約好今日要去孤山集玩,一頓早飯比往日還要豐盛,謝桢吃了四個蛋餃喝了半碗粥,季恒硬是舀起粥裏剩下的蝦仁往他嘴裏喂,謝桢推搡不得,只能無可奈何的張口接了。

這要是葉雲景在大該就會拍手稱快,謝桢一向是個懶性子,沒有瑣事需要勞心勞力的時候他總會趴在床上睡個天昏地暗,別說早飯,就是午飯也能省則省。

偏生他又是個身子骨不太好的人,每每操勞之後都要緩個十天半個月,葉雲景當年怕他不吃飯餓壞腸胃,每天一大早就去買各色各樣的早點,揚州城裏最好的一家酒樓是不予客人外帶餐食的,他硬是薅着那主廚的領子拿劍将人逼到自己的宅子裏。

老實巴交的手藝人一邊哆嗦一邊做出一桌豐盛菜肴,南邊的飯食本就精致,主廚的手藝更是出類拔萃,饒是他自己都被滿桌菜樣折服的給那廚子賠了罪又包了個百兩銀子的紅包,謝桢卻昏昏沉沉的摟着枕頭來看了一眼,然後理也不理的倒頭就睡。

一頓早飯,謝桢破天荒的被季恒看着喝幹淨了一碗粥,他們早早出了門,走水路去孤山集最快,季恒提前跟人打過招呼,要到了一艘空閑的小船。

季恒執槳将船從岸邊蕩開,他賣力的撐着船槳往前劃,船破開寧靜的江面往行着,江面上有流溢開來的碎金光暈,季恒倏地回頭一瞥,謝桢着一身墨色衣袍立在船尾看向遠處若隐若現的白帝城,江上的風吹動他披散烏亮的長發,窄腰寬袖的秦風衫勾勒出他毫無瑕疵的身形線條。

仿佛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謝桢也轉頭看向了他,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間,季恒整個人都陷進了謝桢的眼裏,谪仙一般的萬花先生沖着他勾唇一笑,眼裏淺淺的流光足以讓他萬死不辭。

孤山集裏人來人往,季恒一身暗紅夾黑的布衫,頭發規規矩矩的束着馬尾,純銀的發箍簡潔利落,沒背長槍未着甲衣,他牽着謝桢的袖子從街頭竄到街尾,瞧什麽都覺得好奇好玩,眉清目秀的清俊小公子,臉上還挂着些傻呵呵的稚氣,謝桢給他買了一袋果幹,季恒邊逛邊吃,唇角沾滿了白花花的糖粉都不自知,還要謝桢拿袖子給他蹭去。

沒人會相信這樣的少年是天策府出來的小将軍,謝桢自己都不信,季恒身上仿佛有着世間一切的美好,他樂觀外向活潑好動,心裏真摯且善良,任何污穢都沒有沾染過他,不知何為仇恨何為恩怨,不懂人心險惡,不知世态炎涼。

季恒學會了天策府裏最積極向上的東西,他堅韌坦誠,知道男子漢大丈夫該背負責任上陣殺敵保家衛國,卻沒有經歷過同袍戰死的生離死別,他的世界仍是光明一片的,他不曾沾染半點血污和肮髒。

謝桢突然覺得陽光有些刺眼,季恒變戲法似的從路邊攤子上買了把紙傘給他撐着,季恒一手打着傘,一手捧着最後一點果幹,邊走邊問是這把傘好看還是自己做的那把好看,謝桢腳步稍稍一滞,繼而笑着給了他想要的回答,季恒因而喜滋滋的湊過來貼着他的脖頸蹭了一蹭,沾了他滿脖子甜膩的糖粉。

午飯是集市裏面攤上的兩碗涼面,店家的女兒約莫是和季恒差不多,小姑娘看見季恒的時候差點連眼睛都直了,不僅給他面裏多加了一大勺肉丁還特意送了一疊碼得冒尖的醬肉,謝桢笑吟吟的想看他反應,誰知季恒這個傻孩子完全不知道人家姑娘是沖着自己來的,反而鼓着腮幫子和謝桢換了個座位,硬是将謝桢死死的護到了自己身後。

一頓飯吃了不到半刻,那姑娘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顯而易見的往季恒這邊看了好幾次,捧着面碗的少年擰着眉毛不甘示弱的瞪回去,滿滿不解風情的威脅之意,謝桢險些忍笑忍到腹痛,最後實在受不了,只得草草吃了兩口面就趕緊拽着季恒走了。

謝桢這次是想給季恒買些東西,過段時間入秋,他應該還會在這邊停留一段時間,瞿塘峽的秋日涼意十足,而且十分潮濕,季恒在東都洛陽學武數年,怕是一時半會适應不了,他來買些吸水防潮的生石灰和調理身體的草藥,到時候每日盯着季恒喝下去一碗,一來是調理他先前受得那些傷,二來也是驅寒除濕,省得日後遭罪。

他還想給季恒做兩身衣服和鞋襪,未及冠的少年還是長身子的時候,這幾天夜裏季恒就不太老實,睡熟打鼾的時候動不動就蹬腿,謝桢估摸着他過幾天應該還能竄一竄個子,再者說天一涼外衣裏就要加衣服保暖,多備幾件總是沒錯的。

孤山集裏的布莊比起季恒身上慣穿的那些料子是肯定比不了的,謝桢只能讓掌櫃拿店裏最好的料子來做,季恒起先還不太好意思,可一見謝桢親手拿着軟尺給他量尺碼,他就把那點矜持抛去了腦後,滿心滿眼都是他家先生那雙修長白皙的手。

季恒從布莊出來就一頭紮進了對面的筆墨軒,他剛拿了一個月的饷銀,一心想要給謝桢也買點什麽,店家一看他樣貌就磨快了刀要把他往死裏宰,若不是謝桢及時趕過來攔着,季恒怕是要被人坑得連褲子都賠進去。

季恒沒買成紙筆,最後幹脆買了一兜子糕點零食,他總覺得謝桢太瘦,應該還好補補,也虧得他是撐船來的,不然那麽多東西,非得把他那匹嬌貴的裏飛沙累到撩蹄子蹬他。

從集市往山下渡口走的時候謝桢帶着季恒走了小道,本是想帶他看看夏日山林的草木鳥獸,結果卻不偏不倚的和劫道山賊撞了個正着。

季恒撂下東西挽起袖子,即使不使長槍也能僅憑拳腳将這些山賊打得人仰馬翻,謝桢守着東西站在原地看他,季恒英武得很,腳踹一個掌劈一雙,衣衫帶出獵獵風聲,舉手投足指之間盡是武人的灑脫幹練。

他是個極其清俊的少年郎,招式起承轉合毫不拖泥帶水,季恒比剛到激流塢的時候有了不少長進,一群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老油條陪着他切磋練功,一番時日下來,季恒的一招一式都更加狠戾直接,原先的花活沒得一幹二淨,眼下盡是拳拳到肉的簡潔。

山賊的老窩大抵是前些時日被暴雨沖垮了,所以眼下青天白日就敢出來劫道,季恒在謝桢身前劃出了一條線,但凡試圖越過半步去傷他先生的人全被他按在地上痛揍一頓。

原本只是一場小打小鬧罷了,然而這夥山賊還有暗中埋伏的人手,粗制的弓弩比不得唐門出品的利器,弓弦齊發的聲響聽上去吓人,但威力卻沒有那麽足,季恒是個在養母機關堆裏泡大的孩子,他本該知曉這些,可他還是關心則亂。。

謝桢的神情在季恒轉身往他身邊撲的一瞬間變了,他暗下目光負手凝力,皓白的手腕一轉,肉眼可見的內力凝在指尖,待揮袖出手時就更快,幾乎無人看清他的動作,只能聽見銳器碰撞的響聲。

季恒門戶大開的後背毫發無損,他撲到謝桢身前将他死死護住,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謝桢憑一己之力擋下了瞄着他後背的數枚弩箭。

平複他驚魂的是一個吻,謝桢親了親他的鬓角柔聲告訴他自己無恙,男人冰涼修長的指骨撫住了他的眉眼,季恒傻呵呵的擁着他不放手,滿身的冷汗久久未褪。

謝桢拍着他的肩頸哄着他放松,潮水般湧上的內力沒有影響季恒分毫,輕聲哄着少年的墨衫萬花眸光深邃幽晦,他的口和手仿佛是屬于兩個人的,他哄季恒的聲線有多溫潤,手上的內勁就有多狠戾。月

謝桢在花間游上的造詣是平輩中少有的,即使無神兵落鳳在手,他的也能僅憑內息将一套百花拂穴手的威力毫不折損的施展出來,他牽着季恒的手帶着他往渡口去,抱着糕點的少年心有餘悸的蹭了他好幾下,他們邁過四仰八叉的山賊繼續走在林間的小路上,那些埋伏的賊人早已被他借着風煙翠這一心決打出去的陽明氣勁摧斷了周身經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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