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謝桢身上的傷沒有處理,劍傷将他那身粗布衣衫染紅小半,待布料和皮肉黏在一起的時候才勉強凝血幹涸,他覺不出多少痛意,隐約有得那麽幾分痛楚也被這些一樁接一樁的雜事擾沒了。
他先給葉雲景去了信,他們原本的決議是在金水消耗浩氣盟的一部分兵力之後再讓出據點撤離守軍,如今他酣暢淋漓的打了一場勝仗,浩氣盟在短時間內恐怕不會再來動金水這塊地方了。
牽扯到的物資補給和大局戰線都要重新調整,謝桢努力把字寫得工整隽永一些,他都能想象出來葉雲景看信的身後是一副怎麽咬牙切齒的表情。
加急的信鴿将密信帶走,謝桢放下紙筆打算去看看據點裏的情況,畢竟大戰之後總要清理戰損整頓人手,他前腳剛一邁出房門就碰到了一個東西,四四方方的藥箱裏面放着幹淨的紗布和傷藥,箱子邊上還有一盆溫水和一條幹淨的帕子。
季恒在院落裏腳不沾地的穿梭着,懷裏抱着修補城牆的磚瓦和要送去傷兵營的藥材,他在同時做好幾件事情,一邊記下沿路城牆和房屋破損的程度,一邊還要替管事扯着嗓子調度那些清理戰場的兵士。
季恒好像突然長大了不少,他認真的忙碌着,放下磚瓦就去搬木頭,送完藥材又去打水,戰場上染得滿身泥血還沒有洗掉,往日裏最愛幹淨的少年人仿佛一點整潔都不要了。
他淌着汗去扛起一塊圓木抵住搖搖欲墜的屋牆,松散的磚牆滿是灰塵,季恒臉上因此多了兩道花貓似的泥印子,他随意擡手一抹,髒兮兮的印記轉眼就擴大到了他整個右臉。
謝桢在門口站了小半刻,他面上始終平靜得很,沒有半分為季恒的轉變而開心的跡象,謝桢拿着季恒給他準備的東西回屋自行包紮,傷口和布料分開的痛楚鑽心入骨,他飛快的撕扯開黏連的布料,任憑那種火辣辣的痛感蔓延半身。
謝桢對于自己身上這種瑣事一向是懶散且笨拙的,他随意纏了兩圈紗布,系得歪七扭八亂糟糟的一團,打結的紗布塞都塞不進衣服裏。
酣戰過後就是要命的虧空,謝桢的天資不僅不屬于個中翹楚,反而是那種比常人還要差得,他習武沒身板,學文不聰慧,他今日所有的一切本事全是小時候比常人刻苦數倍才練出來的。
他的經脈有天生的缺陷,用過內息之後就會氣海虧空,往往需要幾個時辰才能慢慢恢複,謝桢打不了消耗戰,他對任何敵手都必須速戰速決,葉雲景的師父也因此教他了不少輕劍的路數。
外頭有學會擔事的季恒和其他将領統帥,他便無需再跟着惦記操心,謝桢蜷在單薄的床板上合衣休息,陣前的據點簡陋樸素,硬邦邦的床板硌得他渾身生疼,若不是實在需要休息調理,他寧可騎馬去揚州城裏找個舒服的客棧。
季恒忙了兩個多時辰,天邊斜陽西下,他卸了沉甸甸的戰甲,貼身的內襯早已被汗濕得可以擰出水來。
戰場的清理暫時告一段落,季恒從後廚借了個鍋,自己在空地上聚了點木柴燒火煮粥,戰事對體力的消耗極大,旁人都烤雞醬鴨的時候他守着個白粥兢兢業業的蹲了小半個時辰。
等粥做熟了,他又找了點雞肉和蔬菜撕成小塊放進去,待再煮沸才小心翼翼的盛出來端去謝桢房裏。
季恒确信自己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粥是他自己生火煮的,沒有耽誤大家的竈臺,他端着粥碗輕手輕腳的推門進屋,一進去就看見謝桢蜷在床板上睡得不太安穩,比平常要蒼白些的面色讓他整顆心都剜着疼。
季恒臉還腫着,他非但沒有記恨謝桢,反而是被醍醐灌頂似的打醒了,他是在天策府裏長大的,同袍情意濃于骨血,他自小受教的就是肝膽相照有難同當,陣前舍棄兄弟手足這種行徑放到真正的戰場上,怕是要被砍了祭旗。
他要成為能夠配得上謝桢,能夠和謝桢比肩而戰的人,他的一時任性假若真的釀成禍患,到時謝桢也會被他連帶上罵名。
“先生……先生我給你煮了粥,我,我自己煮的,沒有勞煩別人。”季恒半蹲在床邊規規矩矩的把粥碗遞過去,他沒敢貿然靠近謝桢,他單膝及地兩手托着碗底,連眼睛都沒往不該看的地方看,“你吃點東西,然後我想,我想……先生,我知道我錯了,但是我能不能,能不能占你點時間跟你解釋清楚?”
謝桢渾身都乏得厲害,經脈虧空的滋味說是遍體生寒都毫不誇張,他扶着床板撐起身子,褶皺的衣衫半披半挂的搭在肩上,包紮過緊的肩膀已經有些麻木了。
他伸手拿過熱騰騰的粥碗,沒人會在身體欠佳的時候和飯食過不去,更何況還有個滿身血污的季恒耷拉着腦袋半跪在他床前。
謝桢默許了少年絮絮叨叨的解釋,他舀起粥米小口小口的吃着,雞肉很香,蔬菜也清淡新鮮,只可惜季恒忘了放鹽,好好的一碗粥有些食之無味。
“婚約這件事,我是兩年前才知道的,義父說這個娃娃親是我爹娘在我出生前就定下了,我從小到大,一直沒往那處想過,她就是我妹妹,我從沒有想過別的。”
“那天我從洛陽告假回去探親,義父就跟我說該準備婚事了,還說妹妹也同意,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說不行他們也不聽我的,最後我只能跑了。”
“先生,我見到你才明白什麽叫夫妻之間……不是,不是!是愛,愛人!愛人之間的喜歡!我只,只對你,真的,我只對你……”
季恒漲紅了一張臉,他頭一次這麽恨自己口舌笨拙,小時候被逼着讀得那些詩詞佳句全都忘了個精光,連一句文绉绉的心悅傾慕都憋不出來。
“玉,玉是假的,但也不全是假的”季恒撓了撓頭皺起了整張臉,“我爹娘留給我那塊在千島湖弄丢了,我真的不知道是妹妹撿去了,給你的是我自己偷偷磨得,我花了所有盤纏買的大玉石,然後,然後我自己磨得……”
那是他在揚州城裏和謝桢初見之後,少年人的一眼鐘情是天地下最炙熱的情感,他執拗的認為謝桢便是他的天命,于是在跟随車隊出行之前,他攥着所有家當去玉器行裏被老板狠狠地宰了一刀。,
“她來找我的時候,我就跟她說明白了,她臨走前非要,非要抱我一下,我……我想躲來着……先生,我真的想躲來着,真的!”
謝桢拿勺子的手頓了一下,季恒着實講到了他真正想聽的地方,他咽下嘴裏沒有鹹味的雞肉暗自豎起耳朵,他倒是真想聽聽季恒會不會老老實實的坦白他看見的那個場景。
“我……我打不過她,從小就打不過她,她……她随我幹娘……力氣特別大,她那個琴,比我槍還沉,小時候我不分她糖吃她就背着大人把我掄到地上。”季恒頂着臉上的五指印可憐巴巴的擡起了頭,他怕謝桢不信,還特意比劃示意着楊清韶是怎麽把他倒栽着怼進泥巴堆裏的。
“我掙不開……後來她還要親我一下,我是真的掙不開,我沒親她,我一直躲來着!我還洗臉了,先生,先生我真的洗臉換衣服了,我把她送走之後特意洗了好久才敢回去找你……”
季恒先前憋着這件事不說,一是心存僥幸覺得謝桢沒看見,二是不想展現出自己這麽丢人的一面,他一直拼命的想在謝桢面前做一個十全十美的人。
可事到如今他什麽都不考慮了,他只希望自己坦白交代之後能消除一些締結,他不希望自己就這麽失去了機會,謝桢當初走得太決絕了,那次不告而別給他造成了不可忘卻的陰影,直到很多年以後他清晨醒時只要發現謝桢不在,他心裏都會一陣倉惶。
“我不該瞞你這些,我以為我只要離開千島湖就沒問題了,是我不對,是我只顧着逃走才會這樣。但是先生你相信我,我不會娶她,我誰都不會娶,我只喜歡你,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願意,我就是願意這麽跟着你,先生你往後看,你只管往我們以後的日子看,好不好。”
季恒在不知不覺間伸出手撫上謝桢的膝,他仰起俊朗白皙的面頰,眉眼間的赤誠是熊熊燃燒的野火,肆意燎原,不曾熄滅。
他幾近哀求的望着謝桢,沁了些許水漬的眼眸澄明清澈,滿滿盡是赤子深情。
他知道謝桢一直覺得他太小,也知道謝桢之所以直接離開是因為對他沒有信心,他知道他與謝桢之前存在着深深的問題,但他心甘情願。
他願意去克服道道溝壑翻山越嶺走到謝桢眼前,他願意體貼備至的照顧這個根本不信任他的謝先生,他什麽都願意。
揚州城裏的匆匆一瞥,謝桢早就勾走了他的三魂七魄,季恒只求謝桢能夠站在原地不要退縮,再長再遠的路由他來走,他那谪仙一般的謝先生,理應是高高在上的星辰,他想登天攬星就一定要付出代價。
“我會給義父去信,我會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說清楚,我會努力在這裏學更多的東西,我不會再耽誤正事了,我不會了……我都改,先生你喜歡什麽樣的人,我就變成什麽樣的人,我……”
季恒怔怔的沒了聲響,因為謝桢擡手撫上了他的發頂,修長蒼白的指尖帶着男人偏涼的體溫,他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一時間簡直是恍若隔世。
少年傻兮兮的目光就如同一個終于找到歸家路的幼犬,水汪汪的眼睛裏盡是令人心軟的深情,謝桢承認自己這回是真的栽了,季恒就差将心肝肺都掏出來擺在他面前,他一向最遭不住這個。
他緩緩摩挲着少年人被汗水浸透的頭發,他已經不是和譚征在一起時那樣一往無前了,他曾以為自己經不起第二次肝腸寸斷的挫折,但倘若對方是季恒,倒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
謝桢破罐子破摔,他已經活了小半輩子了,季恒才是在人生裏最好的年歲,若單以這項來比,季恒才是比較吃虧的那一個。
他拍了拍季恒的腦袋,本想替他撫去那點丢人的眼淚,季恒卻吸着鼻子緊緊的抓住了他的手,連手指相扣的那種抓法都不是,只是囫囵個的将他的手扯去用盡全力的攥着。
季恒呢喃着喚着他先生,沙啞的哭腔剜得謝桢心尖發疼,他甚至開始覺得自己的不告而別是個天大的錯事,季恒還不滿二十歲,他是年長的一方,有什麽事情他都應該謙讓些,不該和一個年輕人置氣。
“好了,好了,別哭了,再哭就不能見人了。”
“我……我不見別人,我只見,只見先生……只看先生……”
謝桢本想哄人,三言兩語只見反倒被季恒塞回來一股甜滋滋的膩歪,他只得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季恒的臉蛋,泛紅的指印仍舊腫着,季恒細皮嫩肉,這個掌印着實是讓人心疼。
“老實歇幾天,等緩過來了,我調你去白龍口。”謝桢眉眼半垂,他在心裏恨鐵不成鋼的嘆了口氣,可說出口的言語間卻透着不加掩飾的溫柔。
白龍口地處要塞,三日一小戰,五日一大戰,駐守的全是葉雲景的精銳親信,入谷不滿四五年,沒有像樣階職軍功的根本不能去。
季恒是龍,注定要騰躍九天,既然他下定決心要走這條泥濘不堪的江湖路,謝桢能做的就是給他一個最好的機會和最牢靠的屏障。
“瞪什麽眼?不想好好歷練,還想打不過人家一個姑娘,出來給我丢人現眼嗎?”
謝桢抽回手指彈上季恒的眉心,他在“我”字上加了重音,前一秒還誤會他是想把自己送走的季恒下一秒就破涕為笑,謝桢任由他伏在自己膝上跟個孩子似的又哭又笑,盡管面上流露出些許嫌棄的意思,手上卻始終輕緩的拍撫着他汗津津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