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侍女輕輕打開燈籠,添了一些燈芯,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宋衍卿臨窗而立,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硬着周遭的燈火,他手持酒壺,也不用杯子,壺口對着嘴痛飲。徐玄英站在他跟前,容顏清減,整個人顯得凄惘又不安。宋衍卿飲完最後一口,忍不可忍般地,将酒壺狠狠地砸在腳下,“你究竟是什麽意思?”
徐玄英被沉重的撞擊聲吓了一跳,直讓他不自覺退了兩步,“王爺……”
“你怕什麽,我還能将你吃了不成?”宋衍卿惡狠狠地,眼中似有霧氣氤氲,“我讓人去徐府請你,你一次都沒應過。今天反倒主動求見我,讓我猜猜,是你母親逼你來的吧?”
“王爺,”徐玄英垂下眼睛,直接在宋衍卿面前跪了下來,“都是臣的錯,臣不該拒了王爺的邀約,臣只求王爺原諒臣一次。”
“原諒你,如何?不原諒你,又如何?”
徐玄英咬了咬唇,耳邊似又響起張氏多年來對他的叮囑,低聲道:“我只想……只想和王爺回到從前。”
“從前?”宋衍卿好似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他近乎是難以置信地看着徐玄英,“你已和林如筠訂親,你現在是要悔婚呢,還是讓本王做你的秘密情郎呢?”
“不,不是這樣的!”在宋衍卿的注視下,徐玄英感覺到自己的自尊一點點地從身上剝離,“王爺,你我同窗十年,從見到您的第一眼,我就一直把您放在心尖上,我雖被迫娶親,但是我……我對您的心意,從未變過。”
明明滅滅的燈光下,宋衍卿思緒回到了幼時。他自幼被母後寵得無法無天,目中無人,在整個皇宮,只有父皇一個人對他偶有黑臉。那時,他厭惡教書的張太傅固執守舊,布置的功課又晦澀難懂,上課時便出言頂撞了幾句,結果話說得太難聽,愣是直接把人氣暈了過去。父皇知曉後,要罰他十板子,連母後都不敢幫他求情,平日裏那麽軟弱沒用的徐玄英卻站了出來,以一副老母雞護崽的姿态,妄圖保護他。他在父皇面前把頭磕破了,就為了替他挨那十板子,最後父皇念在他忠心可嘉,也應了他的請求,一人各打了五大板。
後來,他在母後的鳳華宮養傷,求着母後把徐玄英也接了過來。兩個受傷的孩童一起趴在床上,他看着徐玄英背上的傷痕,難受得不能自己。他牽起徐玄英的手,萬分別扭道:“玄英,以後你就叫我的名諱罷。”
徐玄英吓了一跳,“萬萬不可啊殿下!”
“我說可就可!”他氣勢洶洶道,“難道你敢違抗我的命令?!”
徐玄英拗不過他,只能期期艾艾地叫了一聲:“衍卿……”
宋衍卿看着徐玄英的蒼白的側顏,努力想把他和年幼時那張小臉聯系在一起,卻怎麽都覺得有些違和,他忽然覺得頭疼欲裂。“你先起來罷。”
徐玄英猛地擡起頭,眼中閃動着驚喜,“王爺……王爺是原諒臣了麽?”
宋衍卿反問他:“這個親,你是一定要結?”
徐玄英緊緊抓着他的衣擺,默然無語。
宋衍卿忽而一笑,“有人告訴我,我若真心心悅你,就應該告訴皇兄和母後,只有他們開口,你母親才會放過你。”
只是聽到這樣駭人聽聞的話,徐玄英就已經瞪大眼睛,“王爺,您莫聽信他人讒言啊!”
“讒言?你認為這是讒言?”宋衍卿輕笑,有些自嘲道:“如果我告訴你,我還真的想過呢?”
“王爺!”恐懼讓徐玄英身子抖如篩糠,“您該不會真的——”
“我去鳳華宮見了母後,我看到她坐在那裏,沖我笑着,忽然就什麽都說不出口了。既然你已放棄,我又為何要獨自拼命呢?”宋衍卿把徐玄英扶起身,“其實,或許我根本沒資格怪你。”
不知道是因為驚吓過度還是因為害怕,眼淚不自覺從徐玄英的眼角滑落,“不,王爺,是我對不起您,是我——”
宋衍卿打斷他,“多說無用。以後,你和我,就如同幼時一樣,兄友弟恭,互敬互愛。七月初八,我會去徐府觀禮,你母親,想必也不會為難你了。”
張氏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徐玄英卻絲毫沒有若釋重負,反而莫名感到心寒。大概世間衆人皆如此,放棄的那個總是比被放棄的要輕松許多。徐玄英看着宋衍卿的雙手從自己肩膀上離開,然而背過身,“若無其他事,你退下罷。”
徐玄英一直知道,宋衍卿從小到大,都是個嘴硬心軟的人。以前自己也惹過他生氣,每次他都兇巴巴地說再也不理自己,可只要自己說幾句軟話,他都會一臉不爽地原諒自己。現在望着他颀長的背影,徐玄英知道,只要踏出畫舫一步,他和宋衍卿就再也回不到過去。“王爺,”徐玄英茫然地開口問他,“您遣人找了我數次,卻從未親自來徐府尋我。您曾經說過,只要您親來,我父親母親根本不可能将您攔下。所以,玄英鬥膽問一句,您為何沒來呢?”
宋衍卿俊眉微皺,“現下說這個,還有意義嗎?”
徐玄英含淚望着他,“王爺,您身為天潢貴胄,來一個臣子的家中實在是屈尊降貴,即使是為了我,您也不願意。您有沒有想過,其實您對我,其實未必有您想象的那般喜歡,更多是習慣和感激而已。可即便是這樣,我,也不後悔。”說完,徐玄英向宋衍卿深深鞠了一躬,緩步走出畫舫。
宋衍卿獨自坐着,只覺得心中仿佛被挖了一塊,空空蕩蕩的。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感受,不由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不是喜歡嗎?這樣都不是喜歡,那或許他這輩子,都不能真心心悅誰了。
忽然,噗通一聲巨響打散了他雜亂無章的心緒,接着聽見又一陣嘈雜的人聲,其中還夾雜着幾個女子的尖叫。
宋衍卿看向窗外,“玄墨。”
沉默寡言的男人走了進來,“王爺。”
“外頭怎麽了?”
“回王爺,附近一艘畫舫上有人落水了。”玄墨道,“聽說是謝家的公子。”
難不成是那謝稷的兒子?宋衍卿把方才那些兒女情長收了起來,“走,出去看看。”
春初,天還沒完全回暖,洵江裏的江水涼的讓人刺骨,徐西陸紮進去的一瞬間,感覺自己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尖叫地在抗議。過去為了保持身材,他經常去游泳館游泳,精通各種泳姿。現下,他望着黑黝黝的江底,根本顧不上什麽泳姿,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謝青蘇身邊。眼看就要碰到謝青蘇的衣衫,徐西陸不由地吼道:“謝青蘇!抓住我!”
慌亂之中,謝青蘇只覺得四周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個人的聲音是真實的。謝青蘇朝着那人的指尖,努力地伸出手去——
耳邊陸續傳來落水聲,謝家的幾個侍衛紛紛跳江救人。在衆人齊心協力之下,總算把謝青蘇救了上去。早就聞聲敢來的謝青莘将兩條狐氅披在兩人身上,他早已急紅了眼,“都幹什麽去了!郎中呢?!”
徐西陸冷得發抖,頭發都黏在臉上,而謝青蘇卻已實實在在地暈了過去。“讓開,都給我讓開——滾!”徐西陸怒吼一聲,總算把圍在謝青蘇旁的人都趕走了,回憶起自己那點可憐的急救知識,把人放平,解開他的衣領,找到他胸口的位置,均勻平穩地按下,然後深吸一口氣,低頭對上謝青蘇的嘴唇——
如此反複數次,謝青蘇吐出一大口江水,接連咳嗽數聲,終于睜開了雙眼。
“醒了醒!謝公子醒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衆人又紛紛圍了過來,謝青莘最先趕過來,見狀總算松了口氣。若謝青蘇真的有什麽三長兩短,他恐怕得吊死在謝氏祠堂才能謝罪了。“三弟,你這是要吓死哥哥我啊!”
視野漸漸清晰,謝青蘇看見了謝青莘放大在自己眼前的臉,也看見了正抱着自己的人,原本就蒼白如紙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見謝青蘇表情不對,徐西陸以為他還有什麽不适,忙問:“謝青蘇,你——”
衆目睽睽之下,謝青蘇揚起手,在徐西陸臉上掴了一掌,發出清脆的響聲。這一瞬間,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徐西陸自己也愣住了,呆呆地捂着自己被打的臉,心中升起五分愠怒,四分好笑,還有一分委屈。
謝青莘最先反應過來,呵斥道:“愣着幹嘛?趕緊扶兩位爺進去啊!”
在下人的攙扶下,徐西陸裹着狐氅站了起來,正要轉身時卻隐約聽見一聲輕笑。他循聲望去,只見離他們極近的一艘畫舫上,宋衍卿臨風而立,目光露骨地注視着他,全然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徐西陸讓其他人先進去,隔着洵江水向宋衍卿行禮,“王爺。”
宋衍卿上下打量了他一翻,揶揄着:“占謝青蘇的便宜,感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