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病人
國滿看到從獲的時候,從獲被一根鐵鏈鎖在床沿上,面色憔悴,雙目無神。國滿皺眉,質問守衛憑什麽這樣對待從獲。守衛回答說這是夫人的特別命令,表示沒有夫人的許可,他們決不會打開鐵鎖。國滿明白了,她沒有再說這件事。
近距離看着從獲,能發現她又瘦了一圈。國滿喚着從獲的名字,從獲呆呆的,沒有任何反應。國滿嘆了口氣,轉身離開了。
國滿通過稚之向丁尚思表達抗議,她說:“夫人不曾為河源鄭氏流過一滴血,卻要把為河源鄭氏抛頭顱灑熱血的人像狗一樣拴在房間裏,不知道那些同樣為鄭氏扛過槍賣過命的讨逆軍官兵知道了會作何感想。”
丁尚思首先強調這是她的家事,她的家事不需要外人插手。但是,考慮到國滿的言論,她不得不作出一番解釋。她說,從獲現在還沒有走出戰争的陰影,現在精神錯亂,需要得到特別的看護。
國滿說:“既然這樣,不如把從獲送到醫院接受最好的治療,這樣可以減少無妄的揣測。”
稚之則表示願意為從獲提供最好的醫療條件,她願意為從獲的安全負責。
丁尚思沒有再堅持,她同意了。她表達了對國滿和稚之的感謝,稱從獲能夠認識她們是從獲巨大的榮幸。
待在醫院裏的從獲,抱頭痛哭,她說:“沒有多少利害關系的人都能幫我說話……”
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哭泣,她沒有擡頭看站在一旁的國滿和稚之,那樣她會更說不出話來。
稚之對國滿說:“我不适合這種場合,剩下的事有勞國老師了。”
國滿點頭,送稚之出去,剛好遇到匆匆趕來的許甬。
“消息真靈通啊。”
稚之對許甬感嘆道,“不過,到底是消息太靈通,還是太關心從獲,這就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了。”
稚之跟堂兄弟的關系都不是很好,這樣的見面算是平和的了。
許甬只是點頭致意,不予回答。
送走稚之,國滿與許甬一起走進了從獲的病房。從獲不再哭泣,靜靜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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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甬看着從獲的睡顔,淡淡地說:“我知道你想要做什麽,你沒有完成的事,會有人替你完成。”
國滿說:“這話可不是什麽人都能聽的。”
許甬看着國滿,說:“國老師是個有分寸的人。”
國滿笑笑,不語。
許甬朝病床上的從獲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然後轉身離開,沒有表現出一絲留戀。
待許甬走後,國滿來到從獲病床前,說:“如果你不願意被許甬看到女孩子軟弱的眼淚,已經達到目的了。”
從獲這才睜開眼,慢吞吞地從病床上坐起來,目光沉穩,不再六神無主、呆滞無神。
國滿說:“你的身體狀況很糟糕,現在最好什麽都不要做,待在醫院靜養就好。”
從獲雙手抱膝坐在床頭,突然冷冷地說了一句:“丁放不死,鄭氏不寧。”
國滿說:“何止鄭氏不寧,許氏這邊也沒法風平浪靜。稚之她現在需要一支軍隊,一支絕對忠于她的軍隊。”
從獲說:“忠誠的軍隊不會是烏合之衆。”
她冷不丁地問:“國老師确定這個房間裏沒有監控?”
國滿說:“稚之她說已經檢查過了,可以放心說話。”
從獲皺眉,她從床上跳下來。因為身體狀況比較糟糕,她的動作沒有以往那麽敏捷。她拖着疲憊的身子檢查了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什麽都沒有發現。本來是好事,她卻有些失望了。
這時候,從獲沒有注意到,國滿輕撫着手鏈笑了。
從獲說:“一直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着我,讓人渾身不舒服。”
國滿說:“這幾年你過的太辛苦,這段時間又發生了許多這樣那樣的事,大概已經搞得精神緊張了,不如趁着這個機會好好休息。”
她給從獲倒了一杯水,從獲接過水杯,溫度剛好,內心漸漸平靜下來。
國滿說:“現在局勢表面上太平了,實際上暗流湧動。你內心太單純,一旦卷入家族鬥争,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你的母親倒還有幾分好意,只是做出來的事太絕情。”
從獲喝着水,不予評論。
過了一會兒,她一字一頓地說:“我殺了從淩。”
她是平靜地說出了這句話,誰能知道她內心興起多大波瀾呢?
國滿并沒有表現出震驚之色,她當然知道官方的說法是從淩在丁放出逃、明榕入城時因恐懼羞愧而自殺身亡,而民間盛傳從淩為“拔釘子小組”所殺。她沒有去計較這話的真假,她說:“鄭從淩經歷了那樣的事,他必須死。為了河源鄭氏也好,為了五聲島的人民也罷。總之,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國滿是那麽說,那麽冷酷而絕情,從獲卻不受控制般認可她的話。的确,為了讓伯父們能夠更好地接過河源鄭氏的權力,從淩必須做出犧牲。讨逆軍一方已經徹底否認明森父子領主之位的合法性,所以并不需要從淩做出把領主之位讓給伯父們的舉動。他活着是個障礙,死了也許少受點罪。但是,親手開槍的從獲還是無法抹平內心的那一絲愧疚,畢竟那是她第一次奪取血緣關系如此親近之人的性命。
“國老師,你殺過人嗎?”
從獲看着國滿,眼神冷厲。
國滿笑笑,說:“沒有。”
從獲看着窗外,說:“殺人是一件會上瘾的事。第一次覺得害怕、惡心,慢慢地就會習慣,習慣了就開始渴望,渴望那種鮮血飛濺的場面。”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窗外的世界,回到了子彈紛飛的戰場上。她說:“從我拿起槍的那一刻,我就有了殺人的權力。我們是讨逆軍,殺死一切敵人是我們的任務,也是我們的榮耀。”
“是嘛。”
國滿看着從獲的側臉,她的目光仿佛能夠穿透從獲的皮囊,看到從獲的內心世界。也許,她看到了從獲的迷茫、猶豫、恐懼,或者麻木。她對此似全不在意。
“國老師,我不想像一個殺手一樣活着!”
從獲忽然轉過身來,她對國滿說:“但是,在這之前我必須殺了丁放。只有殺了他,我才會覺得混亂的局面已經結束,生活又可以重新開始。”
她用熱切的目光看着國滿,內心充滿了痛苦。她不知道将來要做什麽,她已經不考慮未來,她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殺掉丁放,這幾乎成了她活下去的信念。這個信念當然可以支持一段時間,但是,丁放真的死了以後可怎麽辦?人生需要一個目标,完成了這個目标而沒有下一個目标的時候,該怎麽辦呢?
國滿靜靜地看着從獲,她的目光像媽媽一樣溫和親切,又帶着老師的那種威嚴慈愛。她就那麽看着從獲,像神明一樣看着等待被拯救的凡人,并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卻又像是已經說了一千句一萬句,似已窮盡所有的真理。
從獲在原地慢慢蹲了下去,她雙手抱着頭,輕輕啜泣起來。
國滿緩緩走到從獲身邊,她蹲下身子,伸出雙手輕輕将從獲擁在懷中,輕輕地說:“哭吧,哭出來吧,女孩子的眼淚就是用來對付悲傷痛苦的。把所有的眼淚變成情緒流出來,就可以重新站起來面對現實。”
從獲沒有放聲大哭,其實她現在根本哭不出來,她只是覺得難受、壓抑,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擺脫這種情緒。哭應當是人類保護自我的一種本能吧。她沒有拒絕國滿的擁抱,她幾乎沒有被人抱過。她在國滿的懷抱裏只感覺到了不适,然後,她借擡頭的機會離開這個懷抱,慢慢地裝作自然而然地站了起來。
國滿随着從獲的動作緩緩站起,她給從獲遞了紙巾。
“謝謝。”
說這話的時候,從獲已經平靜了許多。也許,她并不需要別人的安慰,她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所謂“悲傷”。
“你的承受能力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不知為何,國滿突然這麽說。
“也許是我天性涼薄。”
這是從獲突然想到的詞,她在看小說的時候見過,現在用它來形容自己的個性,她覺得說不出的貼切。
“不要随便給自己下定義。”
國滿說,“有些詞不能亂用,它會擾亂你的心緒,讓你誤以為事實就是那樣。人太複雜,沒有辦法給出準确的定義。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過是一種刻板印象。”
“這些話只有從國老師口中說出來才不會讓人覺得別扭。”
從獲已經擦拭過淚痕,現在的她輕松了許多。她與國滿探讨過不少問題,接觸過不少屬于國滿的新觀點,倒不會覺得國滿說的有多麽奇怪。
“如果人人都持有這樣的評價——”
國滿頓住,微笑着看了從獲一眼,才接着說:“這個世界就沒法兒待了。”