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謝桢沒有過問太多,他專心忙着自己手頭上的事情,哪怕旁人看他的目光都充滿一股子八卦的氣息,他也始終置若罔聞。
據點畢竟是據點,尋常人不能随意入內,這姑娘既然是來找人的,就得要季恒親自來接才行,否則只能在大門之外的河灘上靜候。
小姑娘一身青衣羅裙,秀麗明婉,她似乎也是好人家出身,和季恒一樣循規蹈矩禮數周全,日頭不算毒辣但有些灼人,她一個女孩家,抱着琴杵在空地上老老實實的站着,多數人都心存些許憐惜。
據點裏總有閑不住的人,打着憐香惜玉的名號搬了椅子拿了涼茶,還有更殷勤的竟然送來的一柄遮陽的傘,謝桢無心關注門外的鬧劇,他檢查完正門的箭塔便轉身往據點裏走,任憑左右之人一連喊了他好幾聲,他也未做停留。
季恒尚在據點外的山頭上例行巡守,大概還要個半個時辰才能回來,謝桢回到自己的住處将統計出來的明細一一整理,每處箭塔都有些損耗,要補齊修整的零件不在少數,他需得羅列出來,再交予專門負責修理的人員。
謝桢依舊将一切做得游刃有餘,憑空出現的那個長歌姑娘仿佛沒有對他産生半分影響,他的筆鋒平緩字字工整,修長的指尖穩穩捏住筆杆,垂下桌案的寬袖不染纖塵。
屋中的桌上還有早飯時用過的食盒和碗碟,季恒今日一早去當值巡山,怕他睡過頭不吃早飯就特意早起了一刻,替他去将早飯拿回來才戀戀不舍的出門,清粥小菜加上炸酥的魚骨和三絲春卷,謝桢不忍辜負這番心意,努力掙紮着早起吃了一半,中途幾次險些直接昏睡在飯桌上。
屋裏早飯的味道似乎都還沒有完全散去,謝桢不知為何筆尖一頓,他思及片刻随即将已經寫好的紙張盡數撕去又獨自一人去了庫房,他本想直接交予負責修繕的人,但總歸閑着無聊,他幼時學過不少天工機甲,想要做些這種程度的修護應該不成問題。
庫房在據點的另一端,他穿過激流塢的大半地界,一路都繞開了人多的地方,謝桢的身法很好,假若刻意放輕腳步自小路穿梭,根本無人能察覺。
他只身進了庫房,又随手自袖中取了一根木簪将及臀的長發挽起盤在腦後,簪子還是季恒在孤山集給他挑得,明明是個做工粗糙的尋常東西,他卻一直用着,葉雲景給他的那些玉簪骨簪全被他扔去了一旁。
長發挽髻,露出的頸間白皙光滑,屬于季恒的牙印自領口上端露出大半,犬牙留下的印子深紅清晰,分外顯眼,謝桢将袖子一卷席地而坐,借着外頭的日光打開了手邊落灰的木盒。
他的記憶很好,眼前可以清晰的複現出箭塔內部機括連接的模樣,庫房裏寂靜無聲,堆放已久的備用零件都有積灰,謝桢邊擦邊找,挑挑揀揀忙上一會也就過了大半個時辰。
他長大以後就一直是個能将情緒控制的極好的人,謝桢有個不太好的習慣,他總有一種只要忙起來就可以逃避現實的錯覺,他專注于自己手上的事情,外界的一切與他無關,即使是那種原本與他息息相關的事情,也會變得毫無意義。
他在庫房一直忙到午後,既錯過了季恒從山上回據點時被那小姑娘當場截住的窘境,也錯過了季恒抓耳撓腮急得滿臉通紅的滑稽模樣,他一直等到清點出所有要更換的零件才優哉游哉的走出庫房,他抱着懷裏沉甸甸的木盒從廊下穿行,打算從據點後方的箭塔開始修起,而事實是有些注定不會錯過的事情,即使百般回避也無濟于事。
那是激流塢倚山的後牆,有一處頗為隐蔽的角落,廢棄的房間在上一次山洪中被沖毀了大半,這處地角本就潮冷陰暗不太适合住人,所以修整之後就一直用來堆放雜物,謝桢本是打算從這處廢院借路繞去山腳箭塔的。
他駐足靜靜的看着院中的一切,少年同那個青衣姑娘擁抱在一起,小姑娘以手捧住季恒的臉踮腳吻上,年歲相仿的兩個孩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當真是璧人一雙。
有一縷陽光越過厚重的屋檐灑去他們身上,剛巧映在女孩皓白的腕間,玉石墜子通透澄明毫無瑕疵,季恒就那樣站在那被她吻着,謝桢沒有自己意想之中的憤怒,他平靜的出奇,直至有風吹動他額前散落的發絲,謝桢才頗為戲谑的揚了揚唇角,他不得不承認,同樣是踮腳獻吻的動作,果然是漂亮的女孩子做起來要比他好看許多。,
謝桢在這一日離開了激流塢,他悄無聲息的離去,任何人都沒有察覺,他随意帶了點行李,包袱癟得有些可憐,給季恒的衣服和零食被人從孤山集取回來了,他把那些東西堆去了房間正中的圓桌上。
平心而論,謝桢還是覺得自己不虧,與季恒的短短數月,他是被放在心尖上呵護備至的那一個,抛去剛剛的那一點插曲之外,季恒給他的盡是甜膩與溫情,他始終就沒有什麽期待的東西,眼下就算不上失落,季恒于他而言本就美好的有些不現實,時至今日也算合情合理。
葉雲景掌權的谷中,謝桢永遠是來去自如的那一個,他按照自己原來的計劃将幾個位置重要的據點一一走遍,他之前是想帶着季恒來的,他想手把手的将這些東西教給季恒,想要建功立業出人頭地的少年有着旁人難以匹敵的堅韌心性,即便沒有那一層親密關系,他也覺得季恒是個可用之才,譚征離谷後甩下的爛攤子要是能夠交給季恒負責他會很放心。
莫說是季恒,就是葉雲景也難以追查他的行蹤,謝桢花了半年的時間将前線的據點一一踩遍,他當真是一日也沒停歇,輾轉各地馬不停蹄,最後的兩個月裏他不得不換了一匹馬,先前那匹坐騎說什麽都不肯再跟他上路,大有一副要被生生累死的架勢。
年關歲尾,謝桢獨身一人回了惡人谷,他已經許久沒有回到谷中了,葉雲景得勢以後就将他護得很好,最多只是戰事讓他幫忙動動腦子,除此之外根本無需他操勞任何事情。
一別數年,谷中還是原樣,季恒是入谷的新人,遠不到能入谷享年宴的地位,謝桢一路奔波倦意十足,許是累得狠了,盡管知道季恒絕不可能出現在這,他還是往每個擦肩而過的天策身上都多瞄了一眼。
季恒沒有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事實上與其說是沒有倒不如說是不能,少年人幹淨直率的笑臉根深蒂固的盤亘在謝桢的腦海裏,他只要一有閑暇就會想起季恒恭敬又傾慕的喊他先生,可一轉念便是少年男女在那擁抱接吻的場景。
謝桢徑直去了葉雲景的卧房,他身法詭谲俊逸,巡守的侍衛沒有任何察覺,屋裏陳設是葉雲景慣有的鋪張奢侈,謝桢合上房門見怪不怪的擺了擺手,燭火昏黃,床邊跪坐的少年窄腰細骨眉眼如畫,略施粉黛的面頰清麗可人,神情間盡是入骨纏綿的柔情。
等候葉雲景的少年大抵還是個清倌,他大概是十七八的年歲,眼眸裏藏着些許屬于少年人的稚嫩,燭火下的謝桢一身黑衣墨衫,披散的長發淩亂散落背後,謝桢骨子裏總有些文人狷狂的肆意味道,他越不修邊幅反倒越有一股令人心馳的俊逸。
少年熱切又迷茫的起身下榻,他猜想謝桢或許是來跟他争寵的,又可能謝桢才是葉雲景想讓他來服侍的正主,無論是那種猜想都不重要,他顫着腿根邁開步子想往男人身邊湊上一湊,半步的距離也未拉近,謝桢擡手的動作迅疾無比,他傻呵呵的被點了穴道,再回神時已是動也不能動的呆呆站在了桌子前頭。
等候葉雲景的清倌身上不說不着寸縷但也沒有多少蔽體的衣料,謝桢還算講究,他以屏風将房間隔成兩段,被點了穴的少年立在屏風外端,他自己合衣上榻,滿身塵土的睡在了葉雲景這張檀木雕花雲錦做被的大床上。
謝桢是真的累慘了,他替葉雲景打點了大半個前線,凡是譚征留下的爛攤子都一一收拾妥當,眼下也沒有合适的人來接受,他這次回谷就是要領一紙調令,他一向習慣于自己解決禍事,既然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因他而起,那他便全權攬過來。
謝桢摟着被褥睡足了一個時辰,飲宴而歸的葉雲景先是被幹杵在那一動不動的少年弄得一愣,随即便清楚這是謝桢的手筆,他苦笑着搖了搖頭,只得趕緊解下身上外衫将那已經站僵的少年裹了抱起。
他風流随性,但大多數時候對枕邊人還是體貼有加,他将少年抱去隔壁空房安置妥當,又換了一身幹淨衣服才重新埋進主屋,已經了無酒氣的衣衫幹淨妥帖,只有淺淺的熏香味道。
謝桢的睡相并不好,他清醒時的那種偏執與要強在昏睡後都會變得煙消雲散,謝桢自小就是這樣,尤其是有什麽心事的時候,心裏越煩悶睡相就越歪扭,葉雲景習以為常的搶走他懷裏擰成一團的被角,又将枕頭從他臉上拿開,生怕他就這麽自己憋死自己。
葉雲景的手不像劍客的手,修長的指骨白玉無瑕,除去薄繭之外都柔軟光滑,他托起謝桢的後腦讓他枕上自己的腿面,灰撲撲的墨衫客全無萬花弟子應有的出塵氣質,完全就是個在外面滾了一身泥回家還不願意洗澡的熊孩子。
他毫不客氣的戳上謝桢的面頰,消瘦許多的臉頰失去了那點被季恒日日投喂出來的軟肉,他俯首理直氣壯的迎上謝桢困意朦胧的眸子,另一只手得寸進尺的捏住他另一側臉蛋狠狠捏住往外扯了扯。
“他親爹是季銘,就是當年離開浩氣随軍平寇的那個将軍,楊書涵養得他的,他們應當是世交,至于什麽結親婚約應該也是這麽來的,不過那小孩的話,據我所知,他應該是……”
“你把嘴閉上,吵。”
謝桢蹙眉擡手捂住了眼睛,他沒理會葉雲景手上的動作,反倒頗為不客氣的換了個相對舒服的姿勢枕在他的腿上,他離開激流塢的事情葉雲景一定是知情的,葉雲景替他查也是好心,楊書涵算是當今長歌門中頗為顯赫的高輩弟子,葉雲景能替他查到這些肯定是花了心思的。
他自己其實也動手去查了一番,他與葉雲景的暗線重疊交錯,所得的情報大多雷同相似,季恒的父母皆是戰死沙場的名将,楊書涵則是個名望頗高的長歌賢士,既然是這樣的出身,那季恒身上有再多的閃光點也都不足為奇。
季銘祖上世代忠良,當年若是季銘還在浩氣盟,他與葉雲景也不會落得少年之時就滿手血污的田地,謝桢蹙眉将臉埋進了葉雲景的衣擺,他抓着被子再度将身子蜷起,這世間有太多美好光明的東西存在,只是與他無緣罷了。
“我清楚,沒什麽大事,他是個好孩子,我不拉他入這個泥潭,就斷在這也好。”
謝桢這會倒像是沒心沒肺的薄情郎,他仿佛再也不是那個半載沒能輕松入睡的人了,他趴在葉雲景腿上陷入酣睡,葉雲景被他枕得腿麻,想扶他去枕頭上還被他迷迷糊糊的狠掐一把大腿內側,萬鈞的力道絲毫不減,疼得葉雲景一度懷疑他是裝睡。
燭火很快就燃到了底端,葉雲景倚着床柱認命的伸着腿給謝桢當枕頭,他們才是這世間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可即使時至今日,謝桢對他在某些事情上也還是有一種病态的疏離與逞強。
他只得悄悄撫了撫謝桢的發頂,夾着塵土的發絲已經有些打結了,他一貫喜好幹淨,此刻卻沒了這些毛病,他耐性又輕柔的以手指梳開謝桢的長發,他對季恒當真是沒有什麽負面的看法,最多只是覺得那他年歲小,心性未定,他倒不相信季恒是那種會欺騙感情玩弄情意的人,因為在他看來,季恒遠沒有那種腦子。
葉雲景自己枯坐了半個晚上,原本醉生夢死的溫柔鄉變成了腿腳麻木到生不如死的境地,謝桢枕着他的大腿睡得極熟,一度還打起了微弱的小呼嚕,他無可奈何的吹滅燈盞老老實實的在這陪睡。
葉雲景心間一直蔓着一種酸苦的滋味,他與謝桢原本都是師出名門,季恒是好人家的孩子,謝桢又何嘗不是,他無法解開謝桢心裏那個死結,只得暗自期盼季恒這個倒黴孩子争口氣早些來将謝桢叼回窩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