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謝桢被葉雲景強留在惡人谷裏過完了正月,他名正言順的賴在葉雲景屋裏鸠占鵲巢,天天睡到日上三更,頓頓山珍海味,正月過半的時候葉雲景還特地出谷去昆侖迎着漫天風雪給他打了兩條鹿回來。

謝桢懶散到了極點,若非葉雲景每日要逼着他出屋活動活動腿腳,他怕是連飯都要在床上吃,謝桢幼時就一直吃不胖,他這個體質一直沒變,葉雲景跟養豬似的喂了他一個月整,硬是毫無起色。

葉雲景出身富貴,養謝桢更是精挑細選,每日膳食精心籌備,要好吃好看還得不重樣,平安客棧的廚子險些被累得揮刀自盡,幾日下來就有人瞎猜亂想,懷疑是葉雲景的哪個房中人有子嗣了,年前最後一日述職的時候,連谷中的十惡都忍不住八卦的問了葉雲景一句是不是快當爹了。

然而謝桢出谷的時候依舊瘦削潇灑,渾身上下也就是臉上稍微多了一點點肉,葉雲景挫敗之極的親手将調令給他,本想着隔着墨袍摸摸他肉是不是都長在了屁股上,但也是有賊心沒賊膽,生怕再被擰紫大腿腿根。

葉雲景抱着輕劍斜倚在谷口的巨石上目送謝桢一人一馬絕塵而去,昆侖的漫天飛雪從狹長的谷口裏飄灑而來,他随手一接,雪花在他掌心漸漸融化成水,晶瑩的水珠映出了他那雙異于常人的暗紅眼眸。

他這雙眼睛是後天的病變所致,總有人說他用劍動武的時候狠戾如惡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像惡鬼,而是原本就是從煉獄裏爬回來的,數年前天一餘孽作亂,那時他還是個莽撞自傲的少年,他被浸了蠱毒變成渾噩猙獰的行屍走肉,是謝桢一手将他拉回了人間。

葉雲景望向謝桢的目光永遠是獨一無二的,柔情與眷戀雜糅在一起,他一直目送謝桢行至他目力不能及的遠方,墨衫客灑脫俊逸的身形徹底消失的那一剎那,葉雲景才如夢初醒似的的收回了視線。

譚征在位時葉雲景沖着他的面子并沒有對譚征的嫡系做出太大幹涉,換而言之,在葉雲景掌權的惡人谷裏,仍有小半部分的據點和人手安排全是譚征自己全權把控的,謝桢盡可能的彌補了譚征離谷導致的所有空缺,然而畢竟牽扯甚多,他安排得再妥當也肯定會有疏漏。

謝桢這回是親自站到了葉雲景身側,他不再以鬼面遮容隐瞞身份,也不再隐于葉雲景的親信身後調兵遣将,陣營之争從來都歇不過二月,他沒有富裕的時間糾結這些。

事實上他還是看着過于年輕了,即使有人猜測他就是葉雲景背後那個神秘之極的幕僚,也很少有人敢下這個定論,謝桢實際年歲将将而立,墨衫寬袍,俊逸灑脫,無論怎麽看,他都更像個俊逸狷狂的魏晉墨客,根本不像是運籌帷幄心機頗深的幕僚謀士。

他有葉雲景的調令在手,旁人無論心中惦記着什麽猜測都需俯首聽令,謝桢從春初忙到夏至,即确保了前線所有據點的物資供給線路通暢,也将駐地的人手調度徹底料理妥當。

除此之外他還帶人劫了下路的浩氣車馬,他調了據點裏的小隊守軍,讓他們全部喬裝易容,裝成樸實憨厚的莊稼漢,武林正道中總免不了善心泛濫的好人,謝桢命人佯裝成進城送菜結果壞了牛車的老農,損壞的牛車堵了官道,散落的蔬菜瓜果狼藉一地,殺伐果決的老惡人們一個個演技極佳,鄉音濃重情感真摯,生生诓得浩氣整隊人馬都駐足幫忙。

謝桢托腮坐在路邊高處的山石上揮了揮手,埋伏的人馬傾巢而出,不費吹灰之力坑來了沉甸甸的數十車糧草。

于謝桢而言,這一趟純粹是解個悶,惡人谷補給充足不缺這點糧草,但搶來的可能就是比自家的吃着香,據點裏一連熱鬧了好幾個時辰,謝桢本就被吵得有點頭疼,然而等他清點完被俘的浩氣人員之後腦袋就疼得更厲害了。

幹草堆中面如冠玉的小道士一身正氣,自被抓之後張口閉口就是斥惡人谷卑鄙無恥手段下作,守衛聽着心煩就找塊破布堵了他的嘴,謝桢俯身拿開那塊油乎乎的破布仔細打量了一陣,小道士年輕稚嫩,眉眼澄明滿目單純,不是齊湛又能是誰。

惡人谷不養戰俘,能降得降,不願降的人中有位高權重的就關押成囚,若有什麽恩怨瓜葛就由正主來自行處置,剩下的随從雜魚一貫是能收了兵刃就放。

齊湛在東昆侖被浩氣所俘,摔傷了腦袋忘卻大半事情,他畢竟是純陽一脈正統出身,雖為譚征入了惡人谷,但也只是短短幾日連血都沒見過,他以純陽弟子身份再入浩氣是情理之中,再加上他本就是個不問世俗蒼白如紙的小道士,江湖資歷尚淺,最多也就是長得好看的一介雜魚。

齊湛原本已經被收了兵刃趕出了據點城門,但卻梗着脖子死活不肯走,道家并無佛家那種濟世度人的講究,可他就是魔障似的想度謝桢。

只有一束陽光投射進來的牢裏,墨衫俊秀的男子欺身掐牢了他的下巴,齊湛在那一刻傻呵呵的張大了嘴,只能記起少許往事的腦海裏空白一片。

謝桢與他見過的那些萬花弟子完全不一樣,氣質俊逸風雅,眉眼蘊藏毓秀靈光,但那份從容幹練之下只有三分是江湖氣所致的肆意,剩下的七分皆是骨子裏的凄清冷寂。

他比任何人都有野心,他想度化謝桢,這樣俊逸逍遙恍若谪仙的男人應該是墜落凡間的星辰客,不應在惡人谷這種混沌不堪的泥潭裏。

齊湛一襲道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擡手叩開據點的正門,歪斜的道冠勉強束住他腦袋上的發髻,不過弱冠的小道士一步步走進他眼中藏匿世間諸惡的深淵,為了那日的驚鴻一瞥,最終自認歸降。

謝桢對齊湛先前的事情還有那麽點愧疚,他明知自己與譚征的恩怨與齊湛無關,是他自作主張的把齊湛牽扯了進來,盡管他事前早有萬全的準備,他也還是有那麽一丁點過意不去。

然而這點虧欠的情緒轉眼就煙消雲散,他忙着用沙盤推演戰局,不過專心致志的忙了個把時辰,再出正廳時,他正揉着酸痛的脖頸接過信使手中的信件,還沒等拆封就聽見左右之人在說那個死倔死倔的漂亮小道士竟然棄明投暗的歸降了。

事情總是紛亂如麻的趕到了一起,齊湛歸降不為別的,就要整日留在謝桢身邊做随從護衛,謝桢被煩得一度險些動了殺心,可偏偏齊湛身份特殊,殺又殺不得,謝桢只能整日讓人将齊湛往外趕,小道士一身紫霞功練得爐火純青,幸虧少了實戰經驗又太過心慈手軟,這才能讓他得逞。

謝桢頭一回覺得自己八成是上輩子做了孽,線人密報譚征離谷後一直四下尋找齊湛的下落,最終摸索着找到了浩氣盟,齊湛盡管在東昆侖被浩氣俘虜,但托謝桢的暗線保護,滿營的人幾乎都不知道這個戰俘的存在,故而齊湛失憶後再入落雁城,浩氣的勢力主們根本無人知曉他的身份。

譚征不惜與浩氣合作以追查齊湛的下落,與他為敵數年的老對手自然不會簡簡單單的讓他如願,譚征一向急功近利少有耐性,這一直是他致命的弱點。

謝桢篤定譚征根本不知道齊湛已經誤打誤撞的重回惡人谷,他哭笑不得摞下了手裏的情報,都不知道自己是該感嘆譚征今日的長情,還是該嘲諷一下他這種數年不變的沒腦子。

他随手将筆墨摔了一地,四四方方的的端硯險些墜去桌下,再一次翻牆入院的小道士敲了敲窗戶,隔着窗紙一清嗓子,開始給他念清心靜神的道法心決,片刻之後葉雲景專程托人給他買的這方端硯,到底是被他拿來砸穿了雕花的木窗。

謝桢還是相信譚征的為人,即便與浩氣合作來交換齊湛,他也篤定譚征不會賣出什麽重要的情報,好歹譚征在惡人谷裏到底還是有過命的兄弟的。

謝桢能将譚征的心思猜個七七八八,他猜想譚征會出賣上路據點的部署,惡人谷有駐軍在青雲塢和金門關,相較中路和下路而言,上路入侵最深也最難回撤,葉雲景和他一直想找機會好生利用這隊人馬,調去別處或者誘敵牽制,惡人谷與浩氣盟的戰力至今最多是六四開,他們沒個三年五載是難以攻克南屏山的,這處人馬常年待在這也是無所作為。,

一切都可以提前應對,謝桢唯獨記挂的是季恒,季恒一直随軍調度,謝桢始終是放不下他,季恒跟随的那支人馬一直輾轉各地駐守,這是他暗中下的調令,他想讓季恒去各處看看,季恒是想建功立業的,無論以後留不留下,能四處轉轉長些閱歷總歸是好的。

眼下季恒應該是恰好輪值到金水鎮,正好一腳踩進這場将興未興的風波裏,他們有将近一年沒有見面了,謝桢無數次強迫自己不做理會,但他最終還是知曉着季恒所有的動向。

一貫認真堅韌的少年人成長得很快,季恒又立了幾樁不大不小的軍功,年關的時候階職升了四階,也算是個小有作為的惡谷狼了。

季恒其實完全可以獨當一面,謝桢相信自己的部署安排絕不會有問題,他不願承認是自己對季恒的惦記太過,也不可能承認他只是想遠遠的看季恒一眼。

去金水的路上他還反複在心裏欲蓋彌彰的自說自話,一遍遍提醒着自己這次出行只是因為被齊湛煩得厲害,想出門透透氣而已。

以謝桢的身份地位,季恒根本不可能追查到謝桢的行蹤,謝桢離開的太潇灑了,潇灑到他對着空蕩蕩的屋子一時都反應不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還做賊心虛的換了衣服洗去身上女孩家的脂粉味,心裏拼命期盼着謝桢還沒有聽到別人口中說得那些風言風語,他養父楊書涵的女兒同他年歲相近,他們确實是自幼定下的娃娃親,可他一直沒有那個心思,他之所以離開天策府和楊家,十之有九都是為了逃婚。

他等了謝桢一整夜,翻遍了據點的所有房間,直至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時候他才後知後覺的明白謝桢已經走了,牽動他全部心思的先生沒有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甚至連一聲憤怒的質詢都沒有。

季恒失魂落魄了好些時日,尹縱嘴欠調笑他一句居然還有腳踩兩條船的本事,他抄起長槍一躍而上,一招一式盡是殺招,他那日是真的殺紅了眼,惹得七八個同袍不得不同時幫忙拉架,手忙腳亂的将他死死壓住。

季恒不是傻子,他能看出葉雲景和謝桢之間的牽絆,他若是離了惡人谷,變成一個徹徹底底陌路人,再想靠近謝桢就難于登天,他知道自己只有往上爬才能離謝桢更近。

他服從調令輾轉各地的駐軍,每去一處據點他都會偷偷找到文書辦事的書房待上一會,他無從知曉謝桢有沒有來過這,只能閉上眼睛摸着那些紙筆想象謝桢坐在這整理文書的模樣,他的先生長衫鴉黑,墨發如緞眸若星辰,纖長的五指執着筆杆落下隽永字跡,也就唯有這種時候他臉上才能多出幾分笑意。

季恒在金水鎮覺出了山雨欲來的架勢,他已經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副将了,手底下掌握着一部分的兵馬調配,駐軍的将領們圍在沙盤周圍規劃部署,他是最年輕的一個,看上去還有些稚氣未脫。

季恒無論身在何處都是極其招人喜歡的,一輪推演結束之後,與他并不熟的主将還特地拍了拍他挺直的脊背叮囑他放松一些。

季恒是最後一個走出正廳的,他自知閱歷尚淺,大戰之前不想給別人拖後腿,故而又自己留下琢磨了半晌,據點裏來往的人很多,別處調度來的人手,原本駐紮的守軍,季恒來了不過五日,遠遠認不全這裏的人。

不遠處的雜役相貌平平,那是一張他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容,瘦高的雜役規規矩矩的抱着手裏的雜物轉身離開,人來人往的空地上,那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

他們僅僅打了一個照面而已,相見不過轉瞬的功夫,季恒卻瘋了似的直沖出去,他狠狠抓住男人的腕子拉進自己懷中,瘦削皓白的手腕宛若上好脂玉,季恒十指發顫手背上青筋繃起,他扣住男人的脈門不管不顧的将他囫囵抱起緊緊地摟進了懷中。

“先生……謝桢——先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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