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月上旬,前內閣首輔謝恒次子謝稷攜妻兒上京,赴任大理寺卿一職。謝家老家雖在蒲州,在上京也有豐厚的基業。其中的謝家大宅還是明景年間先帝所賜,謝恒告老還鄉後,只留下數人打理,而如今,也終于迎來了它的新主人。
謝稷在蒲州任刺史時,政績卓然,此次一上京便擔任大理寺卿一職,可見今上對他的看重。不少人稱,這謝稷說不定會成為謝家的第二個內閣首輔。謝稷除了正室上官氏,并無妾室,謝青蘇乃二人獨子。謝青莘所言非虛,再過數年,謝青蘇甚有可能榮登清輝榜榜首。
謝稷回京,朝中官員紛紛上門拜賀,徐泰和帶着徐玄英攜禮前往。而被他們忽視的徐西陸,也收到了一份來自謝府的請帖。
那謝青莘着實是個會享樂之人,此次宴席,他竟擺在了洵江上的畫舫裏。畫舫共有兩層,雕欄玉砌,飛檐鬥拱,其間笙簫嘹喨,士女喧嘩,華麗非常。明月高懸,洵江之上船舫無數,星星點點的燈光,宛若繁星。
徐西陸讓九冬在岸上候着,自己跟着清輝樓的管事上了船。謝青莘的客人大多都是京城中叫得上名號的世家公子,和端親王的瓊林宴不同的是,這裏頭有才子,有武将之子,也有不學無術的纨绔,這些人三分而坐,似對彼此都有不小的偏見。好在謝青莘有從中周旋,大家也不至于起什麽嫌隙。
徐西陸彎腰踏進舫進,不知為何,第一眼就看見了通身白衣的謝青蘇。他同謝青莘一同坐在主位,氣質出塵,雖置身在熱鬧的宴席上,周身卻依舊顯得寂靜清冷。
“西陸兄!”謝青莘看見徐西陸,忙放下手中的酒杯,上前迎接,“你總算來了!快坐快坐,為兄早給你備好了位置。”
徐西陸被按着在謝青蘇身旁坐下,看着後者如玉雕般的側臉,心裏莫名地有些心虛。
謝青莘樂呵呵道:“你們兩就不用我介紹了吧?”
“自是不用。”徐西陸尬問了一句,“數月不見,青蘇兄近來可好?”
謝青蘇連聲音都帶着一絲涼意,“尚可。”
此話一出,徐西陸只覺得兩人之間氣氛越發尴尬。謝青莘卻偏偏沒有察覺,“你們先聊,我去——哎,榮三公子,快快請進!”說着,人就沒了影。桌上其他人徐西陸都不大熟悉,幾句寒暄之後都沒了話題。徐西陸前幾日在清輝樓吃的那頓,害他反彈了幾斤,現在更是要嚴格控制自己的飲食。他幾乎沒有動筷子,只端着茶盞喝茶,同時暗暗觀察其他人。說來也奇怪,徐玄英今日竟沒有來赴宴,謝青莘不可能沒有邀請他,難道是他自己另有要事?
謝青蘇似乎也沒有什麽胃口,小口小口地用了一點面前的小食,進食的模樣比姑娘家還斯文。徐西陸見狀替他夾了一塊放在遠處的桂花糕,“清輝樓的桂花糕是我嘗過最好的,青蘇兄也用一點罷。”
謝青蘇看着自己盞中的晶瑩剔透的糕點,如古井般的雙眼泛起一絲漣漪。“你為何,總是給我桂花糕?”
徐西陸自然而然道:“你不是愛吃這個麽?”
“你又怎知,我愛吃這個?”
徐西陸被謝青蘇問懵逼了。說實話,他不僅知道謝青蘇愛吃什麽,還知道他愛喝什麽茶,愛看什麽書。只是這個時候他自然不能實話實說,“我聽謝夫人提起過。”
謝青蘇狀似接受了徐西陸的解釋,白玉般的手拿起筷子,從那桂花糕的角上夾起一點,放入口中。他只嘗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靜了半晌,開口道:“你的玉,找着了麽?”
“玉?”徐西陸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謝青蘇在說什麽,“找着了。”徐西陸本想和他細說一下其中的原委,細想之後又覺得沒有必要。謝家家風嚴謹,謝稷又無妾室,內宅那些髒腌事說與謝青蘇聽,就好像給下凡的仙子看春宮圖,簡直是污染了人家。
謝青蘇點了點頭,“如此便好。”
這時,一清輝樓的管事小跑至徐西陸旁,彎下腰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徐西陸眼眸一暗,起身道:“我們出去說。”
謝青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舫內,再次把筷子伸向那帶着清香的松軟糕點。
甲板上,冷風帶着潮氣,吹散了舫內帶出的幾分酒氣。那管事朝徐西陸恭敬地行了一個禮,道:“徐二公子托我們主子查的人,我等已查清楚了。”
“你說。”
“那趙春,祖籍常州,和徐府的董姨娘是老鄉,也确實是二十年前就進了徐府,一直打理着徐府在京郊的幾處莊子,是其中的管事之一。他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十幾歲時被人牙子賣到徐府做小厮,現在名下卻有一棟位于京郊四進四出的院子。小的大約估算了下,按照京中大戶人家管事月例的一般水準,也未免買不起。”
“如此看來,此人并無不妥?”
“乍看之下,确實如此。但是那趙春,剛進徐府沒幾年,徐府上的董姨娘就替他做主,把自己叫翠萱陪嫁的丫頭指給了他。可沒過兩年,趙春竟把那丫頭給休了。”
“哦?”徐西陸揚起了眉,“主子指給他的人,他還敢休?”
那管事道:“可不是麽。小的也覺得奇怪,細細打聽了一番,據說那趙春是嫌棄翠萱不夠年輕漂亮,這才把人休了,當時那董姨娘竟也沒說什麽,就這麽由着他去了。之後不出三月,又另娶了一個年輕幾歲的丫頭,一直到現在,也沒換人。”
“趙春若是真的嫌棄原配相貌,大可納幾個貌美的妾,怎會做出休妻這等麻煩又不讨好的事來?”根據現下的條例,除非妻子真的犯了七出,且要在宗族的同意下,才能名正言順地休妻,不然原配想告都能告到官府去。徐西陸思忖了片刻,又道:“那叫翠萱的丫頭現在在何處?”
“據說還留在常州,再具體的,小的也不清楚了。”
徐西陸問:“那還能查麽?”
管事笑眯眯道:“我家主子在常州也有些人手,只要徐二公子一句話,小的立刻讓他們去查。”
“那就有勞管事了。”
那管事退下後,徐西陸又獨自在甲板上吹了會兒風。這時洵江上的船比方才多了不少,原本寬敞的江面也略顯擁擠。有一艘尤其氣派的畫舫離他極近,他甚至能看清船頭站着的人。那人一身黑衣,身姿挺拔,徐西陸覺得有幾分眼熟,後來瞧見他腰間的那把佩刀才想起,這人是上次在清輝樓遇見的端親王随從。原來這是宋衍卿的船,難怪這般美輪美奂,叫人挪不開眼睛。
徐西陸看了一會兒,轉身欲回舫內,冷不丁地看見一抹清白,謝青蘇不知何時也來到了甲板。只見他面頰微微泛着紅霞,嘴唇比往常紅潤了不少,額前也滲着薄汗,徐西陸走近,便聞見了一股濃郁醇厚的酒香。“青蘇兄喝酒了?”
謝青蘇轉頭望着他,眉頭微微皺起,“你……”忽然,兩人腳下的船身一晃,身形也跟着不穩,眼看謝青蘇就要掉入水中,徐西陸顧不上自己就想去拉他,誰知眼就要碰見他衣袖時,謝青蘇卻自己向後一仰——
“噗通——”
徐西陸好不容易穩住身體,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雙手——謝青蘇就那麽嫌棄自己,寧願落水也不想自己碰他?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徐西陸卻顧不了那許多,喚了一聲:“謝青蘇!”,便毫不猶豫地跳入了洵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