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離婚期還有半月,斐川抱着兒子坐在馬車裏晃晃悠悠的到了長安,靳嵘置辦下的宅子很合他的心意,三進院落,格局簡單,加上廚房柴房在內一共不過十間屋子,院裏有山裏暗渠引來的水池,也有郁郁蔥蔥的樹木和半院花草。

青石平磚,尋常飛檐,院子看着素淨簡樸,是靳嵘平日裏一貫的作風,屋裏布置的很細致,不說奢華富貴,單是書房裏擺在座椅下備着墊腳的小板凳就足以體現靳嵘的用心。

主屋的床邊有矮櫃,可以儲物也可以放置燈臺,其餘東西也都是斐川平時吃穿用度的标準,被褥、衣衫、熏香、話本、糖糕零食、凡是之前用過的東西靳嵘全照着先前的标準或者是比以前還好的标準給他一一辦妥。

斐川知道靳嵘有多少家底,曾經那袋沉甸甸的金條怕是早就沒了,他幾次都想跟靳嵘說不用那幺好的東西,畢竟一有戰事他們就要到處奔走,長安的宅子就算買下來也住不了太久,後來還是唐了偷偷開解的他。

斐川看見了靳嵘打給唐了的白條,蜀中青年笑眯眯的揉上他軟乎乎的發頂,斐川早已把唐了當成自己親哥哥一樣的存在,唐了說什幺他都相信,細想一來也确實如此。

唐了的積蓄一直是個迷,斐川只知道他早年做過殺人收賞銀的行當略有家底,但唐了能拿出來的銀子卻遠遠不止這個數,借靳嵘那些銀兩在他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更何況鄭擇一向比靳嵘更為節儉摳門,唐了就是花他這些年攢下來的饷銀也足夠花個大半年,再加上靳嵘要大辦婚事,凡是來的賓客應該都不會空着手,到時候光收禮金怕是就足夠給靳宸遠攢下老婆本。

靳嵘這些時日都在忙活婚事相關的事情,斐川有自己的小算盤,婚事的大體流程由靳嵘做主,喜服和內室的布置則由他親自神神秘秘的搗鼓了很久,他身體恢複的很好,聞徵花了不少功夫在他身上,他來長安之前聞徵往他車上塞了一堆配好的藥,斐川禮尚往來的把婚事的請柬給他,還貼去他耳邊嘀嘀咕咕着讓他務必帶謝道長來。

斐川在萬花谷的最後幾日才見到謝舒,準确來講他并沒有見到這位純陽道長的真容,斐川只是知道有這幺個人在,那件羽鶴披肩的主人似乎格外不善與人交流。

他胸乳的炎症消下去之後又鬧了幾天肚子,下火消炎的藥吃多了總會有這樣的後患,那天聞徵煮了清粥給他送過來,順路給他仔細把把脈,他腿軟沒力氣,倚着床邊總覺得暈乎乎的難受,靳嵘在外頭跟兒子洗着尿布騰不出手,聞徵便摸索着抱了他一會。

他們的關系親近了不少,斐川病怏怏的也不跟他犯倔,聞徵身上的草藥味和鬓角隐約的白發讓他異常心安,把過脈之後聞徵又給他加了件衣服,他伸手去穿袖子的時候窗外彈進來兩顆栗子,圓滾滾的帶着甜香,正中他的臉頰和腦門,還留下兩個紅印。

房頂上的唐了聽見動靜就追了出去,靳嵘挽着袖子扔下一盆尿布也是風風火火的往外追,斐川有些發懵的撿起栗子嗅了嗅,聞徵側耳細聽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但臉上卻不知不覺的帶了些溫柔的笑意。

這便是謝舒幹得事情,靳嵘和唐了兩個武藝頂尖的人硬是沒追上他,直至那天晚上靳嵘起夜聽見聞徵房裏有動靜,他難得八卦的側耳細聽,房中缱绻纏綿的動靜他再熟悉不過,靳嵘在斐川的事情上永遠不是個大度的人,他當即撿了兩顆石子丢進屋裏報複回去,至于險些提劍沖出來的謝舒是怎幺被聞徵挽留住的,靳嵘就不太清楚了。

按風俗習慣來講,婚期之前新人應當互相回避一日,三進三出的院落,斐川抱着兒子待在主卧裏和唐了一起啃栗子,靳嵘蹲在院外抓心撓肝的看着鄭擇指派人手做最後的布置,紅綢繞過每一道漆柱纏上每一處飛檐,廊下挂着精巧的彩燈,紅毯席地覆遍青磚,就連水池裏也放了幾十條正紅色的錦鯉進去。

鄭擇做事一向嚴謹,他千裏迢迢奔波而來,一盞茶的功夫都沒歇上就挽着袖子開始幫靳嵘做最後的收尾,他一來唐了就得了閑,傍午去街市上買了二斤栗子回來炒香,拿個小簸箕一兜就去了斐川屋裏。

聞羽和尹遒也已經到了,都不用斐川安置,聞羽自己選了個最靠後門的房間,以防聞徵那個暴脾氣真發作起來,尹遒還能有個逃命的機會,他們和鄭擇一道見了還在睡覺的靳宸遠,三個大男人站在搖籃邊上連個氣都不敢喘,斐川披着外衫笑吟吟的沖他們一眨眼再一攤手,要紅包的行徑十分明目張膽。

聞羽和尹遒給了一兜子小金錠,清一色明晃晃的赤金,斐川活脫一個小財迷模樣颠了颠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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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蓬在院裏竄來竄去的野着玩,聞羽眯着眼睛撩起袖子去捏了捏他的腮幫子,斐川把兜子放去枕邊又把床裏的小狐貍撈出來塞進他懷裏,俨然是趁着蓬蓬還沒回來就先一手錢一手貨的賣了他兒子。

鄭擇給的也不少,十根金條外加三包給小孩子的衣服和玩具,他始終在介懷自己當年間接害死了斐川的孩子,靳宸遠小臉紅撲撲的蹬了蹬腿,尹遒都頗為好奇的伸手去碰了碰孩子肉乎乎的腳丫,然而鄭擇始終都沒有離搖籃太近。

幼狐賣身的錢加上鄭擇給的金條,斐川在他們走後把這些東西全都塞進了唐了懷裏打算替靳嵘頂債,唐了只能哭笑不得的扔下手裏的糖栗子摸出懷裏的白條撕掉,斐川急急忙忙的攔他,唐了挪給靳嵘的錢不止這些,他只是想先還上一點。

唐了眯起黑亮澄明眸子屈指彈了斐川的腦門,斐川生過孩子之後被補得胖了一些,食指彈下去的手感剛剛好,他因而頓了片刻又擦淨雙手開始捧着斐川的面頰一頓揉搓,他早已将靳嵘和斐川視作自己為數不多的至親之人,別說只是點錢財,就是要他一只手半條命他也能毫不猶豫的允出去。

聞徵傍晚到了長安,靳嵘派人去接他也不願過來住,大抵是已經知道聞羽帶了相好的來觀禮,聞徵雖已放下執念卻還是存着些許別扭,謝舒就更不用提,若非聞徵一定要來,他可能就直接把請柬燒了。

燕琛到得最晚,月上中天的時候他才叩響了院門,靳嵘憋悶一日沒見着斐川,一開門發現是他便當機立斷關門落鎖,燕琛只得風塵仆仆的從後院翻牆徑直去了主屋,斐川正和唐了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商量着明天的事情,燕琛一來靳宸遠就在搖籃裏翻來覆去的鬧騰出動靜,唐了見他脫了沾灰的外衣又在外頭洗過了手和臉,也就放心大膽的直接把牛乳往他手裏一放讓他掂量着喂。

靳嵘本不是個迷信的人,再加上他是外族出身,中原的風俗講究他其實都不在意,然而事關斐川,他想着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都盡量辦得盡善盡美,婚期是他請長安這邊很有名的一個風水先生算得,大大小小的習俗說法他也是一個一個仔細記下的。

別的都還好說,唯獨這個不能見面的習慣讓他渾身難受,靳嵘趴在牆頭簡直恨得咬牙切齒,內院主屋的門窗緊閉,依稀能看見燕琛抱着他兒子的剪影,還有唐了和斐川湊在一起的身形。主屋的燭火亮了大半個晚上,斐川後半夜才熄了燈盞抱着兒子去休息,燕琛跟唐了一先一後從屋裏出來,靳嵘勉強算得上敏捷的往牆後一縮隐去身形,待他們走了他就又趴了回去,靳嵘在牆上待了一整夜,他看向斐川和他兒子住着的那間屋子,看向喜氣洋洋三進三出的院落,看向天邊的隐隐露出的晨曦。

他朝着自己家鄉的方向試圖看到目力不能及的遠方,他想起自己的母親和部族,想起那些已經十分模糊的記憶,他已經年近不惑了,同他差不多年紀的大都早已兒女雙全,靳嵘深吸了一口氣,吸了滿腹露水和草木的清香。

黎明前的長安分外寧靜,靳嵘至今都恍若大夢一場,他和斐川兜兜轉轉終于走到了這一天,這是他一輩子只有一次的大喜日子,至此以後他會與斐川命數糾纏生死相伴,他們之間其實早就不差名分這種東西,放眼惡人谷順帶着浩氣盟和整片江湖,沒幾個人不知道他靳嵘捧在心尖上的是一個萬花的小先生。

烏骓身前挂了個唐了親手紮的紅花,斐川紅衣勝火烏發如漆,昔年孱弱膽怯的少年人早就不見蹤影,馬鞍流蘇衣衫繡金,瘦削清俊的新郎官怕是要比別人家的新娘子還要俊俏漂亮。

戰馬威風凜凜,青年人眉眼如畫,斐川騎着烏骓自街口迎了送親的隊伍,鄭擇和一早上才趕回來的楊煜親自扛着轎子送自己的頂頭上司風光出嫁,面上說着算是同袍情誼,實則是怕靳嵘這種分量累壞了轎夫還要賠進去銀子。

唐了換了身便服在宅子門口接應,斐川眼尾染笑,喜服上金紋被陽光晃得流金溢彩,他利落幹脆的滾鞍下馬,接來鄭擇遞上的長弓和羽箭,喜轎四平八穩的落在他眼前,裏頭坐着被颠得七葷八素的靳嵘。

斐川十指修長,瘦白的手腕繃起并不突兀的青筋,他像是故意要賣弄這些年學來的本事一樣,少年人的稚氣和頑劣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撤步數尺偏頭搭箭,三根羽箭夾于指箭,弓是靳嵘慣用的那柄硬弓,古樸的烏木已被磨出光亮。

斐川瞄也不瞄,拉至半滿便潇灑松弦,弓弦脆響,三箭齊發,一箭天賜良緣,兩箭地成一雙,三箭乾坤将定,斐川明眸皓腕意氣風發,俊秀出挑的眉眼間不見半分陰柔文弱,滿是說不盡的風采,羽箭破空,根根直中轎子中間垂下的紅繡球,分毫不差。

轎簾被羽箭帶得晃動不停,斐川将弓往楊煜手裏一抛,離喜轎的那十尺距離可能是他這輩子走得最英武神氣的一段路,斐川單手撩開轎簾去接自己的新娘子下轎,凡是心知肚明的人都睜大了眼睛不願錯過靳嵘此刻的樣子,圍觀百姓路人則大都倒抽一口涼氣。

斐川神情自若的牽過靳嵘的手,足足高出他一截的新娘子大大咧咧的從轎上下來,蹩腳的大號女裝羅裙和那頂蓋頭根本擋不住靳嵘的氣勢,蓋頭遮不住的脖頸赫然顯露着突兀的喉結,有風吹過斐川的發梢和衣衫,靳嵘面上的蓋頭也被吹起一些,斐川清俊幹淨像是畫裏走出來的小郎君,靳嵘五大三粗嘴上的唇脂還抹花了,硬要說像什幺,大概只能是像畫裏那種剛吃過小孩的妖怪了。

圍觀的路人轉瞬便散了個幹淨,唐了忍笑讓邊上人該幹什幺幹什幺,鄭擇去點了鞭炮,燕琛和聞羽一人一盆五谷瞄着靳嵘的腦袋就開始扔,斐川扣着靳嵘的指節拉他進門拜堂,院裏有許多他相熟的人,這些人都曾是靳嵘的同袍兄弟,後來也都成了他的友人。

斐川和靳嵘肩并肩的拜過第一拜,衣袖之中兩個人的手都在隐隐發抖,第二拜的高堂位置上只有聞徵一人,目盲的萬花醫者很難想象出這場婚事到底是什幺樣子,但他知道斐川很開心 ,這對他而言也就足夠了。

靳嵘撩起裙擺恭恭敬敬的跪下,聞徵與他年歲相仿,論起江湖地位更是遠不及他,可他還是規規矩矩的陪着斐川叩出了聲響,因為這是養育了斐川的人,是斐川的半個父親。

唐了充當了整場婚事的司儀,他拉長音調喊出第三拜,斐川握上靳嵘的雙手同他面對面的拜下去,青年的烏發和男人蓋頭的流蘇交織到一起,起身時斐川本想擡手替靳嵘擋住那張塗了脂粉的臉,靳嵘卻大大方方的袒露出來,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會因此一落千丈。

靳嵘壓根不在意這點所謂的面子,他塗脂抹粉穿了女子羅裙是為了斐川拜堂成親的,若是付出這點代價就能和斐川明媒正娶結為夫妻,他篤定不單是燕琛一個,就是他麾下的将兵裏也大有願意的人在。

禮成之後新娘該入洞房,靳嵘頂着一張差點畫出花的臉和唐了一起去應酬賓客,斐川才是得空回屋歇着的那一個,楊煜屁颠屁颠的跟在他後頭去看靳宸遠,聞徵慢條細理的挽起袖子讓謝舒扶他去找聞羽,尹遒抱着個酒壇連灌靳嵘的功夫都沒有,只得老老實實的跟在聞羽身邊應對這個昔日情敵如今舅哥。

燕琛飲過一盞酒便走了,他還有要事在身,斐川邀他來看這場婚事,也斷了他心裏最後一點若隐若現的念想,他還是覺得斐川很好,也依舊想像靳嵘一樣能有那幺美滿的家庭,但也只是單單純純的祝福和羨慕了。

燕琛在院裏熱熱鬧鬧的時候抽身離開,長安的街市熙熙攘攘,他穿過人流車馬往城門外走,城郊的山裏應當會有一個等着他的人。

婚宴鬧到傍晚,鄭擇不破酒戒理由充分,唐了在廚房忙活給斐川開小竈俨然置身事外,也就虧得楊煜和尹遒還算夠義氣,舍命擋酒才保得靳嵘能自己邁開兩條腿走回內院,靳嵘臉上的脂粉早就被酒水洗沒了,只有眼睛那還有一點。

洞房花燭夜,靳宸遠肯定是不能留在屋裏的,把尹遒灌到爛醉的聞徵一身酒氣人卻異常清醒,然而謝舒板着一張沒什幺表情的臉,看着不是想殺人就是剛殺過人,鄭擇自然不敢把孩子往他倆手裏交。

楊煜癱在桌腿睡得人事不省,聞羽得照顧尹遒,鄭擇搜羅一圈只得硬着頭皮抱起孩子帶回自己屋裏,唐了溫好兩壺酒又備了點素菜,自己慢條斯理吃得舒坦,顯然是不打算幫忙,他只好手忙腳亂的換尿布喂奶足足折騰了大半個時辰。

靳嵘踉跄的推門進屋,紅燭暖帳,燈火搖曳,醒酒湯溫涼一碗放在桌邊,架上的銅盆盛滿水,布巾也搭在邊上,他摸索着過去先一股腦的喝了醒酒湯再掬水洗臉,片刻功夫下來倒也确實清醒了一些。

床邊紅簾垂下,隐約能看見斐川倚在床邊的身形,他只當是今天鬧騰太過把斐川累到了,連忙放輕腳步三步一晃的挪去簾子邊上,他用手指撩起紅紗,顯出內室一片旖旎,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斐川,烏發漆墨,輕紗紅裙,眉眼染脂,桃花夭夭。

青年妝容俏麗女裝窈窕,水紅的軟綢肚兜從未系牢的前襟裏露出春光,世人皆言蓮花清麗,但靳嵘卻被眼前這朵蓮花燒得渾身血氣翻騰,斐川雙腳赤裸瑩白如玉,系在腳踝的銀鈴随着他起身的動作發出脆響,他踮腳仰頸,擡手環住了靳嵘的肩頸,蔥白纖瘦的十指指尖一一塗着最豔麗的紅鳳仙。

“靳嵘——我們都成親了,你還傻着做什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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